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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德善聒噪困众生 薛宝钗奇语惑窗人 ...

  •   就算是一坨屎,也有等到屎壳郎的那一天。
      所以朋友,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坚持等下去呢?
      ——(1)班劳动委员贾兰

      剑州市白鹿书院,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是“称霸本地、闻名全国、放眼世界”的一所巍巍百年名校。本校历来以积淀深厚、师资卓著、英才辈出而蜚声中外。
      建校一百多年来,本校始终坚持以“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为办学宗旨,以“植基立本,成德达材”为教学思路,以“坚持真理,嫉恶如仇”为精神楷模,以“博通时务,讲求实用”为育人目标,以“基础扎实,素质全面”为学子风范……(此处省略去三百八十个字)
      百年薪传,英才辈出。学校校友中,有为国家建立而献身的仁人志士,如孙某山、毛某东、邓某平;也有为国家科技事业而奉献的科学巨子,如钱某森,李某光、袁某平;更涌现出了无数文化界的杰出人物,如鲁某迅、巴某金、莫某言等……(此处省略两千五百个字)由此可见,我校校友在政治、经济、文学、军事、教育、医疗、体育等所有人类引以为傲的部门领域均有杰出表现!
      惊雷霹雳震天响,百年白鹿校风扬。欲看名校谁风流,独领风骚唯我强。今日白鹿之英才,便是明日祖国之栋梁。朋友,请来白鹿书院就读吧!我们不在乎你的昨天,我们只关心你的今天,我们更要放飞你的明天!
      (注:以上内容均摘录自白鹿书院官方网站,真伪读者自辨,版权所有,仿冒必究,如有虚假,纯属巧合。)

      作家张爱玲曾经说过:“当一个男人资历轻轻又默默无闻的时候,肯雇用他的只有女人;当一个女人年纪又老又有钱有势的时候,敢接近她的也只有男人。”而白鹿书院身为这样一所年纪又老又有钱有势的百年名校,其背后的“男人”自然不可小觑。这个背后的男人指的就是当今白鹿书院的一校之长——伍校长阁下。
      伍校长全名伍朔昌,表字“荃竜”,年过半百而一头黑发犹然健在,领导学校二十馀年,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容上体下,一番光辉业绩可歌可泣,极受学校师生爱戴。校长才华横溢,除了育人有方,更写得一手好字,平时常有人慕名前来求字,他也十分好意思裱了送人。平日办公大小签名不喜欢写原名“伍朔昌”,最喜欢用表字“伍荃竜”——因为那个“荃竜”除了他自己,没几个人会念更没人会写,所以平日里大笔一挥,颇能吓倒不少人。
      校长学历不凡,高中读的是理科,因为祖上有家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不敢忘却,高考后弃理从文,报了福州一所师范大学的文学系。彼时我国教育事业百废待兴,一穷二白,远不像现在这样人才济济、才满为患,连做个手机售后保修都要211大学电子信息技术专业毕业,所以用当时情况评判,校长的学历算相当高的了。
      伍校长当年大学里虽然攻读文学,真正学的时候又嫌文学枯燥无聊,上课时老是打不起精神,“浑浑噩噩,不知子之所云”,在教室里趴着睡了四年,最后居然也能顺利毕业。孔圣人说过:“天下未有不学而有成者也。”校长四年不学,照样有成,可见圣人也有失算的时候。那所师范大学在本地还算名校,从后门进出的人自然也多,所以校长身边同学多是纨绔子弟,毕业之后不是靠父母关系混进编制,便是继承家中万贯家业,前途似锦,潇洒非凡。伍校长眼看着那些与他一起并肩睡了四年的兄弟们个个前途无量,眼红羡慕不已,“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于是毅然荣归故里,投身剑州文教事业,育德化人,耕耘多年,终于做了这一校之长。
      伍校长为人师表,思想觉悟也高,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只生了一个儿子。他平生爱子如命,对儿子抱有殷切希望,原盼望他将来超越自己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最好再留洋读研读博,光宗耀祖。不料儿子十分敬重老子,不敢僭越,见老子才考了个师范大学,所以最后索性连一所大学都没考上。把伍校长气个半死,最后还是腆着老脸动用人脉关系四处奔走,才勉强把儿子补进一所十分差劲的二本学校。
      儿子教育的失败让伍校长灰心无比,他原本还身兼学校德育处主任职务,教子失败后,心灰意懒,心想自己连一个混小子都教育不好,更何况是学校里那一群混小子。他大学四年文学总算没白读,想起那句“言多必失,多言者早夭”的古训,被那“早夭”吓到,心想德育主任的工作便是一天到晚讲话教训学生,何其多话,长此以往,命不久矣。所以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将一应德育事务全托付给副校长李德善。
      李德善受校长重用,激动不已,对校长感恩戴德感激涕零。李主任那时尚未完全谢顶,头上原本还残留着几根头发负隅顽抗,结果这一激动,一夜之间全给激动掉了,也算是乐极生悲。

      总之,在以伍校长为核心的校领导集体英明领导下,白鹿书院教育事业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且领土不断向外扩张。
      学校面积宽敞无比,有大小东西两门,背靠剑州母亲河静川江,面朝大厝区古街厝前街,地段绝佳,可谓“进可坐拥都市繁华领略文明之光,退可回归自然享受水岸风景”,再挂个“亲水豪宅,演绎东方威尼斯浪漫风情,你值得拥有”的大红条幅,就可以当作新开发的楼盘高价出售了。估计那些在各地拆迁买地盖楼的地产商们对学校地段也是觊觎已久,所幸房地产商们虽然道德败坏,脑子却未败坏,还没无法无天到敢强拆一所公立学校的地步,因此白鹿书院得以孤立于繁华市区,留存至今。
      学校设施杂而不一,建筑有新有旧,风景有好有坏,南边繁花似锦而北边却荒草萋萋,一到周末就成了拍鬼片的天然取景地,灌木丛里偶尔蹿出一两对密约偷期的狗男女都能把人给吓半死。集会活动用的大操场修在北边,中央大草坪高价引进了欧洲冷季型草坪,寸草寸金。不料本地土著草被现在那些地方政府带坏了,充分发扬地方保护主义精神,同外国草激烈争夺雨露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外国草死的死伤的伤,一时间七零八落,土著草领导独立解放战争取得伟大胜利,彻底结束了大草坪被外国列强殖民压迫的屈辱历史——然后大草坪就成了今天这副杂草丛生的乡村风情模样。
      为了压迫本地草风起云涌的革命起义,据说学校每年为此都花了大量经费整修草坪,不过看起来修还是跟没修一样。也不知道那经费到底修到草的什么部位去了——也许是全用来修草根了,所以才看不出来。

      军训结束之后,时间很快跑进九月份,标志着剑州夏天也进入尾声。天气依旧炎热,不过也只是夏天未来得及溜走的尾巴罢了。声嘶力竭了一整个季节的知了在夏末里相继死去,褐色的蝉蜕从枝头掉到地上,一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啦”脆响。躲藏在天顶的风轻轻吹了起来,向世人预示着,秋天很快就要来了。
      新学期正是在这种夏秋替换的时节里开始的。九月的风已经吹起来了,学校里随处可见的苍天榕树在风中窸窣低吟,万物生长的头顶,有灵魂在轻歌曼舞。席慕蓉说:那些美好的开头就这样焚毁在岁月里,一去不复返,作了青春流逝的前奏曲。
      开学了。

      九月一号,下午四点左右,在北边大操场上,白鹿书院两千多名师生身着正装,排列整齐,肃立在宽阔无垠的大草坪上,等待新学期第一次升旗仪式的举行。
      “一二一!一二一……”四名身穿白色制服、戴着西洋高筒帽的升旗手一路踏着正步,沿着台阶走到旗台上,准备升国旗。主旗手把旗子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望向站在队伍最前排的校领导,领导点头示意,一名护旗手便按下旗台上的音乐开关,四周的广播里开始播放出响亮而节奏缓慢的国歌。然后主旗手将手中捧着的国旗往空中一挥,旗子随着音乐缓缓爬上旗杆,在阳光照耀下闪现出丝绸的质感,一蹿一蹿的,像深海里一只跳跃的乌贼。
      “旌蔽日兮矢若云,毂相接兮戈相拨……”广播里奏着曲子,悲凉而缓慢的音乐声回荡在众人头顶上。“野旷清兮无战声,浮云暮兮南征还……”众人注视着国旗,听着音乐声在耳畔回响。当唱到“身既死兮为鬼雄,魂魄毅兮归故国”时,音乐声戛然而止,而国旗也刚好爬到旗杆杆顶。大操场上肃静异常,凝视着国旗在蓝天下猎猎作响。
      生活在和平盛世的学生平日都散漫惯了,离建国时那个金戈铁马的战乱年代太过久远,最多也只能从电视和小说里得到一些不真切的模糊印象了。祖辈的鲜血遗骸早已化作泥土,埋藏在青山碧野之中,而活着的人已经开始学会遗忘。
      也许也只有到了这种场合的时候,大家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国家的存在吧。

