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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尽之旅 ...

  •   酒在葫芦里荡漾,咕咚咕咚,葫芦囚不住酒香,幽舔一舔舌头,把塞子压紧些。这是渊的遗物,他说美酒须同知己分享,所以幽舍不得喝。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此处是永恒的荒凉,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土黄色,像几千年前的一副壁画。壁画一角有座木屋,像一块模糊的印章。
      印一按下,画便完结,如今幽也到了人生的终点处,他决定永远留下来,替渊留下来。
      因为渊临死前说这里有他最珍贵的东西,他微笑着,脸上是被血染红的憧憬,他说
      “幽,我把她交给你。”
      夕阳西下,断肠人永远流落天涯,回来的是他的替身,生前最后的敌人、唯一的朋友。
      幽牵马走近木屋,石锤砸在木槽上的咚咚声是一曲单调枯燥的挽歌,被一位少妇接连唱了三年。三年过去她的明眸已映不出来人的影象,可怜青春正如夏花怒放,她却连对影自怜都不能够了。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妇自言自语敲打木槽,双手莹润如玉,一如她正舂的米。她乌亮的长发高高盘起,斜斜插一支白花,是一把将她钉死在冰冷贞洁牌坊上的刀。少妇哀哀而泣,思念的不是福薄命浅的丈夫,而是相依为命的兄长。未嫁前她的头发总是披散的,是一抹自由飞散的浮云,喜欢撒娇的她总爱靠在哥哥怀里,任他温柔的手指在发丝间缠绵翻飞,她是他的妹妹更是他的宠物,他的小猫。她坚定的认为他是自己的一片天。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妇日夜不停呼唤三年,三年来已经望眼欲穿,秋水干了,眼便盲了。
      幽悄悄靠近,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摆动,不管曾经如何明眸善睐,如今都成了死珠,但这丝毫无损少妇的美丽,可见她当初是何等绚丽,果真是渊捧在掌心的珍珠。可是比起敏和阿九,她始终黯然失色,幽的生命里,最明媚的光全被那对母女占据,因为太璀璨所以短暂,目眩之后便是血雨腥风。

      “幽儿,求求你住手。”
      黑夜的温泉水气氤氲,他和敏浸在水里,不知是水的温度或是血液奔流,心跳得极快,几乎将水烧开,火热的疼。
      幽急不可待亲吻心仪已久的女子,手指狠狠在对方身上游走,像渐渐收紧的粗绳,不计后果寻找出路。
      “不可以,幽儿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我爱你啊!”
      “不行!不行!我是你的姨妈是你的继母!”
      一切欲望都落了空,像一场梦,转瞬溶在水里。敏说幽只是在自己身上寻找早逝母亲的影子,他白生了风流姿态却用礼仪廉耻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禁锢自己的欲望,也拒绝他人的欲望。他不承认自己无情,还说可以奉献全部的爱,只不过不是幽渴求的那一种。
      幽成了被囚禁的狮子,沸腾的爱意让他血液滚烫,无端生出种种恨意。于是终有一天,阿九成了他祭奠爱情的牺牲品。雨中水榭里,幽气急败坏按住阿九,疯狂而又急迫的进逼侵略,把她的脸转过来,拼命寻找敏的影子,使劲狰狞催发她无限恐惧。
      幽的爱情被伦常宰割了,他要报复,用血和罪给伦常凶猛的一击。
      “哥哥,求你住手!我是你妹妹!你的亲妹妹啊!”
      阿九像一只遭屠宰的羔羊,哀求哭喊换不醒入了魔障的兄长。到底是母女,连托辞都如此一致。
      幽彻底亢奋了,欲望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忽的,措手不及间,阿九握住发簪,在自己娇嫩的脸上划了鲜血斑斓的一笔,她惨叫:“我毁容了,你放过我吧!”
