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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迷津之海 ...


  •   鱼儿哟呵鱼儿诶哟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
      嘿咻嘿咻嘿咻~
      咱娃娃在家乖乖的没惹祸
      阿爹柴火早就烧旺了
      咦呦咦呦咦呦~
      咱娃娃在家勤快的能干活
      阿爹米饭已经下锅咧
      哎呀哎呀 哎呀~
      咱娃娃在家等鱼儿哟
      阿爹饭都盛好啦你啥时候回来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
      阿爹听了心头暖再去抓三箩
      鱼儿哟呵鱼儿诶哟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嘿

      卖力的号子远远地被风吹了过来,同时吹过来的还有微微的鱼腥。
      那批渔船是半个月前出发的,现在它们已经全部回到港口。渔船上彩旗飞扬,是胜利与丰收的象征。
      汉子们光着上半身,露出他们结实健壮的臂膀。下身套着的棉布短裤被高高挽到膝盖的位置,显得脏泞不堪。裤子早已被汗液染成了海滩的颜色,散出并不好闻的味道。可是没有人会讨厌这种味道,那是大海赋予他们的,生命真实的味道。
      鱼正在一担一担地被装卸下船,船边早就围了不少人群,待鱼放下,就会被收鱼人挑购一空。但他们只能挑那种次等的鱼,因为最好的部分是属于捕鱼人的。
      这是这个村子里,强者与弱者的区别。
      弱者得到的,只能是强者的施舍。
      那个时候,达斯对我说:“卡布,你的父亲是个懦夫!”
      我羞红了一张脸却不能争辩,因为他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这样说。
      达斯的父亲是村子里捕鱼的一把手,这次出海他还杀死了一只鲨鱼,用鲨鱼身上最大的那几颗牙齿做成项链送给达斯。牙齿颗颗尖锐,锋利,如珍珠般干净白皙。
      诚然,他的父亲是个英雄,他可以将光荣分享给自己的儿子。而我的父亲却让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他只是个收鱼人,平庸地不能再平庸。
      我没有告诉达斯,我的脖子上也挂着一串鲨鱼牙齿项链。那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杀死的,他曾经也是个英雄。只是这唯一的证据已经泛黄,磨损,甚至还有虫蛀的迹象。我将它往衣服里挤了挤,让它藏得更深一点……

      在天还没有完全变暗之前,父亲挑回了两筐海货。一进屋就把鱼一股脑儿得全都倒在地上。他叫我的名字,然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喝口茶歇了歇。
      地上死鱼的味道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拿着水桶和刷子从里屋里走了出来,蹲在地上挑挑捡捡起来,把各色的鱼分好类,可以让父亲明天担到邻村的集市上卖。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开始教我识别各种鱼。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全程默无声息。
      那堆鱼很丰富,有石斑鱼,鲳鱼,带鱼,墨鱼,海鳗,白蟹若干还有两条马鲛鱼和几条我叫不出名字的鱼,都新鲜得很,能卖出好价钱。
      父亲起身过来看,捡了条马鲛鱼和几只墨鱼放进水桶里,端到院子外面,倒上清水洗刷。期间他叫我去厨房拿了一口碗,可以盛墨鱼膏。
      晚饭是祖母做的,白花花的米饭配上油煎至橙色的马鲛鱼,陈年的老酒糟与墨鱼红烧还有父亲几个月前腌制的咸菜。油煎的鱼肉松脆,红烧的墨鱼滑嫩,酸爽的咸菜解腻,三个人的饭局倒也吃得满足,直打饱嗝。
      墨鱼膏不是晚上的主角之一,祖母将它细细地抹上盐存放。明天早上寡淡的稀粥,也就这样生动了起来。
      因为明天会很忙,父亲今晚很早便睡下了。
      祖母洗了碗筷,紧接着又要补渔网。绿色的渔网要是抓过了螃蟹就会变得一团糟,不但网被蟹爪刮破了,就连断在上面的蟹爪腐烂后,也会变成灾难般的味道。苍蝇贴在细细的蟹爪上搓着前腿,口器伸缩,不断搅动吸食。
      死亡的味道,只有苍蝇喜欢。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在大海上沉浮,但是还能依稀感受到眼皮上猩红一片,是厨房里昏黄的灯光照了进来。
      待意识到,我顿时睡意全无,在床上翻来翻去,燥热的感觉,身上有一层薄汗,沾着被子,黏黏的。于是起身就去陪着祖母,时不时帮忙驱赶一下碍事的苍蝇。
      我盯着房顶上挂着的咸鱼干,苍蝇围绕在它们周围,也围绕在我身边:“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父亲在船上,还有我……我也在,然后我们在捕鱼,有好多好多的鱼,父亲笑得很开心。”
      嗡嗡地。苍蝇的声音,我脑子里的声音。
      “阿母,你说父亲为什么不出海么?”
      祖母看着我,停下手中的活,把梭子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从我的衣领里掏出了那一串项链,双手捧住我的脸与我对视道:“不管你父亲做了怎样的决定,你都要相信他。不是吗?”
      我伏在祖母的大腿上,倦意一下子泛了上来。
      “噢。”
      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的。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匆忙。
      父亲奔走于各个集市,用赚来的一部分钱换了米和蔬菜,还有一袋咸鸭蛋。
      祖母手里的活更重了,不但要补大量的渔网还要把父亲没有卖出去的鱼全都腌制晾干。
      而对于我来说,最近多了些困扰。达斯自从有了那条项链,就一直戴着摆在显眼的位置。他最大的变化就是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出去玩,也没玩什么别的,仅仅在村子里闲逛。为的是想听别人羡慕的赞美。
      “达斯达斯,你的项链真漂亮。”
      “这是我爸爸用他自己亲手杀的鲨鱼的牙齿给我做的。”达斯一张小脸扬地高高的。
      “达斯说那条项链是他爸爸用鲨鱼牙齿给他做的。”
      “那鲨鱼是我爸爸亲手杀死的呢。”达斯纠正道。
      “哇!达斯的爸爸真厉害。”
      “那是当然。”他得意地笑起来。
      要是在闲逛的途中没有人听到赞美,他就会一圈一圈地拉着我逛,直到天晚了他妈妈来叫他吃饭。
      好不容易才和达斯告别,回家吃了晚饭后,父亲从壁橱里拿出一袋咸鸭蛋,大约十来个的样子。他让我送到达斯家去,当作是一直以来那么照顾我们家的谢礼。
      我别扭地在他家门口站了很久才敢敲门,开门的是他母亲。达斯的母亲邀我进去坐坐,我进去后打量了一下,达斯家的晚宴还没结束,达斯正在享用淡菜炒韭菜和清煮海瓜子,手指上沾满了菜的汤汁,指甲缝隙很不干净。
      我和达斯互相打了声招呼,把东西递给达斯母亲,并告诉她,这是我父亲给达斯父亲的谢礼,说是谢谢你们那么照顾我们家。
      达斯母亲客套了一番,就走到厨房把咸鸭蛋放了起来,回来的时候端回了一盘切成两半的咸鸭蛋。
      又多了个菜……