      升旗结束之后,大家并不能回家,因为开学典礼还未结束。学校还要隆重召开“开学动员誓师大会”,领导们在大会上准备了重要讲话,学生们都必须洗好耳朵恭听的。
      开会这东西同麻将一样,也算得上是我国国粹之一,即使拿到国际上,也可以当做民族特色来展示,体现出我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的。国人平日里没事最喜欢的就是开会,逮点屁大的事就要开个会,一年到头,光是开会就要花去大半年时间,正经事反而干不了。
      比如要干某件事了,事前就要开个誓师会动员动员,等真的干起来了,又要开个协调会调度调度。事情要是办成功了呢,就开个欢天喜地的庆功会;要是失败了,那也要开个经验交流会,胜不骄败不馁虚心总结总结教训。实在没会可开了,还要开个生活座谈会,聚在一起聊聊人生理想。总之就是不能不开会,开会又开会,天天都是会,本来有点会,开了全不会。
      现在既然校领导们又要开会,于是大家只好从操场撤退,一路熙熙攘攘,浩浩荡荡,转移到报告大厅继续开会。
      报告厅夹在西边的理文楼群中,大而古朴,连入口处的栅栏门都锈迹斑斑,经过大门时,一股陈旧感裹挟着浓浓的铁锈味扑面而来,瞬间让人感受到什么叫历史的浓重。报告厅据说还是上次大修中留存下来的建筑,夹在近年新盖的理文楼群中央,显得与新建筑格格不入。打个比方,那种感觉就如同看到一个肩披爱马仕皮草脚蹬LV高跟鞋的人,下身却穿一条厚厚的东北碎花布棉裤,而且还是那种惨不忍睹的土红色,自然突兀无比。虽然报告厅破成这样,不过校领导们似乎都信奉“不破不立”的实用主义哲学,看来只要报告厅哪天不塌方活埋几个人,领导们是舍不得花钱重新盖过的。
      全校师生挤进报告大厅,乱哄哄找位子坐下。刚才分散在大草坪上,众人还不觉得怎么热,现在两千多号人全挤在报告厅里,顿时憋屈无比,闷热程度可想而知。才过一会儿,落地窗上都开始结水汽了。学生们大叫受不了,呼唤冷气,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也热得不行,终于醒悟自己和学生其实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咬咬牙,吩咐教工到后台冷气,还心疼地吩咐温度别开太低了,要节能减排,低碳生活。
      天花板上方排气扇呼呼地刮了起来,过了几分钟,热度才稍稍有所缓解。主席台上方冷气最足,领导们端坐在台上,凉风习习,惬意无比。虽然是新学期,主席台的布置和上学期仍旧没什么区别,四周永远摆放着那种粗俗无比的鲜花,大红大绿的,就连主席台铺的桌布都是那种形状失真的大红花染布——与其说是桌布,还不如说更像床单。没办法,在审美情趣这件事儿上,你永远也猜不透领导们的底线。
      诸位领导中,德育处主任李德善人长得精瘦,却属他最怕热。刚才没开冷气时热得满面红光,仿佛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现在冷气不热了,立马返老返童又恢复了活力,拿拳头敲桌子让台下学生安静:“安静!别闹了,准备开会!”
      台下学生吵闹依旧,嗡嗡作响像马蜂巢。李德善见众人不肯听话,于是使出杀手锏,只见他小眼一瞪,目光一扫,虎虎生威:“我看看——我看谁还要讲话,被我抓到了周一罚他扫厕所!”
      德育主任管教学生素来有三法宝:罚站、检讨、扫厕所。这三大法宝算是他多年担任德育主任的心得体会,招招见效,每次轮着用,总有新感觉。今天刚好又轮到“扫厕所”,大家见李德善又拿厕所吓唬人,生怕中奖,立马不敢吱声了,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唯独天花板上方排气扇嗤嗤轻响。
      李主任十分满意,环顾一眼台下:“现在,请校长给大家发表新学期重要讲话!大家鼓掌欢迎!”说完,请坐在正中的伍校长起来讲话,台下噼里啪啦鼓掌。
      伍校长虽贵为一校之长,倒谦逊得很,低声对李德善说:“不妨,你可先讲。”
      李德善哪里敢僭越,连忙说:“这样重要的开学典礼,当然是伍校长先讲。”
      但其实伍校长不是不肯讲,而是他今天事先没准备稿子,无话可讲。李德善一上来就让他发表“重要讲话”,仓促之间,想不到要讲些什么好。于是再度表示谦让:“真的不妨,你先讲!”
      李德善:“不不,校长先讲!”
      “你先!”
      “不不,你先!”
      伍校长没想到李德善今天居然这等没眼色,恨得牙根痒痒,实在没办法,只好转向右边的副校长冯承求救:“冯副校长,要不然你先给同学们讲讲?”
      伍校长吩咐,冯承不敢不从。于是冯副校长欣然起身,扶扶架在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向台下欠身致意。然后拿起话筒“喂喂”两声,用字正腔圆得像乒乓球一样的语调对台下说:“老师同学们,今日冯某能与在座诸君欢聚一堂,在这明亮而宽敞古朴而宏伟的报告大厅里举行开学典礼,我感到十分荣幸!”
      说完那个感叹号,冯校长顿了一下,周到的给众人留下一个鼓掌叫好的时间。不料学生们愚钝,竟不能领悟到副校长的苦心,像死鱼一样长大嘴巴,面无表情呆滞地盯着主席台。冯副校长像望夫石一样翘首以盼,就是迟迟不见掌声的踪影,等得没了耐性,不得不继续往下说:“诸君虽然年纪各有不同,冯某却能从诸位的脸上看到一些相同的东西。开学伊始,冯某从诸位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呢,冯某看到了万象更新,冯某看到了朝气蓬勃,冯某更看到了学校之未来希望……”
      冯副校长不愧是学校二把手,果然也是善讲之人,看他这副滔滔不绝从容不迫的模样,一直讲到我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也不成问题。不过冯校长虽然耐讲,讲出来的话却未必耐听,一篇空而无物的稿子终究像古代小脚女人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大家只听了第一段立马就猜出他后面的全部内容了,索然无味,又没其他事可做,只好撑在位子上强迫自己忍耐,不停挪动屁股以求得最舒服的姿势。稍不注意,就开始走神,困意顿时像冒失的客人一样不请自来。
      冯副校长还拿着话筒在长篇大论,台下前排坐着的一个男生实在忍不住了,口中哈切连连,犯困得不行。有一次那男生正想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不料台上李德善眼睛余光突然往这边一扫,不怒自威,男生吓了一跳,连忙闭嘴把哈欠憋住。但这没打出的哈欠就好比只撒完一半的尿,憋在身体里难受无比。等德育处主任转过头,那男生急忙张嘴,想要作弥补,不料哈欠半推半就,欲就还休,迟迟不肯出来。男生大怒,浑身用劲,龇牙咧嘴,一定要让哈欠出来。谁知哈欠深谙游击精髓,作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严守“敌进我退,敌疲我扰”训诫,男生一张嘴就逃之夭夭,等男生闭了嘴又不请自来,真是苦不堪言。
      时间飞逝,乌飞兔走,沧海桑田。大厅里安静异常,天花板上空嗡嗡发出低声回响,主席台上的国产劣质扩音器时不时随主讲人的讲话尾音“咿呀——”发出一声颤音,让人听了心痒得像有爪子在挠。众人在台下聆听了好几个世纪,冯副校长才终于把他的裹脚布裹完,最后慢吞吞地说:“在演讲的最末尾,请允许冯某在此祝愿各位同学新学期里学业进步,勇创佳绩!祝愿我校教育事业取得新辉煌!谢谢大家!”
      众人翘首以盼媳妇熬成婆,终于等到他讲完,纷纷激情洋溢地热烈鼓掌,简直把这辈子的激情都使出来了——只不过那掌声并非是在称赞他讲得好,而是称赞他终于肯停下来。冯副校长朝大家微笑,对大家的热情表示感谢,然后扯扯白衬衣上的领结,从容就坐。
      本来伍校长是不准备讲的,结果冯副校长一讲,顿时勾起他讲话冲动,那冲动像一针鸡血一样注入伍校长的身体,忍不住跳起来说:“我也来讲几句!”
      一旁的李德善见状,连忙带头啪啪鼓掌:“校长有重要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众人一听伍校长要说话,顿时叫苦不迭。因为依照以往经验,伍校长每次说“我来讲几句”,最后都会扩充成一篇长如尼罗河的废话。一个人但凡上了年纪,头发会变少,话反而却变多了。伍校长德高望重,年龄已处于中年晚期,那讲话的欲望更加如同癌症晚期病人一样,都没得救了。
      于是众人都做好耳朵长茧的心理准备,让伍校长的尼罗河水放马过来。不想这次伍校长居然肯信守诺言,说讲几句,最后果真就只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要同学们“牢记使命,好好学习,为自己争光,为家长争光,更要为学校争光”,然后就爽快结束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报以热烈掌声,赞扬他做人难得肯诚信一次。
      就在大家以为开学典礼终于结束,蠢蠢欲动准备离开报告厅的时候,李德善突然拍拍话筒,从位子上站起来:“伍校长的讲话十分精彩,大家的掌声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大会结束之前,我还想就校长的精彩讲话再补充一点。”
      学生们只好咬牙切齿地坐了下去,心想这可是你说的,一点就一点,好歹有数目可循,心中也有些底。结果最后,李德善光是那一点居然就讲了足足半个小时——原来他那一点其实只是个大点,一个大点下面还有三个小点,每个小点又各有三个层次,每个层次里居然还有三个方面。这么复杂的一个点他能在半个小时内讲完,也真算难为他了。
      德育处主任在大学里读的是化学系,宣称自己有一天在学校实验室里做实验,灵光一闪,从金刚石和石墨的关系中得到一条至理名言。他说,石墨与金刚石的成分相同,却因为有着不同的分子结构,导致其性质有天壤之别。这就好比大家伙,只有大家团结一心,分工协作,才能像金刚石一样无坚不摧,否则相互排斥,就会如同石墨一样性质脆弱。
      对于他这个比喻,大家一开始听着还新鲜,结果李德善自己因为太过爱不释手,十次开学生大会有九次就要把这个妙喻复述一遍。天长日久,他自己不嫌腻,每次说完之后还要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一番,恨不得自己替自己拍手叫好。而大家却都像喝了几大桶猪油,已经是腻得不行了。这次德育处主任讲的“我来补充一点”里,果然又引用了这个妙喻。
      九月的午后,天气慵懒而又困顿,报告厅外的阳光明媚成一片,大厅里凉风飒飒,温度与湿度正好,而德育处主任的讲话作了温馨的催眠曲,台下学生哗啦啦睡倒一片。
      刚才那个想打哈欠打不出来的男生还在一直张嘴努力着,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不对啊,四周怎么变得这么安静。男生往周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原来旁边人都趴在位子上睡过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没睡,独自一人坐在一片倒伏的人群之中,简直就像春雨后泥土里冒出的一只笋——或者不如说是从鼻孔里探出的一根鼻毛,显得突兀无比。
      男生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该发扬集体主义风格向群众看齐时,台上的冯副校长仿佛注意到他了,冲男生和蔼微笑地点点头,仿佛在表扬他肯认真听讲。那男生读了这么多年书,难得受到领导目光临幸,受宠若惊,激动万分,立马下定决心不与其他学生同流合污,于是坐得更加挺直端正了像根电线杆一样,以此报答领导微笑。
      李德善还在台上不紧不慢地阐述他那个“一点”,等他终于阐述完,太阳都已经向地平线靠拢了。暮色四合,窗外呈现出一片昏黄色,报告厅里众人东倒西歪,哈喇流了一片,纸笔掉在地上而不觉。领导刚在台上宣布“开学典礼圆满结束,请大家有序散场”,少数还保持着清醒的学生肚子饿得咕咕叫,顾不得礼让领导,立马迫不及待起身就跑出报告厅回家吃饭。
      而那些打瞌睡的同学则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发觉手上空空,连忙跪到地上,撅着屁股在脚的丛林里寻觅自己的纸笔。