      ——————
      一场蹂躏,吹落含苞待放的花蕾,阿九疯了,她在庭院里漫无目的的徘徊,剪掉所有开或未开的花朵,幽的世界从那一刻支离破碎。父亲的利剑使他从报复的快感中清醒过来,,一下子穿过他的肩膀,毫无防备,锥心的疼。严酷专横的男人误以为继室和儿子有染,为了捍卫尊严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一个女人。
      那一天是幽和敏的诀别,敏一身红衣艳服,俨然是新嫁娘装扮,仔细一看,那衣裙分明是血染红的。他满目冤屈不忿,一手捂住胸口,那里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他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着自己身子。好似大雪压折金线柳,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敏的贞洁辜负了幽,也辜负了自己,末了还背上□□的罪名,她泪盈于睫,仇怨难解。
      晚风染了血腥,吹红幽的双眼。他也偏执得可怕,为了爱情连起码的良知都抛得下,何况父亲。
      势不可挡的一剑,穿透了父亲的胸口,男人怒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凌厉的眼神至死没有消弱。阿九在父母的尸体边翩翩起舞,她的脸仍然有花瓣的光润,青丝在暗夜里幽幽闪光。她对幽欢笑,那场惨绝人寰劫数在她迷失的心境化做云淡风轻。
      “哥哥,爹娘都睡着了,我们跟他们一起睡吧。”
      幽的眼眶湿红了,肩上的伤口染透一块又一块白布,血止住了,心还跳着,难受。可怜的阿九,唯一的妹妹,本是幽最初的一块心头肉,他曾发誓要终身守护她,但后来心乱了,情断了,当初的誓言是否还能兑现?
      空气异常的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阿九靠在幽肩头,睁着惺忪的眼,幽低下头最后吻了吻她温暖的脸颊,将已擦拭干净的剑送出,结束这场不可理喻的梦——
      那一夜幽将过去的一切埋葬,他的躯壳留在原地陪伴亲人慢慢腐烂,灵魂仓皇出逃,变为孤魂野鬼浪迹天涯。他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把染了亲人鲜血的剑,无以为生,后来他做了杀手,一边糊口一边用陌生人的血浇注那把剑,妄图遮盖最初的暗红。年复一年,当日熊熊燃烧的爱火被时间吹打风干,相思枯涸,像搁久的血迹,暗黑。不褪色的是罪,那生离死别的夜晚随时电光火石出没在幽眼前,尤其是父亲临死的眼神,如电,把幽心中的罪恶照得惨白。幽怕极了类似的眼神,一经遇到,必要连根拔除,死在他剑下的人往往有眼无珠。他来去不定,不留名姓,是江湖中令人丧胆的残暴狂魔,没有人知道他被剑和血挡住的恐惧,
      直到,渊出现。

      幽初出江湖时正值朝代更替,这是个乱世,兵荒马乱给了自命不凡者做英雄梦的机会。幽亲耳听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亲眼见证了成王败寇的铁则,他喜欢这个动荡的世界,可以最大程度的隐藏自己,如果身边的人全部满身罪孽,那么也就无所谓清白不清白。他在权利者之间来回穿梭,做他们的利器,不计原则,只认价钱。钱是最好的,换来美酒美食,而且永远不会背叛人。况且幽举目无亲,那便是任何人都可以杀的。
      可是做杀手的风险很大,杀人的同时也必须做好被杀的准备。这年秋天,幽入行以后第一次失手,因为他遭遇了一个异常厉害的对手。那人的剑比狂风还快比雷电还猛,二人在月黑风高的山岭激战三个时辰,幽最终不慎落败。
      “你有遗言交代吗?”蒙面剑客举剑指向幽的眉心,矍铄的双瞳是黑暗里唯一两点光亮。
      命在旦夕,幽丝毫不觉惊慌,反而隐约有如释重负的愉悦,无家可归的游魂向往宁静的坟冢,从出逃那天起幽就渴望有人将他散掉的魂收回去。
      “我没有遗言,你动手吧。”
      蒙面剑客轻声一笑:“果然是条爽快汉子,我跟你无冤无仇,如果你今日没行刺我家主公,我永远不会杀你。可是现在职责所在,我不得不取你性命了。”
      寒光一闪,直剖心房。幽终于尝到被利剑透胸而过感觉,鲜血狂涌,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浑身的力气从那血窟窿抽出,身体变得轻飘飘,软绵绵,下一刻便走到阴阳界。可幽一步都迈不动,他留在血泊当中,忍受排山倒海的疼痛。
      “你很不走运,我的心脏在右边。”
      蒙面剑客惊怒交加,优秀的剑士如同高明的屠夫,讲究一刀致命,在对手束手待毙的情况下连施两剑,是莫大的耻辱。
      幽面含讥讽,等待结束性命的下一剑,一只锦囊忽然从破裂的衣襟处滚落,被剑割破的裂口里露出一缕乌黑莹亮的发丝。幽立刻抓过来,用本该捂住伤口的双手握住,死也不放。
      “这是什么?”
