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1.
要说范家,在不大的明月里也算得上是个富户了。十余间大草屋,二十余亩良田,每年交了赋税还能剩余不少,家里还经营些竹制品的小生意,日子过得确实不错。每年冬天,范翁还会拿出自己的粮食送给那些收成欠些的乡邻,大家都说范翁夫妇最是良善,是难得一遇的菩萨心肠
最让旁人羡慕的,还要数范翁家的三个儿子。
大儿子范伯彦,今年已有二十。在镇上的百草堂里当学徒,跟着李大夫学医已两年了,平日里也能坐堂看诊。村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小病也都不必去镇上药铺寻大夫,直接去找范翁家的大儿子看看,再抓几副药服了,也就没事了。他这个人温厚又老实,是三兄弟当中最像范翁的人。
二儿子范仲秀,比范伯彦小了两岁,今年十八,是安溪镇年纪最小的秀才。许多一把山羊胡才考上秀才举人的儒生都夸他聪慧,有前途,将来肯定能去京城当大官。仲秀却只是笑,笑的腼腆害羞,不作否,也不答是。村里待嫁的小姑娘们见了仲秀都要走不动路了,想着若是能嫁给这么一个谦谦君子,莫说他以后会做大官,哪怕是随着他吃糠咽菜,那也是值得的。
范翁的三儿子范叔郢可是家里的宝贝,有爹娘疼着,大哥二哥宠着,虽不至于嚣张跋扈作恶乡邻,却也是上树偷果无一不精。不时就会有乡邻因某事告到家里来,并不很生气,只叫范翁将叔郢看管得严些,莫再去偷摘他家果子。范翁虽生气,但也并不会打骂与他,玩耍胡闹本就是孩子天性,范翁不想叔郢泯灭天性,故而对他不甚管教。
今天不是逢大集的日子,范翁坐在家门前的那棵大枣树下编鸡笼,即便是刚升起来的日头,也特别毒辣。枣树的树冠巨大,枝叶横斜交错着,将毒辣的日头遮去了许多,树下十分阴凉。
范翁编着鸡笼,和坐在自己不远处缝补衣裳的范大娘聊着今年的收成,老两口有说有笑的,一幅温馨恬淡的画面。要是叫池先生看见,又该诗兴大发来两句“执子之手,与子白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之类,肉麻的让人受不了。
聊着聊着,范翁渐渐失了兴致,打了几个哈欠,困意上涌。他放下手里正在编织的鸡笼,回屋里将苇席抱出来,在枣树下铺开,躺上去小憩。
睡的时间不长,反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一叶扁舟上,行在十里莲田中。由远及近的,听到有人用软侬乡音唱歌,歌声清越动人,隔着重重的荷叶莲花,歌词却听不真切,只隐约知道是首情歌罢了。
醒来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见身旁的范大娘在说话:“莫着急,慢慢来,仔细竹片儿割伤了手。”
范仲秀笑笑,答道:“没事的,你看爹不也是这样编的吗?再者,我又不是女儿家,哪有娘你说的那般娇贵。”
“你这孩子……”
到了这儿便没再说下去,反倒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
“爹!娘!我回来了!”
那个走在田间阡陌上,一身粗布衣裳,眉清目秀,谦和温厚,背着一个药箱的年轻男子,便是范翁的大儿子范伯彦了。
“大哥你小声点,仔细吵了爹睡觉。”范仲秀放下手中还未完成的鸡笼,一回头,一回头就看见范翁正朦胧着双眼看着他,温驯地笑道:“爹,你醒了。”
范翁迷糊地点点头,坐起身便去摸腰间的烟袋,他向四周望了望,向二儿子问道:“怎不见你小兄弟?”
“在那边莲池躺着纳凉。”
范翁顺着门前清澈无波的小溪流往上游看去。盛开了粉嫩娇艳的荷花池子旁,被丛丛青草掩映的地方,露出一方灰黄色的衣角,隐约瞧着是个人躺在那里。
一枝荷叶高过粉白的荷蕊,立在那处晃啊晃,晃啊晃的。仔细听去,还有少年清脆的声音,哼着不成调子的乡野俚曲。
“你就这样由着他整日的胡混,以后可怎么办?”范大娘叹口气,便不再说了。
整个范家,就要数小儿子范叔郢最不受约束。整齐吃饱了没事做,不在家里帮忙,也不去私塾听池先生讲课,在村里或镇上东转转,西晃晃,要不就是找个凉快的风水宝地睡懒觉。范翁也不管他,范叔郢就差举个上书“混吃等死”的木牌子招摇过市了。
范翁迷瞪过来,无奈却又宠溺地摇头叹息:“这孩子啊……”
范伯彦放下药箱,往莲池那边看了一眼,也笑了。他说道:“叔郢还是个孩子呢,待到他年纪再大些,也就懂事了。”
他说这话时,可是一点儿都没想过自己十二岁就已经能够挑水劈柴,洗衣做饭,下地锄草了。
“大哥说的对!”范仲秀笑着附和。
范翁又是一声叹息,他把烟袋在树干上磕了几下,慢慢地往里面装着切碎的烟草,问自己的大儿子:“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嗯,是回来的早了。师傅一家去拜访故友了,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他嘱咐我将药铺关门,每天去看一眼就行了。”
李大夫倒不是不信任自己的这个徒弟,只是也想趁着这个机会,让范伯彦也休息段日子。
范翁点了点头,专心捣鼓自己的烟袋去了。
范大娘从庖厨里走出来,手里端了馒头和粥,还有一碟自家腌制的小菜,招呼范伯彦坐下:“早饭还没吃呢吧?这是早上剩下来的,还不算太凉,洗洗手来吃。”
“好,谢谢娘。我这就去洗手。”
范伯彦笑着将瓷碗里的粥喝完,跑到小溪边,就着清澈的溪水洗手,又清清爽爽地洗了把脸,这才坐到大枣树下吃早饭。
吃完这顿不算早的早饭,范伯彦见日头还不算太高,就扛着锄头,踩着小溪里的鹅卵石,到小溪另一岸的豆田里锄草。
范仲秀帮着范大娘把碗筷端到厨房,就回自己的小书房里念书去了。