      第二天是正式报名注册,各班学生须到自己的班级本部报到。学生们都从家里带来了厚厚一沓学费,拿信封装着准备孝敬给学校。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开学交学费是唯一一件能让家长学生不用拿枪指着而心甘情愿往外掏钱的事了。而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重视教育已在举国上下达成一致,我国如此重视科教兴国以教育为本,想不迈向伟大复兴都难。
      今年高二总共十一个班,文科有四个班,(1)班是文科里面唯一一个重点班。不出意外,这届(1)班的男生仍旧少得可怜,总共才八个人,相对于接近四十的全班总人数来说仍旧势单力薄。
      不过这一届还要算多的了,上一届文重,也就是现在的高三(1)班,居然才三个男生,因此多了一个美称叫“刘家三姐妹”。对此,那三位男生十分不服气,联合起来表示强烈抗议——只不过他们抗议的不是那个“三姐妹”,而是那个“刘家”。因为身体姓氏,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更改之。女生们把他们以姐妹相待,忍忍也就算了,只有这个姓是坚决不能屈从的。
      后来,三个男生从大仲马的小说里得到灵感,遂强行给自己改名叫“三个火枪手”,以此彰显男儿威武本色。但他们班女生都不肯承认,双方争执不休,只得各让一步达成妥协。最终还是沿用原来“刘家三姐妹”的称呼,不过把那个“刘家”去掉,从此只叫他们“三姐妹”——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不改。
      上上届的文重班倒有七个男生,不过也有一个惨不忍睹的美称,叫“七仙女”。好在那七个男生争气,在一年的冬季运动会上大发神威,勇夺年级男子积分榜第一名。消息传来,他们班女生大为震动,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在男生面前嚣张。七个男生得寸进尺,趁运动会余威尚在,赶紧把那个“七仙女”改成“七匹狼”,居然得到女生承认,欣喜不已——这大概算得上是文科男生外交史上少有的扬眉吐气辉煌时刻了。

      高二(1)班定在下午两点报名注册,除了交学费这个首要任务之外,还要开班会选举班委。开会的消息是班主任用短信通知大家的。新班主任真是惜字如金,短信里就只有短短的“两点开会”四个字,连个句号都舍不得加,仿佛多发个标点就要倾家荡产似的。大家见新班主任小气成这样,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班主任要是个女的,那么她一定是位持家节俭的好妻子;班主任要是个男的,那么他家里一定有位持家节俭的好妻子。
      刚收到短信时,众人一头雾水,始终不清楚短信里这个“两点”指的是早上两点还是下午两点——本来这种事情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下午两点,他们身为重点班的学生居然还要研究半天,果然是书读越多人越傻。一班学生们沉思良久,通盘分析,最终得出结论,觉得这个“两点”应该是指下午两点,而不会是凌晨两点。因为第一,如果是早上两点去学校开会天都没亮,教室就必须开灯照明,又要浪费一笔电费,校领导是坚决不肯干的。第二,早上两点去开会,即使班主任起得来自己也起不来。
      所以最后大家一想管他的呢,自己一辈子大会小会不知道要开多少场,这种班会有什么要紧的,反正报名交钱是校领导急自己又不急,最多下午两点去碰碰运气了。

      九月初天气依然炎热异常,日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来,激起地上滚滚热浪兜头而来。正午太阳毒辣无比,白花花浇着柏油路面。大街上行人稀少,时不时飞过一两辆浑身漆黑的小车,卷起一阵灼人的热风。等到第二天下午,众人不得不暂时告别家中的舒适凉快,冒着晒脱皮的风险搭乘各种交通工具赶往学校报名注册。
      一班新教室雄踞于理文丙楼最顶层,与其他班级互不接壤。待在这么高的地方,除了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感之外,另一个缺点就是上放学难爬。总共七层楼梯,来回走一趟下来就等于到操场上连续跑了三圈,前胸后背都是粘稠的汗。也别妄想精明得像葛朗台一样的校领导会善心大发肯给(1)班单独装一部电梯,要校领导们掏钱修电梯,等共产主义实现了先。
      下午两点,一班男女生陆续抵达理文丙楼701室,等待班会举行。教室门边黄澄澄的铜牌上,用黑色粗体字刻着“高二(1)班”,夺目而又有些呆板。同学中有许多原本高一就认识的,三五成群,聚成小团凑到一起聊天起哄,教室里乱糟糟的,像个缩小的菜市场。