      “我母亲和妹妹的头发。”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她们的头发?”
      “她们是我最爱的人,我希望和她们同在。”
      幽眼中溢出恐惧,他快要见到敏和阿九,死亡就是通向她们的桥梁,她们立在桥头,一腔都是怒火,恨意把她们的眼烧红,如同她们脚下的血池,翻滚出炽烈无绝的血浪。幽害怕,他想起阿九死前捧着胸口的血泉,瘫软如花瓣散落。
      “哥哥,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蒙面剑客沉默良久后还剑入鞘。
      “我不杀你,你走吧。”
      幽大吃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这样爱你的妹妹,想必她也同样爱你,你若死了她一定伤心欲绝,我不想害那个可怜的女孩流泪。”
      蒙面剑客取下腰间的葫芦,摇一摇打开,仰头饮一口,酒香四溢。懂得品酒的人很多,善待美酒的人却少,这人用紫金葫芦盛酒,可见是酒的知己。
      “你身上一定有疗伤的医药吧,前面不远是人迹罕见的青牛山,你躲到那里疗伤会很安全。”
      “等等,你放过我怎么向楚王交差?”
      “哈哈,正因为无法交差,所以我准备远走高飞,你尚有盼你归家的母亲妹妹,我却是有家回不得,说起来你比我走运得多。以后守住亲人安分度日吧,或许咱们后会有期。”
      这原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哜身,探察方才发生的,然而未果。连幽也迷糊,若不是事后留在胸前的蛇型伤口,他会误认为那是深山野鬼布在的幻阵。
      酒香、紫金葫芦、明亮的瞳孔是蒙面剑客留下的全部印象,幽隐隐觉得还会和这人见面,事实上他们真的后会有期,那同时也是彼此的归期。

      又过三年,天下初定,大部分人开始休养生息,幽还不停漂泊,他是风里的尘土,尘归尘,土归土的一刻只在生命的最后。
      战争结束,幽的买卖照样兴隆,有形的烽烟熄灭了,争权夺利的战火永远燃烧,人总喜欢这么折腾自己,包括幽。这时西北的匈奴渐渐强盛,和企图颠覆新政权的旧势力勾结,不断在边境挑衅。皇帝领军平叛,结果被敌军围困荒山七日七夜,后得谋士献计才侥幸逃脱。国力尚不强盛,武力不能解决问题,纵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也只能低下尊贵的头颅,力求化干戈为玉帛。
      每到男人束手无策之际,历史的舞台便让位于女人。江山如此多娇,却不及红颜一笑,皇帝向匈奴王贡献了皇族中最美丽的女子,将这个无辜少女的命运推进权欲争斗的激烈旋涡,如一片柳絮,嫁与东风春不管。
      这少女名号桃花郡主,幽的任务是协助反叛者暗杀她,阻止朝廷和匈奴和亲。
      郡主奉了皇令銮驾出行,她站在玉阶上接受臣民膜拜,头衔再高贵,身份再显赫,此时也不过是名离乡背井的女子。她泪别双亲,上了马向边境进发,塞北的风吹来,割疼双颊,华服下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她恨懦弱的君主将士,恨这桩肮脏卑鄙的政治交易,恨无情的命运。大厦将倾,柔弱的她难为支柱。
      桃花郡主绵绵的恨化做哀愁的琵琶,伴随和亲的队伍缓缓前进。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起初几天,幽迫不及待想动手,哀怨的琵琶声是死神的召唤,召唤他尽快超度这个可悲可怜的女子。万里远行难回故里,生不如死莫若归去,幽觉得这一次他在行善。
      可是时机未到,他必须在边境汇同其他刺客一起行动,目的是嫁祸匈奴,重挑战争。幽乔装成送亲的奴仆,一路晓行夜宿,五天后他们在潼关附近遭遇山崩,逃跑时有个人善意的拉了他一把。幽一下子就牢牢记住这人的相貌,因为他看到了他腰间的紫金葫芦和明亮的眼神。
      是他!蒙面剑客!
