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 ...
-
站在這幅畫面前,與掛上了吊繩站在絞刑台上相差無幾,一點、一滴被奪走呼吸。
他暈眩,四肢麻木,墜入快速而無盡的旋轉木馬中。
他沒有昏厥。他睜開了未閉上的眼眸,衰弱但欣慰自己仍筆挺地站著,簡直是件神蹟。他迫不及待前進,卻發覺舉步維艱,身體尚未跟上心的速度,他不得不保持同一姿勢,對著展示窗,任憑毫無光彩的眼神映著畫中繽紛色澤,等待身心達成和解共識。
這間二流藝廊他第一次經過並隨時準備遺忘它,充斥贗品仿作氣味,他不曾也不會記得它。成千上百毫無價值的玻璃碎片中他瞥見一顆鑽石,一顆海洋之心,一顆嘲笑生命必須向它臣服的鑽石。他不再看它,像是再也無法忍受它的美麗而躲避凝視。他走進室內時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好像飄浮在空中,看著聽著隔了層霧的自己的手勢與聲音冷漠移動,以向來拒絕並藐視的無禮指使店家,粗魯得可比一次銀行搶案,掠奪似購買那幅畫。但他忘了什麼是禮儀或是粗魯,除了回憶紛雜的樂曲他再也聽不見任何音符,無感於任何事物在身旁流動,以最迅速的筆跡簽下帳單,單薄的紙張禁不住催促而遭到分屍,使他不得不簽了三次。
不論怎麼心急如焚,回房後他面對著包裹的畫作一陣茫然,表情卻更加謹慎,瞪著它就像瞪著無調性樂譜,不由得既懊惱、又對自己鄙夷。他從白晝等到日落,依舊束手無策,當他終於想起自信與節制,過往的亡靈卻如一縷輕煙自已癒合的傷口竄出,無預警且毫不留情,心一沈便不再停止,就像往日不受控制地從高空落下,內臟翻攪奔騰,血液濺撒出來。
他墜落了,必然的墜落。
癱倒一旁,俊俏的指尖划過毫無慾望的油紙,一如朱麗葉輕撫著羅密歐冰冷的雙唇。他太虛弱,無力解開畫上的繫繩,一切留待日後,他想,偽裝這是理由而非藉口,但肯定的只有他不確定那天是否存在。
潘朵拉的盒子從未停止引誘。
從那天起,他幾乎不願一個人待在房裡,因為他知道他會克制不住去專注那幅畫。偶爾他覺得那不是幅畫而是面鏡子,讓他見識到自己所厭惡又無法擺脫的瘋狂。
直到為過多的苦難留下眼淚後,他硬起心腸,在某個夜晚將所有門窗鎖上,閉緊窗簾,並為自己開了瓶阿瑪羅尼。是的,他已到了欣賞酒精的年紀。他坐上扶手椅,姿態有種緊繃的慵懶,無懼地盯著那幅畫,像是與之一同啜飲,或像是對著沒有畫面的電視螢幕。斟了第二杯,他仍不為所動,彷彿只是另一個無所謂的紅酒之夜,微醺中想為自己的情緒尋找出口,卻隨著酒瓶漸漸走向空洞。
等待夜熟睡之時,他站了起來,如同賽姬拿著火燭與匕首靠近丘比特,懷抱謀殺的冷酷與精準他拆開繩結,掀開層層紙張,決心看清畫的面容。
依舊是他初見的樣子,漸層的粉紅由上到下,與由下而上的藍交錯,不規則的白色橢圓,浮雲或是流冰,佔據大部份空間,乍似出自女性之手;而顏料貪婪地佈滿整張帆布,力道強勁不修邊幅,使畫作有種詭異的不和諧,更像倉促間完成之作。這沒什麼,他的繪畫剖析程度停留平均值,沒有艱深理論足夠拆穿一幅仿作的意義。