      湘云和黛玉这对好兄弟也早早到了教室。两位同学今天之所以肯来得这么早,倒不是积极响应报名注册,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观察班里有没有长得漂亮的女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趁早下手。
      二人一进教室,立马就把坐席拼到一起,互相按着脑袋像地下党一样窃窃私语,评论班中同学的美丑——更确切说,是评论班中女同学的美丑。不过他俩要侦察也不挑个好位置,蠢蠢地坐在后排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女生的后脑勺,偶尔一两个后脑勺转过来回眸一笑,也能像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或者蟑螂从床底下爬出来一样吓人一跳。两个男生观察了那么多不忍细看的转回头的女生之后,恨不得把她们统统叫做“往事”,因为“往事不堪回首”。
      湘云仔细观察一阵,轻声对黛玉说:“看到没?第三排那个女生长得好丰满,吓我一跳!”
      “哪里哪里!”
      湘云小心翼翼地指指前排一个女生,然后慌忙把手指头缩回去,像被烟头烫到一样。黛玉顺着湘云所指方向仔细观察半天,可惜那个女生始终只拿后脑勺对着他,看到最后,耐性终于被女生的后脑勺战胜,只是不明所以地“呕”了一声。
      “我觉得,”湘云摸下巴沉思:“那个女生长得那么丰满,她脑子一定不太聪明。”
      “为啥?”
      湘云问:“甲哥,难道你都没听说过‘胸大无脑’这个成语吗?”
      “没。”黛玉摇头,沉默半晌,然后问:“你确定‘胸大无脑’真的是个成语吗?”
      “当然是!怎么不是成语!”湘云一副参与新华词典编撰工作的口气:“我说不会吧,这么耳熟能详家喻户晓且男女通用的成语你都不知道?”
      黛玉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没听过那个成语(如果那真的是个成语的话)。
      湘云难以置信地盯着黛玉的脸看,把身高接近两米的黛玉看得像小学生一样羞涩地低下头。湘云叹口气:“嗳,甲哥!不是我说你,你真的该多读一点书了,唯有读书才能让我们更加博学聪慧。你看,我以前也是什么都不懂,后来我就读了很多很多书,然后我就变博学了——好比说现在我就知道‘胸大无脑’是个成语,你就不知道。”
      “是是,”黛玉虚心受教:“这个成语,它真那么有名吗?”
      “怎么不!”湘云信誓旦旦,口气逼真得自己都不得不信:“这个成语可是出自一个很有名的典故。我记得——对对,是和我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有关的!”
      “噢,”黛玉一听到“美女”两个字,立马精神一振,像牧羊犬一样竖起耳朵:“愿闻其详!”
      “你不知道,”湘云说:“唐朝那会都是以胖为美的,长得越胖的女人越漂亮。那杨贵妃身为娘娘,母仪天下,当然胖得出类拔萃非同凡响,否则她怎么当得上娘娘?这个‘胸大无脑’嘞,就是说杨贵妃虽然长得很丰满,但是脑袋却笨笨的,不仅自己笨,而且还把笨传染给了唐玄宗,最后连累玄宗把天下都给丢了。唐朝有个诗人白居易,这家伙就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说这个事情——对对,就是那个《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那个。我记得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紧接后半句就是‘胸大无脑***’,具体怎么说的我忘了。反正‘胸大无脑’就是出自《长恨歌》,我绝对不会错的!”
      黛玉听完湘云一番高论,钦佩得五体投地,竖起大拇指衷心赞叹:“听君一席话,胜上十年国文课!佩服佩服!”
      “不敢当不敢当。”湘云连忙表示谦虚,然后伸出手拍拍黛玉宽阔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所以甲哥你看,知识就像校领导,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是一片掌声。所以我们都要多多学习知识,成为一个博学的人呀!”
      “是是。”黛玉深深拜伏。
      湘云欣慰地踮起脚尖摸摸黛玉的头,正要说话,转头抬眼看到一个男生出现在教室门口,湘云立马两眼放光,像见到了钱一样:“钱来了——啊不,鸿哥来了!”
      就在湘云二人热烈探讨着身材与脑袋之间的深奥关系时,一班另一个男生,土豪元春也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在门口换了鞋套之后,并不急于进去,而是从背上卸下一个巨大的土黄色阿玛尼【注:奢侈品牌。】书包,靠在胳膊上不停抖动,用力而大声地哗啦哗啦拍着书包表皮。在确定全班一半的人都被吸引过来并且目光盯着他书包上金灿灿的Amani字母超过三秒钟之后,方才重新若无其事地背上书包,然后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通过这一系列精心设计如行云如水的动作,元春同学显然已经成功地构建起大家对他土豪身份的初步印象。
      人一旦有钱之后,剩下要做的事就是如何让别人都知道他有钱。很久很久以前,在土豪元春尚未领悟到人生的意义之前,他就先一步领悟到了金钱的意义。这对于每个生在富贵之家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来说,无疑都是一种不幸。所以从小到大,金钱对于元春的意义就在于——它真是太有意义了。正是因为钱对他来说拥有如此巨大而非凡的意义,以至于元春甚至因此把对钱的态度贯彻到对人的态度上,并由此得出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条至理准则:爱一个人,就应当把他想象成钱,这样你就会发觉自己更爱他;恨一个人,也应当把他想象成钱,这样你就会发觉自己其实还是爱着他的。在元春同学眼里,能够让人们放下仇恨让这个世界充满爱的东西,恐怕也就只有钱能办到了。
      元春同学认为,自己这么有钱而别人却不知道无疑是一种罪过,这就好比雷锋做好事却从不留名是一种错误一样。今天是(1)班新同学头次相见,为了让大家都知道他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雷锋,所以元春下午出门之前特意下力气梳洗打扮一番,把自己浑身上下裹满亮闪闪的名牌,结果最后看起来的效果就像只巴西金刚鹦鹉一样花哨。元春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紧身的阿玛尼大红夹克,还是牛皮的——拉风的确是拉风,可眼下明明是接近四十度的高温,路面上都能摊熟鸡蛋,大夏天里穿皮夹克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躲过路上太阳活着到学校的。
      下身则穿着一件浅蓝色牛仔短裤,不出意外,也是阿玛尼的,脚上蹬一双棕色鹿皮高筒靴,居然还是阿玛尼的——当然,如果你把他的鞋子脱掉,就会发现他连袜子都是阿玛尼的。对于土豪来说,他们从来不关心自己穿衣服的品味,他们关心的只是身上衣服加起来有多贵。
      元春把皮夹克衣领高高竖起,一路蹬着靴子啪嗒啪嗒冲到教室后面,那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再配上支枪,简直就可以替阿尔·帕西诺出演《教父》【注:美国□□电影。】续集了。经过湘云和黛玉身边时,高傲地冲他们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然后径直走到后排,随便找个位子大大咧咧地坐下,把他的阿玛尼书包“噗”地往抽屉里一塞。结果他刚一坐下,左右同学立马就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浓烈得呛鼻的香水味——当然,依旧是阿玛尼牌的香水。旁人不停哈地扇鼻子,微微皱起眉头,心想他穿成一只金刚鹦鹉就算了,有必要再把自己喷得像个香水罐似的吗。除了对元春这种刻意炫富的行为反感之外,立马也从他打扮上看出他审美品位真不怎么样。
      有时候,炫富这种事就像是孔雀开屏,本来一心想展示华丽的外表,结果一不小心屁股都被人看了个精光。元春可不管这些,他看到别人眯着眼睛对自己侧目而视,还以为他们是被自己身上浑身名牌的光芒照耀得睁不开眼,得意洋洋地回看着众人,翘着二郎腿不停抖。
      元春前排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女生穿着Gucci雪纺无袖套裙,褐色短发微卷,刘海用两枚精致的粉色发夹挽着,耳中塞着一副AKG耳机,正旁若无人地听着洋文歌看书。元春一坐到身后,她立马就从那家伙身上嗅到一股呛鼻的香水气味,那股浓烈气味像填埋场倾倒固体废料一样哗哗铺天盖地而来,把自己今天中午才抹的Barbie紫罗兰护肤霜都盖过了,这使她尤为不能忍受。【注:灵石注,此女贾政。】
      于是贾政转过头,用一种看到了外星生物降落地球或者霸王龙复活的惊异目光上下扫视后排那个家伙,然后优雅地掏出一块真丝丝巾捂住鼻子,皱眉道:“Disgusting!What nauseous smell!【注:真恶心,什么味道!】”
      贾政犀利的目光像一柄照妖镜一样把元春扫回原形,使他由原先自以为的高贵冷艳贵族瞬间变回穿着土褂子厚棉袄的地主老财。元春被前排女生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和自己说洋文,本来想要回答,无奈元春的洋文向来不通得像感冒病人的鼻子,所以他在脑中酝酿了半天回答的话,最后却只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Par、pardon?”
      “Hum-hum!”贾政掩口尖笑,发出一阵类似于蒸汽掀翻壶盖的尖利声音:“Dear!What a bumpkin!”【注:真是个土包子。】
      那笑声直刺元春耳膜,他更加着慌,不得不转头向坐在左边低头看书的探春求助:“哎哎,你听见没!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探春同学是寄宿生,下午早早到了教室。进教室之后就发挥他书呆子本性低头专心致志地看书,被元春一拍顿时吓了一跳,只得“喔”地应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本帮他翻译。但其实探春的洋文也堪忧,只刚达到向洋人询问厕所在哪里的水平,探春脑子里努力回想着贾政刚才说过的每一个单词,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她刚才是在说‘哈哈、亲爱的,什么、一个、南瓜’?”
      元春没想到那话翻译过来自己还是听不懂,呵斥:“什么乱七八糟的!”探春自知献丑,生怕元春迁怒于他,吓得像受惊的鸵鸟连忙一样把头埋进书里,表示自己无意卷入他们之间的拌嘴。
      翻译这种事情就好比是嚼饭喂人,如果一个人自己没法吃饭,而要吃别人的唾余,吃到嘴里的东西自然没原来那么香。现在元春就好比是那种要靠别人嚼饭喂的人,他没想到那饭经过探春狗屁不通的嚼了一番,自己还是吃不了,气得七窍生烟。前排那女生连骂他两句,可他却连她骂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迟迟无法回击,心有不甘,只能朝前面瞪了一眼以示回应。不过贾政早就转头继续哼歌了,理都不理他,所以那白眼也等于是瞪给他自己看。
      元春屁股紧绷在位子上,越想越不忿,即使今天一身金灿灿的阿玛尼也不能弥补他心中的受伤。心想自己平日呼风唤雨倚财仗势挥金如土,他跺一跺脚马云都要跟着抖三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轻视过。义愤填膺,刚想上去找找那女生的碴,猛然想起自己洋文造诣太低,真吵起来连她说什么都听不懂,岂不是被她白骂,大大吃亏。只得暂且忍着,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等自己把她刚才那几句话弄懂了先。元春在心中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一番,终于释然下来。
      他对贾政的羞辱表示释然之后,为了体现出那释然,于是就大大咧咧地靠到后墙储物柜上,姿势慵懒两腿叉开,再往嘴里扔一块国产口香糖(只恨阿玛尼不做口香糖)拼命嚼,嘎嘎作响,表示他现在的确很释然。只可惜演员演技到位,却没有观众愿意欣赏。因为贾政刚才呛了他之后就再没回过头,就连坐在左边的探春也宁愿看书而不愿意看他。那堪比唐国强的演技也算是白瞎了。
      元春一个人坐位子上百无聊赖,哈欠连连,转头四处张望,看见他们班的湘云和黛玉坐在不远处偷笑,正眉飞色舞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什么。元春注意到黛玉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粗大的阿玛尼手表,表身上阿玛尼的金色标志闪闪发光,正好和自己浑身的阿玛尼配成一对,顿时有种找到同志的感觉,感兴趣地高声叫:“德甲兄!表不错啊,多少钱?”
      其实黛玉手上那只阿玛尼手表并不是真货,而是本地黑作坊纯手工完美仿制的山寨货。黛玉同学虽然家境也不错,但这家伙平日买东西有个癖好,就是从不买真货,都是买地摊上的山寨货。好比别人穿“耐克”,他就穿“耐兔”,别人穿“阿迪达斯”,他就穿“阿油达欺”,眼力稍差的人极易被蒙骗过去。黛玉手上那只山寨表既然是假货,名字当然也不敢起得和真货一样,所以他的手表并不叫“阿玛尼”,而是叫“啊·尼玛”。
      黛玉被元春一问,原本想脱口而出说“五十块”,猛然闭住嘴巴,心说好险,差点就诚信做人了。脑子一转,照着印象虚报了一个价:“我手表挺贵的,要一千多呢。”
      “才一千块,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元春不屑地摆摆手:“根本就不是你我这种有钱人该戴的嘛,哈哈。”
      一旁的湘云像尾巴被点着的牛一样可笑地跳起来:“一千块钱,这么贵!”惊叹了半天,低声嘀咕:“我的手机也才六百多呢。”
      “六百的手机有什么用?没玩三天就坏了!”元春嘴里“噗”地吐出个泡泡,伸出手指像枪一样指着湘云:“我家里不用的手机多得很,改天送你一个双核超大屏幕超长待机的!”
      “真的?”湘云惊喜:“也是苹果手机吗?”
      “不,是香蕉手机。”元春答。
      “……香、香蕉?那是什么手机?”
      元春其实也不了解他家里那部“香蕉”牌手机的来路,想了半天不明所以,不耐烦地挥手:“你管它苹果还是香蕉,不都是水果?肯定都好用!改天我带来送你。”湘云不了解元春人品,把他的信口一说当成千金一诺,连忙大喜称谢。
      元春一聊到和钱有关的事,像被狗咬了一样兴奋,索性就把坐席搬过去,和二人兴致勃勃谈天说地起来。不过谈来谈去,三句话总是离不开钱。湘云在钱方面最没有底气,他倒十分愿意换个话题,比如谈谈漂亮女生,只可惜元春对钱更感兴趣,他干巴巴地坐在一旁插不进话。聊到后来,三人居然开始探讨“如何用一句话证明自己很有钱”这个富有深度的命题起来。
      元春让湘云先说,湘云挠脑袋,觉得这个题目难度太大。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没过过有钱人的日子,确实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有钱,构思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问:“我家里有两个脸盆,一个专门用来洗脸,一个专门用来洗脚?”
      “去!这算什么有钱?”元春一脸不屑:“我还说我家里有两个浴缸,一个专门给我洗澡,一个专门给我家的狗洗澡呢!”转向黛玉:“德甲兄,你来说!”
      黛玉想了想,说:“我买足球彩票的时候,从来不看是哪支球队,只照着心情押。”
      “哇,甲哥果然有钱!”湘云竖起拇指称赞。
      不料元春却摇头,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像钟表一样来回摆动:“你算是比较有钱了,不过还没我有钱。”
      二人惊讶:“你如何证明?”
      元春淡淡一笑:“我买足球彩票的时候,不管是什么球队比赛,从来都只押国足赢。”
      此言一出,二人惊叹万分:“果然真的好有钱!我们甘拜下风!”
      元春得意到不行,“噗嗤”嘴里又吹出个硕大无比的泡泡,险些溅自己一脸。