      “你叫什么名字?”傍晚落脚时,幽忍不住跟他搭讪。那人打开葫芦喝酒,酒香依旧。他伸出舌头在薄薄的嘴唇上用力舔过,不错过一滴。
      “我爹妈死得早,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乡里人都叫我渊。你怎么在这里?已经改行了?”
      他早已认出幽,干他们这种行当的记性都出奇好。
      幽不假思索回答:“是啊,自从你手下留情后我就洗手不干了,到处帮人干杂活挣钱,这次是运送郡主的嫁妆。”
      他们这一行,撒谎也是必要的。
      渊似乎没有怀疑就相信了,起初幽还不敢确信,不过接下来的坦诚相待让幽放松了戒备。
      “干这活也需要力气的,我早觉得我们还会见面,真巧,这下我们又是同行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也没姓,小时候家里人叫我幽,你凑合着叫吧。”

      就是这天夜里,风波骤起。一队来历不明的人闯入营地,企图劫掠郡主。这些人外罩黑衫,内穿明光铠,甲胄在月光下闪着青白光芒,看不清面目,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是他们的头领,见不着脸,只见一个五彩狞恶的面具。卫兵们手举火把仓促抵挡,到底乱了阵脚,被这群人攻入主营。
      “我们不是刺客!我们来救郡主!”
      面具男子扬声高呼,惊起更多火把,幽从旁观望,渊已率先出手。拣一把亡者之剑朝来犯者进攻。他身手好极了,从一众拼杀者中脱颖而出,一道白练,眼花缭乱间刺中面具男子要害。面具男子受伤、受惊,痛苦不堪的还击。渊剑风再起,一剑削掉他五指,血溅呲呲,似风声。
      男子终于倒地,面具缓缓滑下,露出年轻英俊的脸,奄奄一息的惨白。
      桃花郡主在侍从护卫下走出营帐,一袭红装点亮了男子迅速黯淡的瞳孔。男子奋力举起残缺不全的手,迎向她。
      “郡主我接你回家——”
      这是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说完就变成逐渐冷却的尸块,他的同伴也是如此结局。大队人马过去,给野兽留下一出盛宴。
      渊护驾有功,得到丰盛的赏赐,然而他闷闷不乐,昨夜杀人的利剑已归他所有,他望着上面淡淡血痕若有所思。
      幽忍不住说:“剑若沾了血就很难擦干净,想保持一把剑的清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永远留在剑鞘里。”
      渊叹气:“那是不可能的,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理由让人拔剑,可是昨天那人分明深爱郡主,他为了爱杀人被杀,我同情他。”
      “你的同情心真强,好象一直喜欢怜悯弱者。”
      “哼,大概我也是个可怜人吧。”
      渊收好剑,开始喝酒,好多天了葫芦里的酒总不见少,因为他每天只喝那么一小口。幽认为这人一定吝啬,舍不得大口喝酒,更别说给自己尝一口。
      可是那酒真香,至少是十年陈酿,惹人垂涎的。
      “说说你的妹妹吧,她怎么样了?”
      渊塞紧葫芦,如是问。幽心虚,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道,我已经离家很多年,而且你不觉得随意询问别人的妹妹很失礼吗?我们好象还不怎么熟吧。”
      “这倒是,等我们熟了以后再问吧。那么我先说我妹妹。”
      “你也有妹妹?不过为什么要对我说?”
      “对什么人说不重要,我想要和别人聊她,这是我最喜欢的话题了。”
      于是渊自顾自的敞开话匣,剑招干脆利落,平时说话也绝不拖泥带水的他,谈起妹妹来竟像换了个人。絮絮叨叨将无数陈年旧事从头道来,根本不管听者是否耐烦。他似乎只陶醉于讲述的过程,这是怀念的过程,渊嘴角始终带笑,仿佛他那珍珠一般可爱宝贵的妹妹就在眼前,讲到那活泼的女孩每天等在门前老树下迎接他时,渊甚至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做出即将拥抱的动作,可眼神一闪,那双举到半空的手随即僵直落下了。
      幽不久就烦了,讨厌渊的唠叨,讨厌他对妹妹的强烈的爱令自己更加心虚。
      “你这么喜欢妹妹,何不割一缕她的头发随身携带?睹物思人总比空谈好得多。”
      渊摇摇头,笑容变得寂寞,他说他舍不得。

      他们越来越接近边境,天空已依稀可见塞北飘来的沙尘。桃花郡主忽然将渊召去她的营帐,这次赏赐的是一记热辣辣的鞭痕。
      郡主美目含悲:“知道你前些天杀的人是谁吗?”
