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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清平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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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撷芳楼虽偏远了些,屋子制备得却是出人意料的奢华舒适。镂花床、连珠帐、雕螭案、窗下摆的金丝绣凳,无一不是上乘。在这当口,若不是楼下坐了那帮人,想必也该是生意十分红火的地方。
进了门,那股香火混着桂花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点亮灯撂下包袱,我因着念及方才月染所言,以防真有什么情况发生便没怎么收拾。不多会儿,伙计便来送了些清淡饮食,又在陶炉里燃了碳,忙了好一会儿才走。
这房子该是许久没人住了,一暖和起来便觉有些憋闷。吱呀一声推开窗,窗外是楼后的西山,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扑面而来,室内浓重的香味顺而被冲散,随着风变得缈,深深吸气,那山野林间特有的清新便好似清泉一般自鼻腔里流淌进来,丝丝冰凉将内里的浊气一扫而光,整个人都说不出的爽快。
我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满意的睁开眼。此时,如练月华将空寂的山间撒上淡淡的银色光彩,空灵静谧。风一吹,有细密白雪纷扬落下。我一疑,伸出手接了几片,才发觉这雪还犹自带着香气,原是不知打哪儿飘来的一朵朵碎星般的桂花。追寻着那香雪的来源之处,是那晚山深沉的颜色中突兀的一抹白。
那是一株在半山石崖上的山桂树,生得繁茂之极,树冠葱茏犹如笼顶暮云,仿佛已在此孑立了千百年月,而原本应在初春盛放的花朵却于这般寒冷的季节里开得如火如荼,满树细密的白花竟都遮了枝叶,只见团团白色当中似是系了许多飘红的绸带,远远望去好似覆满白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红绸凌空飞舞,落花宛若流风回雪,香远益清。
这般景色忽而撞入眼中,惹得我不由得有些出神,正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窗口传来了几声似是呓语的嘟囔,正纳闷时,就听见武天纱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说:“...好多桂花糖糕,不行不行,太多了,我实在吃不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吧唧吧唧嘴,似是心满意足,荡着几声浅笑似是又睡了过去。
这厮在梦中也不忘了吃。
不禁一笑,转念一想又往左边窗口望去。月染那间房也还亮着灯,木栏雕窗映不见人影,也不知她此刻还在忙些何事,是否也与我一样瞧见了这窗外的景色。
月又要圆了,距仲秋已过了近两个月。
我不由得想起在凛州时,两人一同坐在门楼的花灯中,看月下的漫天烟火,她侧脸上映着斑斓的光,望向远处的眼神认真极了,我都还记得清晰。
不能共所念之人同赏,多好的景色都是残缺的,心中的欢喜到最后也不过化作了满满的遗憾,更遗憾的是,我知她此时就在我隔壁,同样醒着,可我却并不能兴冲冲的去敲她的房门,因为我终是寻不到一个恰当的理由。
念及此处,心里倏尔像塞了棉花不是滋味起来,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愈发寂寥起来。又这样扶着窗栏望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钟声自高山深林中传来,伴随那含混的檀香味道,仿若山寺暮钟,浑厚的语音绕着山峦回荡不绝——“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山寺月中寻桂子,倚云深处觅佛缘。”
说得便是如此情形罢。
醒来时被衾里的汤婆子还有些许余温,帐上坠的镂银暖香坠珠飘着微弱白烟,里面花间露的熏香味道虽已是极淡,清浅的花香衬着这晨光却是般配,恍惚间让人误以为正直盛春,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相较之前,这早上的大堂可谓清净非常。昨晚那帮人划拳行令的折腾到后半夜才散,喧哗声我在房里都听得清楚,好在是累极了才算没受影响,这会儿时候还早,想必那些人还在房里酣睡。
他们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昨方进来我便觉得怪,不过一时也未察觉。照理说寻常商贩为跑生意一年到头餐风饮露,通常身子板都瘦削单薄,而他们却一个个十分精壮,且门口那几辆马车上的货卸也没卸,不像是行商的用途...依月染所言,这班人该是学过把式的,可这晚上喝酒白天睡觉的,看架势却也不像有什么计划打算...
“武妹妹也可以去看看,特别是那灵犀木,灵验极了。”
我边琢磨边往楼下走,站在楼梯上听见有人说话。武天纱一向有两个能力,其一是吃,这个毋庸置疑,但凡能入口的总逃不过她嘴;其二呢,那便是与陌生女子套近乎,不论年龄身份,但凡搭上话用不了两句便能与人熟络得以姐妹相称。
不过下来晚了些,她就不知怎的和老板娘坐到了一张桌子旁。
“武妹妹若是有意中人可千万要去试试,可别白白荒废了年岁错过机会。我年轻时那倾慕者都能排到城外木桥上,我当时心高气傲谁也瞧不上,这一晃就这么多年,到如今这般人老珠黄的模样,谁还能瞧上。哎,这辈子注定要独自终老了。”老板娘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武天纱的手,便捻着帕子似要垂泪。
武天纱抚着老板娘的背,劝道:“姐姐为何这般看轻自己?姐姐的样貌至多桃李年华,哪里人老珠黄?我见过那般多的女子,且不说本没有几个比姐姐漂亮的,单就姐姐这风韵便是寻常花红柳绿所不可企及的,就好比那经年的窖酒,愈久弥香,姐姐又如何妄自菲薄呢?”
这话就是进了我这旁观之人的耳朵都惹得浑身酥麻,禁不住一阵恶寒,更别说是那听者。不过没想到那老板娘却正吃这套,听了这话当即再不啜泣,移开帕子瞪着一双眼睛问:“武妹妹是真心所言?”