      新班主任迟迟未到,教室里无人组织,乱哄哄一片。众人各自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发出嗡嗡的声音,整个教室就像个炸了窝的巨大蜂巢。原定开班会时间定在两点,眼看后墙上的菱形挂钟都指到两点二十分了,班主任迟迟不见踪影,这要是放在守时的西洋,大家早就可以散场了。只可惜国人一向最没有时间观念,在对于时间的使用上显得毫不吝惜——这个毫不吝惜,不仅体现在毫不吝惜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体现在不吝惜浪费别人的时间。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燥热的时刻。烈日似火,大地像一座巨大的蒸笼一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只要溅起一点火星,这个世界就会疯狂肆虐爆炸。天空明亮得晃眼,连云朵也好像快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到处都在熊熊燃烧的情况下,唯独剩下这个开了冷气的教室像个孤岛一样悬浮在火山岩浆之中,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待在位子上坚持不懈地继续等下去。

      一班的学霸凤姐自从进了教室之后,就一直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绿色封面的《洋文必备单词三千五》装模作样地看着。说实话,在这种互相不认识的场合下,除了假装看书,也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湘云那几个男生他倒认识,不过让他过去和那些时刻能语出惊人让人浑身一紧的家伙鬼扯,他还是宁可看书。但其实在这种乱哄哄的环境里,根本也是看不进书的。这书的作用只好比一个人赴舞会时从侍者手中接过的香槟,因为有香槟在手,就可以掩饰别人都在蹁跹起舞时而自己却坐在一旁的尴尬。
      直到今天报名注册,凤姐才发现,原来自己高一时所在的班级高一(9)班除了他之外,没一个同学进了(1)班。其它(9)班同学要么读了理科,要么就待在其他文科普通班。而在这之前,他却一直都不知道这种情况,或者说,也没有想去知道这种情况的欲望。才过了一个暑假,他就已经把原来(9)班的人忘了几乎一半,仿佛他待在那个班级念书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平常的时候他不觉得奇怪,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过这件事,直到现在因为机缘凑巧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方才觉得这有多么的不可思议。才过了六十多天而已啊,那个待了整整一年的班级对自己而言,真的就只剩下一个名字而已了么?
      其实,期末考之前连(9)班最后一次班级聚会他都没有去。凤姐也不知道当时自己莫名其妙哪里不对劲,总之就是没有去,随便找了个家里有事的理由就推托掉了。他们班班主任对此颇有微词,写分班寄语时,特意在凤姐的分班纪念册上留下一句意味深长而毫不客气的话:“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固然是一种痛苦,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未尝不是一种悲哀。”以凤姐历次国文考试从未下过前三的国文成绩来说,他当然不可能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太孤僻了,他太特立独行了,班主任想说的不就是这句话么,他怎么可能会不懂。这一点早在他进这所高中之前他就懂了。
      “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也很封闭。你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任何个人和团体都很难在你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肯定会是一个优秀的人,但肯定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老师不希望这样的人贯彻你的整个人生。”这是初中毕业时老师在成绩册上给他留下的评语,那些鲜红的字迹像是一块块沉甸甸的岩石,声声抛进他心里,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师简直说得太对了。高中过了三分之一,整个学生时代也过去了一大半,他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经历过的那么多个地方,那么多个人,那么多件事,他付出了生命和时间,可是却从来没有付出过任何真正的感情。从小到大分进的那么多个班,原来终究只不过是自己待过的一个一个地方而已。他只记住了当初怎么进的这个班和怎么出的这个班,却记不住在这个班里生活的一整段时光。也许二十年之后,当自己重拾回忆想要去寻找那段日子的碎片时,它们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和几张薄薄的留念合影。
      自己不一直这样都是个孤僻无比的人么,小学是这样,初中是这样,高一是这样,现在高二进的这个班终究也还是一样吧。此时此刻,凤姐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中独自坐着,一种异样的孤单感觉像潮水一样将他逐渐吞没。他心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从小到大总是被人评价为不合群的原因吧。可恶,可恶,这种明明厌恶无比却又总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的孤单感觉,难道真的就像纪念册上的那句近乎谶言的评价,此生都心结难消了么。
      窗外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风声,呼呼作响。他竖起耳朵,留神细听,那些模糊的风声就像是被装在邮筒里的信件,隔着千山万水快递了过来,反复听不真切。窗外是焦灼成一片的炽热,那些风一定也带上了滚烫得像开水一样的灼人气息。
      就在凤姐一边盯着书上像蝌蚪一样的单词一边开小差时,突然觉得书页上的光线一暗,好像有人站到了旁边。凤姐讶异抬起头,这才发现一个女生不知何时站到了书桌旁边。【注:蠢物注,平儿。】
      女生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干净得像阳光一样发亮的泡泡袖衬衣,留着齐耳短发,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棕皮洋文书,第一眼就给人一种无比清爽的感觉。他心中一动,突然觉得那张脸面熟无比,似乎之前在哪里见过,但又不敢确定是否真的见过面。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长着面善的脸,总给人留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生看见凤姐一脸的讶异,对他轻轻微笑。
      “抱歉,你是?”
      “你好,你是李自冕君吧。”
      “喔是的,你是?”
      “我叫蒋汶汶,是原来高一(3)班的学生。以后是同班同学了,请多多关照。”平儿的语气温然如水,像是拿着课本背书一样,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波澜。
      原来她就是蒋汶汶,凤姐心中讶异地想。这个蒋汶汶他是知道的,在高一的时候就是年级里很有名的才女。在凤姐记忆里,她每次大考的年级排名似乎从没下过前十,甚至有两次排名比他还要靠前。之前就一直在各种场合听到这个名字,只不过没有当面见过而已。凤姐所知道的蒋汶汶,是个在一年级的时候就了不得的人物,当然,这仅仅只是他所知道的那部分而已。
      凤姐奇怪:“你认得我?”心想自己之前并没有当面见过她,何以她会认出自己。
      “是上次全省征文比赛,”她的口吻依旧不温不火:“那次征文比赛的申请表要求贴四寸彩色照片,去办公室交表的时候刚巧在最上方看到了你的照片。”
      凤姐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是高一寒假时省里举办的一次征文比赛,面向全体高中生选拔。他当时不是太想报,结果他们班班主任兼国文老师拼命撺掇他:“你可是咱们班里最有希望拿奖的。还有,如果能在这种省级比赛里得到名次,对于班级评选优秀集体肯定也有加分作用。”
      凤姐最烦班主任这种老拿集体荣誉绑架个人喜好的做法,十分不快,于是到网上随便下载了一篇文章,掐头去尾,再把句式打乱随便修改一通交上去,最后居然也能得奖,还是一等奖。他们班主任乐坏了,把得奖的事当做先进事迹在班里宣传了足足一个星期。虽然凤姐本意并不想参加比赛,不过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捧张红彤彤的证书回家,也是蛮有成就感的。
      “自冕君得的是二等奖吧,”平儿说:“文笔不赖噢。”
      凤姐抑制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你呢,你得了几等奖?也是一等奖?”
      “不是。”
      凤姐哦了一声,刚要说“其实这种比赛没什么大不了,都是过家家”之类安慰的话,平儿就轻轻补了一句:“是特等奖。”
      特等奖全省只有两名。凤姐为自己的虚荣心好笑,真是自取其辱。
      “这种全省性的比赛竞争很激烈,能拿到奖项都是一种很不错的荣誉吧。”平儿向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淡得像冬日里的云。从她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呵呵,是啊……”
      “那么,我们就这样算是认识罗,以后请多多关照。”平儿从抱着厚书的怀里腾出一只手,主动向他伸去。
      “哦哦,”凤姐回过神来,连忙把右手伸出去:“请多多关照。”
      当把对方的手握在手心里时,凤姐心中还是微微讶异了一下。那只柔软得像海绵的手掌握在手里,感觉怎么像是没有温度一样?等他再度反应过来,平儿已经抱着书转身离开了。她走到前排一个靠窗的位子边坐下,把书摊到方桌上,开始低头安静地看起书来,似乎丝毫没受到周遭乱哄哄环境影响。凤姐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单词书,好奇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片清亮的光斑透过窗帘缝打在窗台的植物上,她肩膀上多了一道狭长暗影。她的侧脸一半暴露在光线下,另一半浸没到黑暗里,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在她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凤姐盯着平儿削瘦的背影看,脑子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见到她时的模样。
      方才仓促之间没太看清,而且作为一个男生,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女孩子的脸看(当然,他们班湘云之类的家伙可能不在此列)。在他的印象中,平儿似乎剪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面色有些苍白,同样白腻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确实属于那种既娴静成绩又优秀的女孩类型。
      很久之前凤姐就发现,有些人即使戴了眼镜其实也不会显得难看,而她应该就属于这种类型。看来那些整天抱怨自己戴了眼镜变难看的人纯粹是胡扯,他们不肯承认那其实是自己脸的问题,反倒一厢情愿地把责任全推到眼镜身上。这就像考试没考好就抱怨是因为自己没用子弹头笔芯不够顺滑一样可笑。
      以后会不会是对手呢。一想到这一点,凤姐心里立马下意识地泛起敌意,随即又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毕竟人家刚才好意过来打招呼,自己立马就这样敌视,有些不太妥当。转念一想,焉知她又不是先礼后兵呢,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比凡事没心没肺好。
      一想到没心没肺,忍不住转头看看右边。湘云那一帮家伙还在那里眉飞色舞亢奋得满脸通红,不知道又在聊些什么猥琐无趣的内容,他心中暗笑着摇摇头。