      渊不慌不忙微笑:“草民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个痴心的傻子。”
      郡主发抖,敷粉的脸藏不住另一种颜色。
      “他是我父王的家臣,一直反对皇帝赐我这门婚事,那天夜里他来找我,我想他是准备带我逃走的。”
      “哦,那么郡主是责怪草民破坏了那人的计划,您真想跟他走?”
      “不,我不会跟他走的。”郡主忽然冷笑“他太弱了,没有足够强大的翅膀载我离开。”
      她印在渊身上的目光变得不同寻常,渊觉察到,感到一丝不妙。就在郡主丹唇再将开启时,帐外喧哗。
      “有刺客!抓住他!”
      “这人在郡主帐外徘徊,肯定有鬼!”
      “说!你有什么企图!”
      随行的宫人进来向郡主请安,门帘掀起时,渊看到遭五花大绑的幽。幽尾随渊,偷听他和郡主谈话。被人发现也不反抗,只懦懦做无辜状。
      “我不是刺客,我是运送嫁妆的杂役,来找我的朋友!”
      渊走出营帐做证,桃花郡主揭帘观望,娇颜一露,幽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止不住心惊肉跳。
      怎么可能!
      郡主款款而立,芳华绝代,朝幽凝神。
      幽毛骨悚然。
      阿九!阿九!这分明是阿九!
      表里相似,内在却是不同。前方的是雍容华贵的桃花郡主,真的阿九早已魂魄离散,含冤九泉。
      幽镇定心神,继续回复卫兵盘问,有渊帮助辩解,他很快无罪释放。离开时幽听到桃花郡主向渊低语。
      “今日黄昏来我营帐。”

      渊没有透露和郡主见面的情形,他喝完酒,又说起他的妹妹。他告诉幽,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一直是彼此的一切。他竭尽所能保护妹妹,为她支起一片天,后来妹妹出嫁了,投入另一个男人造给她的天空。和也先一步离开家乡,接连漂流了六个年头。
      他笑称:“我们的共同点真多,都有妹妹,都流浪在外。”
      幽不想听,不敢听,他怕妹妹这个字眼,那是他的无法根治的心伤,永难涤荡的罪孽。无形的名字已是可怕,更何况有形的存在。
      桃花郡主的脸时刻盘旋眼前,幽极力淡化的过去逐一鲜明生动,他甚至听到血从伤口滴落的声响,既缠绵又痛楚。

      黄昏来临,渊前去赴约。他预感将有变故,思量如何应付。这是他最后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他的流浪生涯也将终止,渊希望最后一次能够圆满。
      营帐里鸦雀无声,一柱香袅袅飞升,桃花郡主散了长发,跟前是明镜台,胭脂匣。她挑一点胭脂在手,晕开,匀匀摊在脸上,果真人面桃花。眉用烟墨轻挑,皂白分明。
      渊从没见过女人上妆,他的妹妹是清水芙蓉,不染脂粉,唯一一次盛装是出嫁之时,可惜渊错过了。
      此时桃花郡主似一幅画,翩然若仙。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枝并蒂蕙。
      “我好看吗?塞北的风沙很大,这样的美貌不知能保持多久。”
      渊并未动容:“郡主出嫁后便是一国之母,有比美貌更重要的东西等着您。”
      “我不需要那些!”桃花郡主愤怒,不是突然,已压抑许久。她要的不多,只想体验平凡人的生老病死,不愿做薄命的红颜。为什么这渺小的心愿都会破灭?
      “带我走!”她抓住渊,目光灼灼。
      渊佯装不解:“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我知道你很强,可以救我出苦海!”
      她早看上他了,自那一夜后她的目光就追逐他不放。认定渊是她的救星,目前她
      能抓住的也只有他。
      “我跟你,从此便是你的人。”
      “草民并无打算。”
      “这是命令!”