“那是当然,我从不曾诓骗姐姐。”
老板娘破涕为笑,拿帕子甩了她一回:“就你会哄我开心,不像那些整日腻在这的那帮男人,只会臭烘烘的讨酒喝,转着一双双招子往人身子上比划,叫人腻歪,哪里像你懂得人家心思。”
两人说到此处欢笑起来,而桌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另一人则只是埋头吃着碗里的青菜素面,那面也不知是何等美味,她吃得越发着急,一个不小心便被呛到了,捂着嘴不住的咳嗽,面颊透红。
我见状赶忙快步走过去,帮姐姐顺顺背,待她咳嗽平缓些又倒了杯清水与她喝,这才算缓过气来。
“是武妹妹的朋友啊。想吃什么,我这叫后厨给你做去。”老板娘见我来了,甩着帕子起了身在一旁笑着问我。
要了碗青菜肉丝粥,嘱咐了不要放姜,她应了后便笑意盈盈的去了,不多会儿就端了来。许是真如她所说,在这许久见不到可聊天说话的人,她将碗筷布好又在一旁坐下来托着腮看我。我被看得不自在,便只一味吹着热气,一口一口满满吃着。身后木质楼梯上传来些微的踩踏声,那平缓轻浅的步子熟悉极了,一回头果然见是月染下来。
“再不吃这粥可凉了。”
我闻声转过头,见老板娘嘴角噙笑,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开口道:“姑娘生得真是白净标致,可有意中人了?”
方递到嘴边的粥还来不及吹,手一抖险些灌进鼻子里,烫得我赶忙站起了身,而与此同时,身旁的凳子却被拉开,我余光正瞥见一个白衣身影默不作声的坐了下来。
“没,还没有呢。”我慌张答道,偷偷瞄了眼那个方向,后知后觉的有些心虚。
月染吩咐伙计去取酱肉,自己就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对我这满脸汤水的狼狈模样似是毫不关心。
“烫着了吧。”姐姐掏出丝帕要给我擦嘴,我赶紧抓过来自己擦了,她站在一旁看着说道:“吃那么急作甚,又不着急去赶集。”
老板娘掩面笑道:“这集是没得赶,不过这快十五了,泠音山的娲皇宫这几日料是热闹得紧,也不远,就咱店子后头那山,上山走不远就到,你们也可以去凑凑热闹,据说求姻缘是一求一个准。”
听了老板娘这话,桌上一时安静极了,她环视一圈正要再说,却听一尖细女声朗声问:“你们围一桌说什么有趣儿的?也不等我,哼!”说完那红衣妖精就扭着腰一屁股坐下来,又打了个响指招来伙计点了一屉肉包子,这才又问:“求什么姻缘?听者有点意思,快说来听听。”
“我方才几位没在,我便和武妹妹讲了咱这涂山驿初雪节的由来。”
玄九夜摆弄着筷子问:“这和求姻缘有何关系?”
“姑娘且慢慢听我说啊。”武天纱倒了杯茶水,老板娘喝了一口嗽嗽嗓子开了腔:“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涂山驿还不叫涂山驿的时候,这里不过是个山野渔村,村子穷也没外人来,村人靠着周遭的几条河讨生活,虽不富裕也不至饿死,也就没人想着往外跑。可偏巧就是这么个闭塞地方,有一年秋末还真来了一男一女夫妻俩。这两人生得容貌俊美,看穿戴也是华贵非常,只是不至为何原因弄得窘迫不堪。村人想许是遭了山贼,心善没赶这两人走。那男子身子有病,整日昏昏沉沉的,村人瞧着可怜,便拿鱼米送给他们,女子谢过后,翌日竟提了许多鱼道那人家道谢。她不止使得什么法子,此后每日都捕到很多大鱼,自家吃不完便挨家挨户送去。村里人也待这女娃子都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谁家但凡有好东西总也记得给他俩送去。”
老板娘说道这里眼睛一亮:“对了,据说那女的还会医病,村里好些人的旧疾都叫她医好了,可不知为何唯独医不好自己男人。总而言之那夫妻二人就在这住了下来,与村子里的人处得和睦。只是好景不长,方入冬没多久,那男人的病似是越来越严重,后来连床都下不了了,女子也很少再露面了,就在众人想去家中看望二人时,有一日天空突然铅云低垂,昼如黑夜,风大得睁不开眼睛,几个惊雷过后,那天就像破了窟窿似的下起大雨。你想想已是入冬的天气,那雨水还没到地面就凝成了雪,漫天的大雪似是千里鹅毛直蒙人脸。据说当时有人看见一条巨大的黑龙自河中腾空而起与另一条白龙在云中缠斗在了一起,两条龙打不停,那雨也不听,河水泛滥把村里的房子和地全淹了。”
见她不说了,我连忙问道:“后来呢?”手腕发僵,那搅粥的筷子还停在半空,我这才察觉自己因为听得认真,碗里的粥早已凝成了米糊。
“后来传说是女娲娘娘现世才制止了那场大灾,那黑龙便趁机驮着那对男女飞走了,人们都说这一男一女就是传说里的嫦娥和后羿,私下凡间被天上知道了要抓回去。这些虚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倒是那后山的山桂树据说是得了神仙的灵性,每年一到初雪时节便会开花,这不今年又开花了,这两日定是要下雪的,准跑不了。”老板娘说道这喝了口茶水:“听人说只要去娲皇宫求了牵缘绸,将两人名字写上系到那山桂树上,此二人就能生生世世不分离。”
那神仙鬼怪的故事我固然听得入神,但只有这最后一句话叫我一下子精神起来,脱口问:“真那么灵验吗?!”
“这小姑娘,你又没心上人,怎的这么激动?”老板娘看着我笑。
我登时有些难堪,垂着头嘟囔道:“今天没有,说不准明天就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