      外面刮起了风,带着天蓝色的窗帘摆动,哗哗作响。然后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1)班班主任千呼万唤终于始出来。班主任一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众人立马由嘈杂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把注意力投向她,然后得到的第一个直接印象是:喔,原来是个女的。
      新班主任人到中年,慈眉善目,面如满月,看起来一副观音菩萨的慈祥模样。照理来说,身为班主任应该长得凶狠一点才对,唯有凶才压得住学生。而她长得不像怒目金刚反而像观世音菩萨,首先在外表上就不过关。大家看着班主任面相这么亲善,想必在性格上也是大度容人,心想自己日后兴风作浪就放心多了。
      班主任走上讲台,先是低声为迟到的事向大家道歉,声音温和得像吸饱了水一样:“OK!我是(1)班班主任,同时也教大家洋文。Actually,老师刚才应该早点到的,但是家里临时有点事抽不开身,所以迟到这么久。老师因为耽误了大家时间在这里向同学们道歉。”说完,换上一副诚挚表情:“I’m very very sorry!”
      班主任讲完那个“sorry”,停顿了一下,体贴地给学生们留下一个齐声说“That’s OK【注:没关系】”的时间。不料同学们不能领会班主任那个停顿里的深奥暗示,反而以为她是说话卡壳住了,都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她,气都不敢喘。台上台下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班主任等待许久,学生们的“That’s OK”却像台风天的延期班机一样迟迟未到。为了化解尴尬,只得接着做自我介绍:“All right!All right!大家还不知道老师的名字叫什么吧?”台下一片配合的迷茫眼神“OK,老师名字很简单!就叫范安娜。”说完转过身,从粉笔盒里夹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范安娜”三个大字。班主任穿着黑色高跟鞋,鞋跟高得像东方明珠塔一样,让人吊着呼吸担心她有随时重心失稳摔倒的危险。不仅打扮洋气,就连名字“范安娜”也洋气扑鼻,果然不愧是教洋文的。
      土豪元春坐在最后一排,眯着眼睛看黑板上班主任的草书,还以为那是老师写的洋文。他刚才被前排贾政羞辱之后,悲愤交加,立志苦学洋文早日报仇,心想说做就做,于是歪着脑袋,眯眼睛看着黑板上一字一顿认真念道:“P、I、G、G、G……pig?”
      一旁的书呆子探春哭笑不得,不得不合上心爱的书纠正他:“是范安娜啦。”
      元春还没回答,他前排的贾政就突然“Hum”地冷笑一声,头都不转,抑扬顿挫地坐在位子上用鼻音说“Bah! Bah!It is all a ‘Moo’ point!【注:真是对牛弹琴。】”
      傻子都知道那话是说给谁听的,都说“人傻钱多”,元春虽然钱多,万幸人还不傻,立马知道她又在骂自己。不幸的是他仍旧没听懂,又被白骂一次,气得咬牙切齿,转头把气撒到探春身上:“要你说!我当然知道!我刚才是在自己练洋文,要你多管闲事!”说完冲探春的耳朵叫:“Pig!Chkien!Hen!Cow【注:猪、小鸡、母鸡、奶牛。】……”说不下去了,瞪他一眼:“多管闲事!”
      “好好,当我没说……”探春揉揉发痛的耳朵,无奈地说。

      台上班主任继续给班级同学作自我介绍。这个班主任讲话有个怪习惯,就是不肯好好说普通话,一句普通话里必夹上一两个洋文单词,听上去就像是山东大葱煎饼里加上美国奶酪,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这种怪习惯即使不表示她洋文说得好,至少也是一种自抬身价的做法。因为这年头,不管什么事物,但凡和“洋”沾上一点边,档次似乎就能立马蹭蹭往上提不少。若是一个外国人嘴里偶然蹦出几句普通话,只能说明他会说的普通话不多;可是若是一个国人话里夹上几句洋文,却反而证明他文化水平高。
      班主任深谙此道,写完自己名字,转身对大家说:“OK!黑板上的名字是老师的本名,however呢,老师还有另外一个洋文名字,叫Ross.”说完,又拿粉笔“咵咵”地在黑板上添了一个肥美硕大的“Ross”,把粉笔一丢,拍拍手:“大家以后要是愿意的话呢,可以直接叫我Ross,as you will.老师是绝对绝对不会说你们不礼貌的,all right”
      大家这下悟性倒提上来了,明白班主任说这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这么一讲,众人立马机灵地齐声叫道:“是的,老师!我们一定会这样叫的,老师!请你放心,老师!”
      班主任对众人的领悟能力赞许有加:“Well,well!我不仅是咱们班的班主任,以后也会教(1)班的洋文。到时候上洋文课时,我们就需要一位洋文科代表来协助老师和大家沟通,为大家服务。”说完顿了一下:“至于这个洋文科代表呢,我已经……”
      她原本想说自己已经有人选了,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台下第一排一个矮个子男生立马就跳起来大叫:“Ross!我很愿意当我们班的洋文科代表,为大家服务!”
      众人听了那矮个男生的话,都吓一跳,心想这家伙胆子倒不小,班主任只是客套一下,他居然就真敢直接叫班主任Ross,替他捏了一把汗。
      班主任却是认得这个宝钗的,因为高一时宝钗他们班的洋文就是她教的,知道宝钗以前就是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连忙阻止他进一步咋呼:“OK,OK!孙汉男同学不用毛遂自荐,actually,科代表呢,我已经有人选了!”
      宝钗站在午后亮闪闪的窗户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班主任。班主任见他不信,不得不把那个“人选”搬出来,于是冲台下招招手:“Come on,Miss Lola,请站起来一下!”班主任话音刚落,坐在中间的贾政就放下书本,得意洋洋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众人像雨点一样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心想这是何方神圣。
      班主任和贾政暧昧地眼神交流了一下,会心笑:“苏萝拉同学在一年级时就是我的洋文科代表。她洋文成绩好,工作态度又认真,所以我想任命苏萝拉同学为我们班的洋文科代表,相信她一定能胜任这个职务。”说完,向贾政抬手:“Come on,Miss Lola,和大家打声招呼,让大家认识一下。”
      贾政手捧洋文书,一脸优雅地冲众人点点头。一双狭长的眼睛直接跃过众人头顶,高傲地看天花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这个贾政可不简单。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幼年在英国度过,在当地一所上百年历史的私立中学读书,学得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回国之后,把伦敦腔也带了回来,平时讲话一半必用洋文,以表示英国是自己的第二故乡,至今乡音难改。
      大家在了解到贾政这一点后,方才明白班主任Ross为什么对她如此器重了,因为二人在各个方面都相像无比,性格像,讲话更像,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个贾政根本就是青春期版本的班主任,或者不如说班主任简直就是更年期版本的贾政——又有谁会有自己不喜欢自己的道理呢。