      令我诧异的是,几天后,达斯的父亲出现在我家中,请求我父亲一同出海。
      照理来说,台风即将过境,海浪大,会带来大量的鱼,可近日出海无疑也会十分危险,但这正是英雄才会做的事情。
      我期待地看向父亲,而他却毫无犹豫地打碎我的热情,他说,
      “不。”
      达斯的父亲走后,他掏出口袋里的旱烟杆,装上碎烟叶,又从另一个口袋中摸出火柴,身子微微一斜,将管口对准,点上,抽了一口,再吐出……
      我红着眼睛冲他吼道:“达斯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懦夫!”
      “利益只会驱使人们去追求更大的利益。双眼都已被利益蒙蔽的人,不过是个莽夫!”父亲看着我,良久才说道。
      我不想听他辩解,气乎乎地跑了出去,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阴天的大海,是呜咽。
      台风期似乎是提前到来了,我站在码头,望向已出航的渔船,风不断地拉扯着彩旗,像是庆祝英雄的又一次远征。我总觉得那串彩旗是一条分界线,一条我一直都想要跨越的——强者与弱者的分界线。
      我不断地呼喊着向渔船挥手,希望他们可以注意到我。事实上,他们也看见了我,只是没有理会。说得也是,谁会想带一个连渔网都撒不动的年幼孩子去捕鱼?一路上还要分心去照顾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家伙。

      船上又传来了捕鱼人的号子声——

      鱼儿哟呵鱼儿诶哟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
      嘿咻嘿咻嘿咻~
      阿爹早就把柴火烧旺了
      咱娃娃在家乖乖的少瞎闹
      咦呦咦呦咦呦~
      阿爹已经把米饭下锅咧
      咱娃娃在家勤快的多看书
      哎呀哎呀 哎呀~
      侬阿爹出海捕鱼儿哟
      娃娃待把饭盛好阿爹就回来咯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
      阿爹吃了力气足抓回个千百条
      鱼儿哟呵鱼儿诶哟
      啦咦耶呦嘿~啦咦哟~嘿

      船越行越远,好像手掌上托着一粒芝麻,突然降下的雨水,将渔船仅剩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掩饰了去。我像是发了疯,在这场大雨中放声痛哭,但哭声却被雨声埋没,让我觉得自己也被埋没在平庸的人之中。
      我是那般地痛恨着父亲,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却终究还是成为了他那样的人。
      我累了,累地无法站起来,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无力地闭上眼……
      那天最后是父亲把我背回家的。
      因为我的身上沾满了他的海腥味,辛辣而刺鼻。
      我伏在他的背上,替自己感到可悲,更替父亲感到可悲。
      最可悲的,不是你没有能力去做一件事,而是你明明有做这件事的能力,你却没去做。