      “不行。”
      渊拒绝得干脆又无情,美貌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但当一个男人心里被另一个女人填满,这武器便毫无作用。
      “郡主身系两国安危,不能任性妄为。”
      “不!坐享天下的是他们,挑起战乱的也是他们!他们不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凭什么让我吞这苦果!”
      “郡主生在帝王家,有承担社稷兴衰的义务。这是您的宿命,您可以选择逃避,但是旁人爱莫能助。”
      桃花郡主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肌肤抖起来,泪如泉涌。
      渊轻声:“郡主,命由天定,请随遇而安。”
      桃花郡主绝望至极,猛冲出去,直奔营地边的悬崖。她拼命的跑,裙裾都被石 头灌木撕破了,发也披散,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坚定,只盼纵身一跳。
      幽目睹这一切,危急关头,他腾空跃去,忘了隐藏武功,只想救她,他第一次有救人的念头。
      悬崖边桃花郡主软软倒在他怀里,轻似一朵云。
      她楚楚哽咽:“为什么——为什么——”
      幽迷惑了,耳边是阿九垂死的呻吟。
      “哥哥——为什么——”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问话,一个求生一个求死。幽违背了她们的意愿,他颤抖双手,也许将怀里的女人抛下悬崖才是正确的选择,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对长相酷似阿九的郡主下手,尽管他曾经亲手不留余地的杀死了自己的妹妹。
      两行血泪缓慢淌下,是悔恨。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烛火如昼,也在风中摇闪。幽僵坐帐内,不知风来自何方,各处的鬼都有了知觉,飘飘渺渺,影影绰绰聚来。他们是幽的剑下亡魂,有的骨瘦如柴,有的面目狰狞,有的目光悲戚,有的愤怒凶狠——
      幽忽然看到敏。阴阳两隔,她胸口的窟窿还在淌血,腮边犹有泪痕。幽与她对望,双方不做一言。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敏是幽的心魔,除魔以后幽孑然一身。
      心一酸,敏的神情忽转木然,她身后转出一个男人,双目圆瞪提着刀,手里拽着她的心肝脏腑,那是幽的父亲,悉心养育他的恩人。
      “孽子!”
      父亲一身血污,怒斥他,影子冉退,人鬼殊途。
      群鬼过后,只剩一个,她回头,轻盈的,衣带飘扬。她天真无邪的笑,脸上还有一道丑陋的划痕,在幽眼前一闪而过。
      是阿九。
      幽目瞪口呆,那噬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附身于他胸口的伤痕中。
      阿九前胸破了个洞,鲜血喷洒,
      “哥哥——为什么——”
      一切瞬间消失无影子,蜡烛在幽眼前无声熄灭,他惊坐而起,原来是梦。
      “你也睡不着吗?”渊坐在对面,把玩他的葫芦。
      “睡不着,再过十天就到边境了,匈奴迎亲的队伍在那里等我们。”
      “是啊,再过十天我们就能回家了。既然睡不着,我们聊天吧。”
      “你又要说你的妹妹,我听腻了。”
      “那好,今天说你妹妹吧,这段行程不算短,我觉得我们已经够熟了。”
      幽木纳的:“我不想提。我不能跟别人分享同她的记忆。”
      渊骤然一惊,转为大笑:“原来你比我还爱自己的妹妹,连回忆都想独占。”
      幽烦躁:“你总是妹妹妹妹不离口,你这么喜欢她,为什么连续六年都不回家看她?”