范家的书房虽小,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架上是满满的书,书桌上放的俱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依照范翁家的情况,如此金贵的东西固然是用不起的。这些啊,都是范翁的老友,也就是当朝的尚书令袁雅泉所赠。
这还牵扯到一个十几年的秘密,范仲秀实际上是袁雅泉的儿子。这事儿,除了范翁夫妇和袁雅泉以外,再无旁人知道。
所以,范仲秀并不知道这些,他只以为袁雅泉是父亲的好友,对他不错也仅仅是看在父亲和都是读书人的面子上。
因此,范仲秀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却已是当朝一品大员袁丞相的门生,是多少儒生挤破脑袋也求不来的身份。由此可见,范仲秀未来的仕途之路该是有多平坦。
这范家一门三子,长子习医,次子入仕。唯独这小儿子,是也文不成,武亦不就,生的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命,只可惜并未生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家庭里。
范叔郢正躺在荷花池旁的树荫底下虚度着天光,面上覆着一片刚摘下来的荷叶,鼻翼间都是属于荷叶的清香,耳朵听着林间鸟雀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哼着哼着不成调子的野曲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无趣!实在无趣!无趣的很呐!
范叔郢一把抓下面上覆着的荷叶,刺目的阳光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斑驳一片。他抬起手挡在额头上,眯了眯眼,顺势在草地上几个翻滚,“噗通”一声的掉进了荷花池子里。
他身子触水一凉,心里一惊,不觉“啊”了一声。这池子是早年范翁和袁雅泉两人还在读书时挖的,池子并不深,只及腰。
落水的声音颇大,连农舍那边抽着旱烟的范翁都听到了,唬的他一愣,扭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池子那边的动静,便又抽他的旱烟去了。
片刻之后,全身上下无有一处干燥的范叔郢从池子里爬上来,湿嗒嗒,边走边滴水地往家去。
范翁掀起眼皮瞧了范叔郢一眼,冷哼一声,手里的烟杆转了一圈,在脚边的树根上磕的邦邦作响。
范叔郢冲着范翁咧开嘴呲了呲牙,拧把头发上的水,小跑着回了自己屋子换衣服。又将换下来的湿衣裳扔进木盆里,端到溪边漂洗,然后端回院里,拧干晾在衣杆上。
范大娘道:“今儿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莫多想了,你还不了解他什么秉性?”范翁哼一声,嘴里砸吧着烟嘴,眯着眼看正在晾衣服的小儿子,“三儿啊,去,你去跟你二哥练大字去。”
范翁这一发话,范叔郢就忍不住暗叹自己命苦,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爹?!
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比龟爬还慢地晾完衣服,把木盆放到檐下,又龟爬般进了范家唯一的小书房去练大字。
范翁瞧着自个家的小崽子,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地挪进书房,脸上笑得仿佛开了一朵花儿,砸吧烟嘴也砸吧的更响了。饶你是猴精,也难斗得过老姜。
想他年轻时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满腹的诗书谋论,岂会治不了一个黄毛小儿?范翁颇是自得地靠在大枣树上抽旱烟。
范叔郢一进门,就看见属于自己的那张桌子上笔墨纸砚俱已备好,连墨他二哥都帮他研好了。脑袋往下一磕,叹口气,一副认命了的样子挪到书桌后坐下,捋捋袖子铺开宣纸,开始练大字!
范伯彦的字苍劲有力,字如其人,透着一股子松风竹节;范仲秀的字隽永秀逸,一笔一划都赏心悦目;唯独范叔郢,他那笔孬字简直叫人不忍直视,写的比鸡挠的还难看,范翁看了每每俱是叹气。
所以,范翁给他安排了一个每日必做的功课:练大字。
他不去私塾听课,范翁虽不甚管教他,却也不想他太过于目不识丁,这要是传了出去,那就真是有损他读书人的脸面了。
范叔郢只写了几笔,他心里不乐意,就气闷的把笔扔到一边折着纸玩儿。
范仲秀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走到范叔郢旁边,拿起笔放到笔洗里垂眸清洗:“爹让你练字原是为你好的,既修身养性,又提高你书法造诣,可你偏觉得无趣。九能六艺,君子之道,你怎如此不上心?”
他手巧,半张宣纸在他手里翻转折叠,不一会儿一只□□跃然于指尖。放在桌上,送一口气就往前跳一下:“二哥,你说话也像私塾先生一样,文绉绉的。聒噪!”
撇撇嘴,范叔郢长吹一口气,纸□□扑扑扑往前跳了几下,一下子便扑到了地上。他立刻蹲下身去,毫不讲究地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嘴里送着气,趴在地上追着一只纸□□满屋子跑。
纵使范仲秀满腹规劝他的话,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且他向来话少,懂得的又都是书本中长篇大论老生常谈的大道理,说多了又怕叔郢不爱听,嫌他烦。故将东西收好后,看了看仍趴在地上追着纸□□玩儿的某个纨绔,轻声叹口气,又回到书桌前埋头苦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