驚人的秘密藏身厚重油彩之下。這是個神聖的卡諾普罐,保存珍貴無比的臟器,儘管如今一切已萎縮且或許毫無價值。他猶豫了會兒,握緊刮刀,然而耐心似乎在拆開包裝紙已消耗殆盡,再也無法承受懸而未決的曖昧,最大膽的冷靜下他狂亂地以毫不熟悉的拙劣手法除去外層油彩,全心全意像是貝多芬與他的第三交響曲,毫無延沓之意。油彩的碎片和著汗水的味道,在他四周飄落,他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著墨在底層畫作,以免任何一個清晰具象阻止他的決心。時間好像理解似地停止下來,直到他筋疲力竭完成了一場獻祭儀式,才聽見心跳在耳際呼嘯。他帶著絕對的清醒對上卸下鎧甲的整幅畫面,在激情歡呼中燃起的喜悅卻瞬間熄滅,完完全全出自他錯誤的自恃徘徊起巨大陰影,空白、殘缺,摧毀對完整性的渴望,一張半身像堪稱毀容,令他的野心淪落為褻瀆形式。他一陣痛心,感到方才的每一刀都是對著自己凌遲,他疼得不得不倒在扶手椅上癱瘓,過了許久才找回呼吸,並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為赤裸的畫作穿上外衣,收進衣櫥最深處的行李箱裡。他要沈睡,渴望讓不被想起的夢境將暴露出的痛苦、羞愧與激動落得一無所有。
關於那晚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什麼都不做。
沒有任何細節象徵他的自制力染上裂痕,除了比以往更熱心投入公益事業。矜持笑容與迷人笛聲依舊溫暖無數人心,他與他的音樂至今仍保留完好無缺的純潔,令人驚訝那究竟是凝聚愛的力量、還是持續聆聽著遠方的某個心像。
忽視從不等同遺忘,事實上那是床墊下的一粒豌豆,那幅畫讓他寢食難安。像是孩童恐懼櫥櫃的門後躲了怪物,每晚入睡前的最後一眼總是對著黑暗的衣櫥,使他像是被自己監禁的親密囚徒。只不過得以音樂的魅力赦免自身,讓他打消掀開床墊、毀滅豌豆的念頭。一段時間過後,他再度被平靜的歡愉淹沒,他開始相信並說服自己,他的錯誤導向有益結果,模糊的肖像已然足夠,他不需要一張栩栩如生的畫作。
於是在一個閒暇無事的午後,他找到機會獨處,開始回憶起那幅半身作品。最先閃爍的是畫作署名,A.金牛座,某種程度的詫異喚醒已染上塵埃的記憶,依稀想起那個固執而龐大的形象,像是遙遠故事中的人物,一千零一夜的國王,模糊得很熟悉。他想起寬闊的手,想起驚人的力量,想起那間醫院消毒水味,以及如何與死亡擦身而過。他停了會兒,然後進一步推想,想像對方在何時畫下那些細膩筆觸、又是如何匆匆將之遮掩。是那個激烈狂潮前的冬季吧,在戰爭的交替中尋求短暫的喘息。他的理智此時與之並行,清楚推斷沒有答案的因果順序,然而是為了什麼,他避開了。這些不由得思量起的往日瑣事以及蔓延的意識流,是一個弱音,一個過渡,為了延緩觸及即將揭露的臉孔。但是他的心無視任何緩衝,掙脫理性束縛,直奔向目標而去。再一次,他在回憶中睜開雙眼,看清那容貌,如此殘破的勾勒,已足以令他的心在目光接觸中微微顫動。
他聽見他的名字被呼喊。
沈思遭受現實介入打斷,他朝著來人淡淡一笑,毫不推辭從事不甚吸引人的社交活動。他感到雙手冰冷,察覺先前的僥倖心態或許源於無力承受那張完整面容。
在遠離希臘的一座城市,遙遠的說著不熟悉的語言的城市裡,他自一個無夢的沈睡中清醒,異常平靜,好像這件事早應該發生。他走向窗邊打開落地窗,在陽台上等待厄俄絲玫瑰般的手指掀開東方的天空。冷瑟的微風漸漸吹散殘餘的晨霧,他關上窗,拉起簾子,重回床沿撫摸起長笛,像在愛撫著蜷伏沈睡的寵物。他眨了眼,將長笛移置一旁,堅定地越過它捧出那個行李箱,打開箱子就像打開最親密的棺材。
這是顆海洋之心,同時也是顆希望之鑽。通過簽名,他確認這幅畫的主角是曾掌握地上最高權力的男人。他突然嚴肅地評估起弒神與操弄神的秤上,哪方罪惡的砝碼更加沈重。所知的可怕判例中說明聖人都有過去,罪人都有未來,那麼,還有什麼可宣判為無可赦免?