      那场台风持续咆哮了好几天,我大病了一场,祖母冒雨去村口摘了枇杷叶,混着蜜糖熬成膏状粘稠的浆液,让我每天冲着喝,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效,但也确确实实正在一天天地康复着。
      台风刚过,达斯就来找我,我察觉到他的心情并不好。我捧起药碗,喝干净了碗里的最后一滴。虽然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但我还是强挺着告诉祖母我要出去一会儿,祖母看看我又看看达斯,灰色浑浊的眼珠里透着我并不清楚的情绪。
      良久,她开口道:“外面地上湿着,别玩得太野了。还有你得再喝一杯药才能出去。”
      我应了一声,跟着祖母进了厨房,祖母从柜橱里拿出那罐糖浆,舀了好大一勺在碗里,兑上热水。从褐色变成橙色。
      这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期,外面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蓝得不真实。
      达斯在前面走,领着我去了码头,他指着远处的海平面说:“我爸爸现在在那里,你爸爸呢?”
      “父亲他......他......”我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去了哪里?他不在家,我脑子一直糊糊的,就算他在家我也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他也似乎在躲着我。
      达斯嗤笑:“不会是去买咸鸭蛋了吧?这次等渔船回来的时候,你是又要送几个?”
      “……”
      “你爸爸这么大的一个人还要我们家照顾,真好笑。”
      “不……”我红了脸。
      “你以为我爸爸亲自捕来的鱼是那么几个玩意儿就能换来的吗?”
      “不是……”声音轻轻的。
      “我爸爸好心好意去你家叫你爸爸出海,可是你爸爸却像个懦夫一样躲了起来。”
      “不是这样……”声音渐渐地变大了。
      “懦夫就是懦夫!”他指着胸膛前的鲨鱼牙齿项链,“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有这个而你没有的原因。”
      “不是这样的!”愤怒到临界点,我终于吼了出来,由于热感冒而昏昏沉沉的意识,使我做出了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不是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叽叽歪歪的。” 达斯也不高兴地冲我吼道,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而他需要竭力维护。
      我瞪着他,忽然头脑一热,隔着衣服摸到胸口处的突起连带着里面的项链一同拽了出来,举到达斯眼前。
      “你看,我也有呀!……我也有……”项链温热,带有我的余温,多年没有暴露在阳光下的鲨鱼牙齿,看上去竟美丽非常,完全不逊于达斯脖子上的那串。
      此时的我没有勇气去看达斯的表情,但我知道肯定不会太轻松。我像是出了口气般露出笑容。
      正打算收回,却突然手中一空。我猛地抬头,看见从达斯手中抛出的一条白色弧线,坠落在了海洋中,溅起水花,一阵浪打来,连涟漪也没有了。
      达斯露出狠狠的表情,毫无歉意转身就走。我怔怔地朝项链掉落的那个方向发呆,连哭也哭不出来。
      其实,这样也好。
      就像达斯离开前对我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然而,过去了一个月达斯的父亲和那艘船上的人却没有遵守渔歌中的约定,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也没有回来。
      大家开始不安起来。有人庆幸,说我父亲有远见,幸好没跟去;有人憎恨,说我父亲胆小怕死,是个懦夫。
      父亲都没有回应,依旧在门口整理着水果或鱼类的干货。
      村子里有声望的老人给达斯的父亲立了碑,用他生前杀死的那只鲨鱼头颅骨来作装饰,就连达斯脖子上的项链也被收回到鲨鱼头颅上去了。
      那个墓碑看上去既高大又威武。只是它并不能带给英雄的家人任何实质上的东西。
      那份光荣其实完完全全只属于英雄本身,不容他人指染。
      达斯成了村里的小混混,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早已被贫穷围困住了,这是以往家底殷实的他们所始料不及的,如今只能靠小偷小摸过日子。
      每当遇到达斯,我都会想上前去帮他。可他排斥我,把对我父亲的厌恶与我同化。
      他叫我,“懦夫的儿子”。
      可是达斯,“莽夫的儿子”与“懦夫的儿子”比起来,谁更可怜?
      至少现在看来,我比你幸福得多。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为自己而活的人,他们获取自由与快乐,受人们敬仰;另一种是为别人而活的人,他们得到禁锢与痛苦,被人们鄙视。
      为了当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放弃做一个英雄。
      我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存在。
      他还是更适合在渔船上张手扬帆,与海浪搏斗,征服这一片海。

      <<老人与海>>中写道:“人不抱希望是很蠢的。”
      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希望着能跟着父亲出一次海。
      在我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片浩瀚纯粹,孕育生命的蓝。慈爱宽容的大海,一旦进入台风季节,也会变成无法预料的猛兽。可父亲一定会用自己那双腕力强劲的臂膀,将我们引向安全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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