      贾政站起来时,元春同学就坐在她身后,亲眼目睹贾政当上了洋文科代表,他心中立马“咯噔”一声,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感觉大事不妙。元春心想,二人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接连被她羞辱了好几次,先别提自己要找她报仇了,日后她若是要在什么地方刁难自己,随便利用手中权力耍点心机,简直是易如反掌。
      元春一开始还为自己未来的可能处境担忧,随即转念一想,心说她有的是权力,老子还有的是钱呢,怕她干什么,于是浑身一松,安心下来。虽然元春自己也不明白他有的是钱和不用怕贾政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不过奇妙的是,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了什么磨难挫折悲伤痛苦,每次元春同学只要一想起自己有的是钱,心中就会立马充满莫名的自豪感,浑身涌起源源不绝的正能量,瞬间就把一切悲喜荣辱都给置之度外了——看来钱果然神奇无比,既能迷惑人的心智,也能让人发狂,居然还能让某些人把荣辱尊严置之度外,真是没有比钱更有魔力的东西了。
      于是元春再度表示释然。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悠然自得地靠到后墙上,像看戏一样露出佛祖拈花般的淡定微笑,继续旁观班会的进行。

      贾政荣任洋文科代表,全班热烈鼓掌表示祝贺,唯独第一排的宝钗却还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像被迎头打了一记闷棍的鼹鼠,一副完全没缓过来的样子。
      他的身边坐着贾兰,贾兰是宝钗同桌,也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贾兰看见宝钗还傻傻站在那里一脸呆滞,都替他难受的慌,伸手把他拉回位子:“愣着干啥,还不快坐下?”
      宝钗坐到位子上,仍然没反应过来,转头问贾兰:“为什么老师不让我当科代表?难道她觉得我的洋文还不够好吗?”
      “你——觉得你的洋文很好?”
      “我觉得挺好的呀。别说当科代表了,就算让我当班长都绰绰有余!”
      “好,我问你个问题噢,”贾兰说:“那你说说,‘班长’这个词应该怎么翻译?”
      宝钗想了半天,试探性地问:“Class——long?”
      “傻小子,你还是老实坐着吧……”贾兰拍拍他脑袋,叹了一口气。

      台上班主任说:“Quiet please!OK,今天我们的班会呢,主要有两项议程,第一项是报名注册交学费,另一项就是班委的选举。学费的事待会再说,All to all,我们现在先进行班长选举……”
      班主任话音未落,第一排的宝钗又蹦了起来:“Ross!我很愿意当我们班班长,为大家服务!”
      班级众人又被他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是不是非得把人吓出心脏病才罢休,都用一种奥特曼看见了怪兽一样的神情盯着他看。而宝钗则用一只怪兽看见了一群奥特曼一样的神情回看大家,隐隐约约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爱默生说过:还能冲动,表示你对生活还有激情,但老是冲动,就表示你还不懂生活。从宝钗同学如此喜欢冲动这点来看,表明他尽管都快十八岁了,对生活仍旧是懵懵懂懂。他旁边的贾兰实在替他臊得慌,这次不敢再用手拉他了,改伸腿踢他的脚,偷偷把他勾回了位子。
      Ross等宝钗坐下去之后,哭笑不得地打手势:“OK,OK,孙汉男同学,你先听我说完。咱们班待会选的这个班长呀,我希望他/她能够真心替大家服务,充当学生与老师沟通的桥梁。我们需要他有责任心,当然能力也要强,学习成绩更要优秀(这个是重点),只有这样,才可以给同学们竖立起良好的榜样——好了,如果哪位同学认为自己足够优秀的话,就请上台竞选接受大家的投票。现在哪一位愿意上来选?”
      宝钗连忙举手:“我!我!”
      Ross十分无奈,心想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个孙汉男怎么就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呢。但宝钗举手,又不能不让他上来,只得说:“All right,那就请孙汉男同学上来吧。”于是宝钗就“霍”地一推桌子猛地站起身,又把众人吓一跳。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宝钗动作有气势,人却瘦小无比,一路蹦蹦跳跳站到讲台后边,胸脯居然才刚刚过讲台面。他上台之后就不停眨眼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与刚才的勇敢完全不搭调。因为宝钗之前从未竞选过班干部,现在被三十多双犀利的目光死盯着,一时间浑身冒怯,紧张得像大闺女头一次嫁人(当然,第二次嫁人的时候应该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上台之后,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叫孙汉男”,然后就没话说了,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补充一句“我是男的”,想想又觉得大家应该能看得出来,还是不说为妙。宝钗像一截矮木桩一样杵在台上,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话,教室里沉寂了好几秒,台下有个女生就忍不住“嗤”笑出声来,班主任Ross连忙制止:“Keep quite,please!”
      宝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留恋着讲台迟迟不肯下来,Ross站一旁替他干着急。宝钗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有必要夸耀一下自己的才华——这世上每个人不用学都会的两件事,除了刚出生时的那声啼哭,另一件就是长大后的自吹自擂了。于是宝钗一扫刚才胆怯,小小身体像火山喷发似的突然爆出一股神奇的力量,大声冲台下喊:“我对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很有兴趣,我从小就开始看《红楼梦》了,我我还写了很多《红楼梦》的文章,给各大报刊杂志都投过稿(从未发表)。我最喜欢看《红楼梦》了,不仅我喜欢,我爸爸也喜欢看《红楼梦》!而且其实我妈妈也喜欢《红楼梦》!”想想再补充一句:“看来我全家都喜欢《红楼梦》!”
      大家不明白竞选班长和他全家都喜欢《红楼梦》有什么关系,一开始都愣在那里,随即明白他也许是在和大家讲笑话,于是立马恍然大悟,纷纷放声大笑。宝钗被大家笑得莫名其妙,不明白笑点在哪里,不过既然大家肯笑,就说明自己的话终于起了效果,于是兴奋地再接再厉:“谢谢,谢谢大家!其实我不仅看《红楼梦》,而且喜欢《红楼梦》,更研究《红楼梦》!所以,我觉得我很适合班长这个职位,请大家投我一票!”说完冲台下一鞠躬,然后又像澳洲野兔一样蹦跳回座位。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像深秋时柿子树枝头上残留的果实。班主任Ross惊诧于宝钗话中的奇妙逻辑,站在一旁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说:“Good,good,谢谢孙汉男同学,请下一位同学!接下来哪位要上台竞选?”
      宝钗的朋友贾兰举手:“我来!”
      这个贾兰班主任也认识:“Fine,那接下来就请黄叮铃同学上台为自己拉票。”
      贾兰今天是有备而来,她刚走上台,劈头就对众人说:“大家好!其实今天我上台并不是为了选班长!”众人大吃一惊,心想你不选班长还跑到台上来干嘛,难道是存心捣乱。
      贾兰说:“其实,我并不想当班长,我真正想当的班干部是劳动委员!因为我从小就热爱劳动,讲究卫生,维护清洁。我觉得,我们的班集体可以比作是一个温馨和谐的大自然,大家伙就是这个大自然生物链上的各个环节。有人负责生产,有人负责守卫,有人负责清洁,大家协调分工,各司其职。”说完,按住胸口作抒情状:“而我,便愿作这大自然集体中一员小小的蜣螂!给大家清扫垃圾,为大家提供一个干净整洁舒适健康的环境,请大家自觉呵护一个发自花季少女内心的美好梦想!谢谢大家!”然后又感情泛滥地“啊”了一声作为结尾,鞠躬下台。
      大家一边鼓掌,一边回味着贾兰方才演讲里的妙喻,很多人都不知道“蜣螂”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忙向身旁的人打听。一问才知道,原来蜣螂就是屎壳郎。众人顿时感动不已,心说不得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肯以做一只屎壳郎为人生最高目标,这该是需要一种多么伟大的奉献精神啊。这年头如此大公无私的人可真不多了。
      同学们被贾兰的高尚人格深深打动,等不及最后投票了,生怕贾兰反悔,当即举手表决投票。结果全票通过,贾兰同学荣任(1)班劳动委员,任期终身,直到毕业。

      继贾兰当选劳动委员这段小插曲之后,接下来又有好几位同学轮番上台作班长竞选演讲,而且也是讲得精彩绝伦,各有特色。有激情洋溢手舞足蹈把讲台当成辩论台的,有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学现在电视上那些选秀节目大打感情牌的,还有磕磕巴巴连“班长”两个字都讲不利索的。最后还有位男同学,一上台就自称“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当班干部,从业十年,管人经验极度丰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众人惊叹不已,被他“从业十年”的丰富经验吓到,台下一女生大声叫:“好厉害!所以你从业这十年当的到底是什么班干部?”
      男同学答:“桌长。”
      “……”众人立马齐刷刷被雷住,表示自己书读了这么多年只听说过班长组长少先队长,还从没听说过什么“桌长”。
      一人问:“请问,你这个桌长到底是干什么的?”
      男同学自豪地答:“我身为桌长主要负责一桌之内的事务,我坐的那张桌子内的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归我管!”
      众人:“也就是说你这个桌长实际上只管了两个人罗。”
      “不不,还要比那少一点,”桌长同学谦虚道:“准确的是,是只管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这十年都是一个人坐一桌。”
      众人:“……”
      最后班主任Ross不得不出面,十分客气地把“桌长”同学请下了台。
      ——当然,竞选的主角绝对不可能是上面这几位,若真是这样的话,那(1)班也算完了。诸位候选人当中,最为令人瞩目的还是班里两个鼎鼎有名的尖子生,凤姐和平儿。因为他们两位在高一的时候就已经是年级里如雷贯耳的学霸,大家经常在各种场合听到他们的名字看到他们的身影,不过却往往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即使偶尔有幸同台,也通常是他们两位在台上领奖,而他们在台下鼓掌。毕竟在简单淳朴而远离社会真实的学生年代,成功人士与否的标准是只以成绩高低来评判的。众人对二位成功人士仰慕已久,今天终于能够如此近距离看见,顿时有一种膜拜了二十年的泥菩萨自己走下神坛的感觉。
      所以别的同学上台竞选时,台下众人的反应都是:“嗯~”等到他们两位上台,台下众人的反应立马就变成:“哦!”后面跟着一连串像倭瓜一样大的惊叹号。由此可见,结局已无悬念。