他移開情緒重新專注在繪畫本身,讓冷漠成為熱情的一種條件。摧殘後的作品輪廓稀疏,但這是幅撒滿了個人情感、憑藉搖擺不定的記憶所作的畫,單看它便有豐富、幸福又些許憂鬱的印記。他一面驚奇地發掘畫家的天份,同時讀出作畫時流露出的憂慮和不安,每道陰影都殘留若有似無的遺憾,色彩卻明亮得出奇、充滿期待,令這幅作品像是作者迎接自身死亡命運所做的準備之一。
再度回到畫上,畫中人物圍繞在絕美光暈中,毫無可指謫之處,接觸之尤如接觸他最愛的那首交響曲,夢幻、高雅和諧卻震人心弦,他就像陽光灑落鏡面般的海洋,因為它的深邃而啞然失聲。肩掛白袍的男子莊嚴而無暇的面容側望向帆布之外,凝望他人看不見的遠處,他隨著望去,再將目光返回聖觴似的眼神。您在看著什麼?他暗忖,立刻對這個問句打了冷顫。他感到胸口一陣騷動,他想要竭力隱藏,血管幾乎要痙攣起來,然而有什麼在他心中發生了,這點已毋庸置疑。
這點令他難受,唯有更深刻的折磨能夠掩蓋折磨。只要添加一些回憶,便能給予畫作主角想像的肉身,而他必須這麼做。他深深吸口氣,緩慢地宛如尖銳刀刃抵在胸口、心臟上方,室內有了赤道的溫度,他卻感到一陣寒冷。所需的些微回憶讓他再也無法回避他一直避免的形象。
K.
他沈默地喊了那個名字,卻聽見聲音在顫抖。
他終於在回憶中直視那雙無論畫作多麼寫實、也無法複製的幾乎透明的璀璨深藍、閃耀不同稜面螢光的眼睛,再度讓他燃燒,他全身共鳴起對這樣一道模糊眼神的狂亂記憶,心跳攝取過度咖啡因,在眼前組成快速規律的風雨,如果他還有淚水,那些眼淚會正在心裡翻滾。他伸手尋找從不離開的長笛,趕緊握住它,像個雙目失明的老人極需握緊什麼以避免不幸。然而不幸地,以為迎接他的是冰冷與失溫,金屬的熱度卻燙傷他,他心一驚,驚覺這只冷漠的長笛竟然承載著過多體溫。
瞬間他拋棄自己、覺得自己已病入膏肓。
在垂垂重傷中他捕捉到K揶揄眼神的記憶,散發出的光芒是黑暗中的燈塔,使他忽然找到歸途,他振作起來,那曾經令人不快的若無旁人如今卻令他自在,只因他已學會默認一顆不和諧音。他閃躲那些話語、那些舉止動作,揮開那些充滿過去的不安份的音符,靜靜地凝視那張靜止又狂野的臉龐。他不曾這麼做,但他一直渴求它;他不允許自己這麼做,但他知道他已經走向顛狂。
他清清楚楚自己要做什麼,全然不顧後果會是什麼:他要比較這對雙生子。
這個具邏輯舉動似乎是為了再一次擺脫K設下的非邏輯,但不顧對一個符號的褻瀆只為了讓自身相信對那個符號表面的無神論。過去,他的理性通過狂熱呈現;現在,他的瘋狂等同於理性本身。
透過這幅畫,兩人顯得如此密切重疊,叫人覺得理解其中一位自然理解了另一位;但兩人又是如此不同,實驗主義與文藝復興的音樂差距,根本不可能有所融合。他冷冷地結論,要同時理解並愛上兩者需要複雜的品味和難得的、開闊的精神跨度。
或是,什麼都不要,只需任由感官支配一切。
他曾毫不留情批判敵手營造了虛假世界,現在他假設起,處於相同背景他是否能夠抗拒。他想了想那種情境,隨即放棄這個設想,這是陷阱,他知道他會陷下去。可惜他還是陷落了。他聽見沈默的音,他聽見自己被填滿,一種什麼都沒有的滿,這種感覺曾出現過、很久之前被他遺忘,現在又鑽進他。他覺得自己走在一個圓上,不論如何必然會回到起點。他不得不謙卑起來,臣服的食指划過肌膚的象牙色、玫瑰白,察覺掌心的汗水後猛然收回,他游移了會兒,閉上眼睛,無力抵抗對著手指輕輕一吻,垂下雙肩如同垂著一雙被折斷的翅膀。
若非電話鈴聲打碎夜曲式的幻象,他將抵達自我厭惡的極端。他冷酷地站起,從容收拾後走進浴室,在鏡中看見比孟克的吶喊更加扭曲流動的臉,經歷高燒似極度暢快又極度怠惰,說不出任何一句自己的語言,只有《死亡的喜劇》中那句:看過的畫纏繞著我們,跟隨著我們。他怒視著鏡子裡的自己,視線仍沈浸在神秘的小宇宙裡不肯離去。