      渊淡定浅笑,喝下一口酒,颓然倒上毡垫。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一个孤儿和一只可爱的小猫生活在一起,孤儿很疼爱小猫,把它视为唯一的亲人。生活本来是愉快又风平浪静的,可是后来孤儿发现他对小猫的感情变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会很开心,而现在会莫名的失落;以前只希望今天会快乐,而现在开始盼望永远;以前想起小猫时,孤儿总是会心一笑,而现在则是对着天空发呆;以前会希望有很多亲人朋友,而现在多一个人都会难受,孤儿有时怕面对小猫,又时刻盼望和它在一起,不停的为它付出,总是为它而哭——
      有一天孤儿终于意识到他不再喜欢小猫,他爱上它了。
      幽疑惑:“那个孤儿是不是你,小猫是你妹妹,你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你应该嘲笑或痛责我吧,怎么能爱上自己的亲妹妹。“
      “不,我不会笑你,我曾经也有过——”幽支支吾吾,回顾当年罪孽的恶根,脊背发凉。幸好渊没追问,还以为找到难得的倾诉对象,将心事一吐为快。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因为我们无父无母,从小眼里就只有对方,久而久之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幽豁然明了,明白渊为何一面深深眷念妹妹一面远行不归,他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感情,自暴自弃的将自己放逐到天边了。
      “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回去的,抱着那样不可告人的念头怎么能坦然面对她呢。后来她出嫁了,我的心便死了,只盼她能幸福就好。可是不久前我得到消息,妹夫已于三年前暴病亡故,妹妹当初嫁他并非所愿。只不过想用青春做赌赢一个美好的将来。可惜最后的赢家是死神。妹妹现在家艰难守寡,我必须回去照顾她。但这样真的好吗?说实话,我没信心隐藏这份感情,就算妹妹接受,我们又怎么面对世俗礼法呢?如果我能忘记我的身份,忘记我们的血缘,以陌生人的姿态去爱她该多好。”
      渊惆怅苦恼,人越想遗忘时,反而记得越清楚。幽也是如此,人的烦恼来源于记忆,摆脱不了时,唯一能做的只有将一切抛下,但这谈何容易,到哪里找新的容身之处呢?
      这夜他们无话不谈,渊破例喝了第二口酒,大口的,酣畅极了。
      他把葫芦递给幽:“你也喝。”
      幽迟疑接过葫芦:“你今天真大方,我以为你舍不得这酒,一直省着喝。”
      渊笑道:“美酒须同知己分享,一个人喝总没意思。”
      “我算你的知己吗?”
      “算吧,至少我们都有一个自己深爱的妹妹。”
      葫芦里的酒被他们轻易喝掉大半,真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好酒,可是幽生而孤独无趣又畏见亡者,他在半梦半醒间一遍遍回忆亲人,当不能再拥有时,能做的只有回忆。
      以后十天过得匆忙,桃花郡主自尽未果后,被宫人们软禁保护,她的琵琶声更为哀怨,令闻听者不忍驻足。暗杀者跟幽接上头,约定行动期限,幽决定在最后收手,如果郡主非死不可,那么幽不希望她死在自己剑下。
      渊也是精神分外好,好象即将跟久别的妹妹团聚,满是雀跃。而当他静坐出神时,眉宇间总有道忧愁萦绕不去,他还是不愿正视心中悖离伦常的爱。
      十日后,玉门关外黄沙漫天,三丈开外目不能视,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声雁啼,不计其数的黑衣刺客从沙土堆里涌出,直扑迎亲的队伍。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声不断。郡主的銮驾被冲散,岌岌可危。按照约定,幽要做的是趁乱刺杀郡主,他不得以夺一把剑,砍杀几个卫兵以求交差。
      桃花郡主身临险境,身边的护卫一个个死去,血污染了一身锦绣,她花容惨淡。转眼,一行刺客逼近,幽首当其冲。
      “我来开路!你们上吧!”
      幽横剑当胸,避看郡主形容,一腔污血突然喷到脖子上,湿湿腻腻,还有浓腥,冲在最前的人已身首异处。
      渊持剑跨过尸体,像三年前一样举剑指向幽的眉心。
      “你到底还是动手了。”
      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早知我是刺客?你是朝廷的人?”
      渊神色凛然:“你曾说过剑一旦沾血,就永难清白,人也一样。一个嗜血的杀手怎么可能诚心隐退呢?”
      “那你为什么不一见面就杀了我,还等到今日腹背受敌?”
      渊无可奈何;“还是那个原因,我不想让你妹妹伤心。”
      他并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最初那只装有头发的锦囊从亮怀里滚落,使他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不由自主将妹妹的影象和幽的妹妹重叠在一起,将自己和幽重叠。不被世俗容忍的禁忌之爱,懂得的人难能可贵。
      但是时事不随人愿,眼前兵刃相见再所难免。
      刺客们振臂一呼,蜂拥进逼。卫兵们背水一战大开杀戒。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双方都蓄积了唳气,伺机发泄,杀得双眼赤红。
      渊满身血迹,护住桃花郡主,保她突围。一个刺客猛扑上前,被他一剑洞穿,白花花的肠子泻了一地。这一分神,又一个刺客自后袭来,渊为保护公主,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渊不假思索顺理成章的承受了它,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肩头的筋肉暴露了。
      桃花郡主凄厉哭喊:“你不肯带我逃走,为什么还要救我?”