      全部候选人上台轮番演说完毕,班主任Ross给每个人派发选票,是那种清一色的硬质小卡片,供众人写上自己心仪人选的姓名,每张卡片只能写一个名字,多写或不写视为作废。大家写完交上去之后,班主任请前排两个女生起身帮忙统计得票数,一个唱票,一个负责在黑板上画正。
      最后的结果是,凤姐同学以十九票的总数高居第一,而平儿紧追其后,以一票之差屈居第二。至于其他候选人的得票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个咋咋呼呼的宝钗当然就不用说了,他刚才那句喜欢《红楼梦》的话其实就等于给自己宣判了死刑。因为现在的学生对于《红楼梦》之类古典名著的态度向来就像孙悟空戴了紧箍咒,一念就要连喊头痛,要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没人愿意把时间耗在那种枯燥乏味的玩意儿上面。
      计票结果出来之后,班主任Ross也是大吃一惊——她惊讶的当然不是宝钗居然会败选,她惊讶的是,平儿居然败给了凤姐。
      因为平儿和那个洋文科代表贾政一样,也是Ross从高一带上来的旧学生,平儿在她原先执掌的班里就是班长。Ross对平儿和贾政器重无比,平素视她们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现在到了高二(1)班,还是想让平儿继续当她的班长。Ross原本心想,平儿在学生之中的名气那么大,当上班长应该不会有什么悬念,万万没想到学生们倒更买凤姐的账。眼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要去掉一只,她当然不肯。
      班主任老谋深算,灵机一动,捂着胸口对台下众人叫道:“Surprised me!【注:吓我一跳。】同学们你们说巧不巧?老师突然想到,其实班里只有一个班长是不够的,in nature,我们需要两个班长!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You know?”
      学生们一听班主任这话,立马就明白她在打什么算盘,于是纷纷配合地作出一副天真无邪好奇无比的神情:“不知道耶!老师给我们讲讲!”
      “For instance,”Ross就说:“这一个班长啊,就好比是一只手,那两个班长不就是一双手了吗?一个人只有左右手都齐备了,才是个健全的人嘛,right?大家想想看,人身上的器官不都是两个吗?两道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所以说两个要比一个好,right?”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第一排那个宝钗就立马跳起来大喊:“老师说的不对!人的鼻子只有一个!”
      班主任吓了一大跳,连声心说自己怎么没想到,暗叫不妙。宝钗说完,刚才那位“桌长”同学就站起来大声反驳她:“人的鼻子只有一个没错,但是一个鼻子有两个鼻孔!”
      班级众人原先也在低头皱眉沉思,此言一出,立马纷纷恍然大悟:“喔,原来人的鼻子有两个鼻孔啊!”
      班主任衷心感激“桌长”帮她解围,连声夸桌长同学“good job”。心中一块石头刚要落地,猛然想到人的嘴巴其实也只有一张,又吓一跳,生怕再有学生想到,连忙伸手打住说:“All right,all right!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其实老师打这个比喻没有其他意思,主要就是想说明一个班长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另外再设一个副班长分担班务。我看哪,既然李自冕同学的票数得了第一,汶汶票数第二,就让他们两个人当正班长和副班长,大家说怎么样?”
      众人心中暗笑,心想班主任绕了这么一大圈想说的不就是这句话,于是纷纷配合地鼓掌衷心称赞:“好主意!老师英明!”
      班主任见大家这么支持,高兴地点头不止,心想自己对班委的布局基本达成,功德圆满,满意地学鸽子不停咕咕叫:“Good,good,very good!”学完鸽子叫之后,又同大家商量了其他几项琐碎事务,最后才提到交学费的事。
      这学期学费数额仍然不变,只不过上缴方式改成刷卡转账,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交现金。因为校领导出于安全考虑,生怕别人看见老师兜里揣着那么多钱见财起意拿了就跑路,或者是老师发现自己兜里揣着那么多钱见财起意拿了就跑路。别看校领导们平日里总是大智若愚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只要一提到钱的事,却总能爆发出惊世骇俗的非人智慧,精明得连俄国作家契诃夫笔下的农奴主都要自叹不如的。

      班会圆满结束,太阳也落了山,学生们各自收拾东西从教室离开,准备第二天上课。黄昏时的校园别具一格,烈日退去后,天空被从橙红色到赭黄色渐变的云霞占据,偶尔几只鸟拍从高楼间振翅飞过,衬托着夏日傍晚难得的宁静。走在林荫路上,视野里是大片大片浓郁的深绿色,宁静得像一片绿色海洋,耳畔只有微热的风。
      一班其他人心情愉快,在归途中一路嘻嘻哈哈打闹不停,笑声和夕阳漏在身后,洒了一地。众人之中,唯独有一位男同学却闷闷不乐,就是刚才那位“桌长”同学。“桌长”尾随众人从教室里出来,双手拽着书包肩带,低头在路上慢慢走着。
      黛玉从后面追了上来,高声叫:“六一兄,等我!”
      “桌长”听见黛玉叫他,停下脚步,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原来那“桌长”不是别人,正是在开班会之前与黛玉眉飞色舞地探讨“胸大无脑”典故的湘云同学。
      刚才选班长的时候,湘云也上台了,而且他还是班里除凤姐之外唯一一个参加竞选的男生。因为刚才开班会的时候,湘云同学看见那么多人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台参选,还以为只要是个人都可以去选,恍然大悟,心想我不也是个人吗,所以就他也去了。而且湘云同学大风大浪活了这么多年,博学多才,不仅会的生僻成语多(有“胸大无脑”为证),会的名言警句更多。其中一条他自认为精辟无比的名言就是:一个人不论做什么事,起点可以低,但是眼光一定要高。
      用湘云同学自己的话来说,这就跟看漂亮女生是一样的。当你在大街上遇见一位穿着超短裙的漂亮女生时,如果你的目光往上看,那就叫欣赏;如果你的目光往下看,那就叫流氓。所以不管是做事还是看人,总之眼光就是一定要高。
      虽然湘云同学都怀揣着如此精辟的哲理警句去选班长了,最后的结果却依然没选上,而且更令人悲伤的是,他总共就只得了两票。班会结束之后,湘云和好兄弟黛玉背着书包一起走出教学楼,准备回家。夕阳把整个教学楼覆盖起来,就像爬山虎泛出黄色,沿着墙壁的底部一直往上蔓延。黄昏如血,被落日一渲染,更平添他心中忧伤。
      “我还是不明白,”湘云嘴里反复咕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才得了两票?我是如此的博学多才,结果居然才得了两票!”转头问黛玉:“难道我还不够博学多才吗?”
      黛玉不忍心告诉湘云选举这种事其实是名气大不大的问题,而不是博不博学的问题(何况湘云同学到底博不博学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见他伤心落魄,后悔自己刚才那一票投给了凤姐而没有投给他,于是故作轻松地拍拍湘云肩膀:“别难过,不是还多出一票嘛!说明咱们班还是有人支持你的。”
      “可是也才多出一票啊!”湘云嘟囔。
      黛玉没想到他这么不知足,心想他都知道“胸大无脑”是个成语了,怎么“知足常乐”这个成语反而不知道哩。叹口气停下脚步,然后突然把湘云肩膀一扳,定定地盯着他看。湘云被他巨大的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得发毛:“你干嘛?”
      黛玉居高临下地看着湘云,深吸一口气说:“哎!六一兄,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也不能再瞒你了。”
      “什么?”
      黛玉说:“其实你得的那两张票里,有一票就是我投给你的。”
      “你投给我的?”
      “没错,就是我投你的。”黛玉点头:“本来我还想当一个做好事从不留名的雷锋,只把它记到日记里。但是现在看到你这么难过,我只能选择把真相讲出来了。”说完,换上一副饱含深情的凝望眼神,轻声说:“六一兄,我之所以把真相告诉你,不为别的,就是想让你明白——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嫌弃你,我也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黛玉说完这句肉麻得自己都起鸡皮疙瘩的话,一言不发久久沉默,等待湘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塌糊涂。
      不料期待中的泪流满面却并未出现,湘云死死盯着黛玉,突然一甩手:“你撒谎!你的票根本就没投给我!”
      黛玉的谎话被戳穿,心虚无比:“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一票根本就是我自己给自己投的!”湘云尖声叫道。
      黛玉思维难得敏捷一次,及时反应过来:“那不是还有一票吗?”
      “还是我自己投给我自己的!”
      黛玉大吃一惊,心想早该清楚他的人品的,这种自己给自己连续投两票的事也就湘云这种家伙能干得出来了。

      校园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放学后的校园里寂静无比,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声。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朦胧黄昏中,让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泡在蜂蜜里的渺小蚂蚁。
      湘云为黛玉欺骗他而生闷气,一个人气鼓鼓地背着书包拂袖而去。黛玉等湘云走远之后,摇了摇头,掂起肩上的帆布包继续走。结果起身刚走出几步,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不对啊,他心想,当时选班长时老师发选票时明明是每人一张,并说每张选票只能写上一个名字。依照这样的规定,也就是说每个人最多只能投出一张票,可是湘云却给自己连续投了两张票,居然还没被人发现……
      黛玉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那个在燥热夕阳下逐渐模糊的身影,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那个家伙,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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