不平衡是場大火,如今大火蔓延。無論旅行何處他總是攜帶那幅畫,像是對待結識不久的情婦,恣意的慾望毫不防禦。他曾嘗試將它安置於固定宅邸裡,藏在精密無比的保險箱中,他來來回回確認完全鎖上並再三確定沒有遺忘密碼,走了出去,利用距離穩定焦躁情緒。但,他做不到。他跨下大門門廊的階梯後又轉身奔走回房,重新打開保險箱,用纖細的羽毛撣落微不足道的塵埃,包裹嬰孩般輕柔地再度裝進雙重密碼鎖的行李箱,與之隨行。它與手邊的長笛共享同一尊榮,愛不釋手,只是以類似厭惡的情緒來愛它。將來這兩項聖物會攜手躺進他的墳墓,當他這麼考慮時,突然驚恐這個秘密在他身故後被揭露,他附和起原作做法,急忙找來油彩,再度為之披上新的面紗,即便技法慘不忍睹,他有種被撫慰的心安。
過一段時日,他的處境變得更加創傷,正因為創傷的持續。毫無新意,像是賭徒離不開勝負,他無法克制見面的渴望,如同一段重複單調的流行樂章既惱人又輕快地在腦海盤旋,揮之不去。忍無可忍下他終究不得不解開自己設下的封印,重新顯露真蹟,只不過這一次,他小心翼翼。
很快地他便發現到,原先焦慮只是前奏曲,或是華格納歌劇似的無止盡旋律,他的強迫症無藥可醫,不斷重複著渴望、遮掩、渴望、遮掩,以致在繪畫上的技巧精進幾乎與演奏能力並駕齊驅。他一直在等待所謂的奇蹟,讓他得到解放,讓他不再執著,今天,或是明天。然而瘋狂就像引力,輕輕一推便會墜落,他從未停止過對那幅圖像的痴迷,既迷狂又難以忍受,光是嗅到顏料的化學味,都忍不住輕微戰慄。這幅肖像代表有兩種重音的一個字,分屬不同意思、但是共享同一字母排列的字,他遭受字的深度迷惑,被驅逐到心神渙散的邊界,框在沒有時間次序的異次元空間,他在裡面夢遊,他看著S想著K、他只看見K、他又看見S、他再也看不見S或是K。兩個彬彬有禮的謊言間,他不知攔在手中的是哪個,但作為那張臉眾多犧牲者的其中之一,他盼望自己會是最後一位。這幅畫儼然成為蠱惑他的海洋之心,塞壬的塞壬,只有在成功抵抗誘惑時他會懷疑究竟是何者讓他如此著迷,是勾動情緒的K或不可抗拒的S?還是對著心悸的自身顧影自憐?抑或根本是對痴迷本身上了癮?瘋了,他感到自己快瘋了,完全、徹底得瘋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講述這個事實,如同講述樂理是如何智慧果斷一樣,完全屬同個音調。
存在著希望的困境才是真正的絕望,致命往往出現在平凡無奇的日子裡。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令肖像漸漸老化,如同多利安格雷的畫像,承擔起情感與思想的烙印,再也無法恢復美麗原貌。
一如以往他再一次舉行輪迴性儀式,褪下畫的面具,溫柔地,苦澀又愉悅地。放下工具後,他全然愣住了,帶著持續的責備與姍姍來遲的驚訝,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不可置信自己怎會犯下這種實實在在的錯誤,災難早在他銳利的盲目中降臨。整張帆布斑駁地可怕,優美的線條、迷人的神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已不是美妙的回憶錄,而是逐漸腐朽且必然腐朽的屍體!突如其來一段引言響起:萬物開始時,凋零與分離都屬於明日。明天、明天,又一個明天,現在即是那個明天。他一動也不動,臉色倏地慘白,心慌吹亂了冷靜,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場浩劫,應愉悅地放聲痛哭?或是黯然地幸災樂禍?