      渊在刺客身上狠狠戳了一剑,举起袖子为郡主挡住喷溅的鲜血。
      “郡主有郡主的职责,臣有臣的职责,郡主的职责是担负两邦和平,而臣必须不惜性命保护您。”
      他剑术绝顶,并且太顽强,刺客们近不得身,连声催促幽出手。幽被逼到最前沿,渊把郡主交给赶来的卫兵,独立迎战。他们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可现在渊心意决绝,幽却无心迎战,他甚至想弃剑逃离。
      “渊你投降吧,你不喜欢郡主,何苦为她送了性命?你不想活着见你妹妹?”
      “哼,我当然想,可是你就不想吗?你妹妹也在家乡等你啊。”
      幽心痛,他早就失去妹妹,家也回不去了,活着只为逃避罪责。
      沙场交战不存在一对一公平较量,更多刺客加入剑阵围攻和也,数剑齐出,渊濒临绝境。最后只有一条路,杀死幽,踩着他的尸体跳出去。
      电光火石的一击,幽胸口剧痛,剑尖没入胸膛,可是竟然还是在左边。
      千钧之际渊自绝生路,数把利刃同时刺向要害,他顷刻就躺在血泊里,再无生还可能。
      死亡总是突如起来,措手不及。幽扑到在渊身边惊呼:“你!明知我的心在右边!为什么这样!”
      太阳照在渊脸上,他眼睛干涩了,身体很轻,如同飞舞,艰辛的张开嘴。
      “我——厌倦逃避了——想放弃——”
      只有幽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最终还是缺乏和妹妹相爱的勇气,就算不是死他也会用别的方式放弃。但是比起让妹妹绣榻飘零或是将她拱手让人,两相比较还是死更为轻松。渊解决问题的方法总是简单直接,不伤害任何人只伤害自己。
      “幽”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拽住亮的衣角“我把妹妹交给你,请你代替我爱她——”
      幽如同被当胸挖了心一般痛,他痛哭,嘶声呐喊:“我骗了你,我妹妹已经死了!我杀了她!我为了掩盖罪行亲手杀掉了唯一的妹妹!”
      渊再听不到,他已经死了,连叹息和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眼里的光并未熄灭,死得堂堂正正,铭记着心爱的女人,他的魂一定可以升入青天。
      幽暴怒起来,完全失去理智,火一下窜到四肢百骸,手起剑落,乱斩乱劈,只为索命。
      每到有血溅到身上,他就力量倍增,见人就杀,绝不留情。刺客们由于他的突然“背叛”,异常惊恐。匈奴王派出迎亲的队伍终于赶到,和朝廷的官兵合力绞杀刺客,直到敌人全军覆没,幽尤激动的对空挥剑,甚至忘了为什么会杀人——
      桃花郡主平安到达匈奴王的营地,受到匈奴人空前盛情的接待,不知为何,她没有指认幽是刺客。婚礼那天郡主在鲜艳的嫁衣内悄悄藏一块青纱,尽管遭到过拒绝,她还是把舍身保卫自己的勇士当做生命里第一个男人。
      知道幽真实身份的人都已死去,渊最后刺他的一剑划过原来的伤痕,切断了咬噬胸口的蛇。可是幽怎么也找不到渊的遗骨,战场被多变的沙漠掩埋,幽搜寻三天只找回他的紫金葫芦。葫芦里还装着一小半酒,没有知己相伴,渊是不会独自喝完的。他把幽当成知己,他们是不同身份的同一个人。
      幽回到京城多方打听,获知渊家乡所在。他决定去那里完成渊的遗愿,也开始自己的新生。葫芦里的酒幽准备永远存着,他不配喝它,渊不是他的知己,而是恩人,指给盲目漂流的幽一条宁静归路,他终于不必逃亡了。
      行程中幽路经故里,雪下得正大,玉蝶在大地上纷扬飞舞。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幽看见敏和阿九在雪中轻舞,他的魂魄迎向她们,随即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隐没。
      之后跨上马背溶入迷朦天地的是一个名叫渊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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