雙手微顫著尋找畫筆,渴望恢復原先刻骨銘心、但消逝了的模樣。可是他無法提起筆刷,一如不能讓時光倒流,在命運的洪流前他早輸得一敗塗地,能做的唯有祈禱這是人生的最後一場悲劇。
一艘客輪告別港口的擁吻,航向下一個情人。
乘船這件事的本質多年前已掛上某種嘲諷符號,當他見到船尾飄動的旗幟時往往有股不著痕跡的無力感,就像因傷退役的冠軍老拳擊手瞧見比賽拋出了白手帕,甚至對心酸也已無動於衷。他待在船艙中隨波逐流,承認現實總有能力逼迫人低頭。一方面他不確定現在是否仍俱備超凡能力;再者,他向平凡妥協,因為伸手所及僅存平凡的真實。
陰沈的午夜慘淡地從波間升起,他獨自來到船尾,依偎著欄杆,聆聽緩緩涌流的浪花發出沙啞低吟。他從未見過像這天漆黑的夜,他自己,連同夢境,都沈溺了,沈溺在這深沈無盡的黑夜中。這一道道走過而消失的足跡、全部沒入茫茫夜色的痕跡,正在海潮中顯現出它的真正寫照,名為魔力的過去,將他吸入,在他的心靈播放一段旋律,就像一句格言或是墓誌銘,又像是一種不可理解卻救贖的憧憬。還有無數名字、無數名詞,受困在編織好的稱為回憶的漩渦裡,傾吐另一角度的一段神話。那些名字、那些名詞卻早已悄悄融入遠方混淆不清的長長回音,穩固的根基不加警示便坍塌,神話已離去。這些回憶已不再是種折磨,痛苦的是廢墟中他再也無法得到任何回響、任何對話,如今只剩他能夠回應,孤寂的樂章讓他痛苦。他天真得希望在錯誤的終點得到補償,卻被自己所拋棄的一切拋下,被丟棄在現在中,他努力和過去會合但是枉然,他被拋棄。
能做的唯有輕輕地放手。
一份遺物自手中墜落,他曾深深著迷,從此無可挽回,墜入不見天日的深淵,僅敲響一顆音符,如同美人魚輕躍出海面,在溫柔的節奏中化為泡沫,無聲無息。海洋之心回歸屬於它的地方,或者,不曾歸屬過的地方。
地中海的太陽已塗上寂寞色彩,沈靜的水面升起一陣痛苦的滿足感。他繼續待在那兒,迎著海風,回憶起海水瘋狂的模樣,也就是回憶起青春本身,不再有虧欠或是懊悔,除了感到幻影般深深的空虛,他沒有其他反應。這種對絕望而無望的情緒在肉體上幾乎超越他所能負荷,但,他也只能逆來順受,並且對此表示理解與同意。
清晨因秋日的輝煌而不再蒼白,下了船,他沿著耀眼蔚藍的愛琴海走了一會兒,心裡認為自己仍完好無缺,卻忘了對自己問著這個問題的他,已經不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