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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一响贪欢、梦终须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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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俱来的罪恶同不知所起的良善□□而生希冀,正义与邪恶好似对怨侣纠葛不清,光亮与昏暗影影绰绰摇晃出灰色的中间地带,那里成为避世者的乐园,褪去假面之后,谁可有资格去判定善恶是否有衡量的标准?终究只是玷污着明镜台的尘埃,繁华落尽之后,孤影独奏成哀。
眸子映着灰霾的天色,眼波流转把这静谧激荡出涟漪,香烟与双唇缠绵着不忍分离,只是薄唇倏然紧闭勾勒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双腿交叠着,身子用力的向后拗过去,她活动着僵硬的脖颈,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打乱了思绪。
这一路上,陆长生想了很多事情,这一打搅又不知该从何顺起,索性防控思绪,长吁一口气,半阖上眼睛,好在睡意来临之前,车停了下来。
司机下车给她打开了车门,她才跨出只脚便已经有人迎了上来,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她恍惚不已,然而她从未叫人发觉过她的惊惶无措。
“长生,你可算回来了。”
陆夫人素白的手指搅着手帕,这车才一停稳,她便堪堪迎上前去,小半百的年纪,唇红肤白,走起路来腰肢仍是一摇一摆,见了长生,面色如常,脚下步子走的快,叫身边伺候的老妈子好是心惊胆战。
陆长生这四下打眼一瞧,也就陆夫人一人守在了门前。
陆先生、陆老板的听惯了,多久没听人唤过她长生了?她扬起嘴角,面上却分毫不带笑意。
“你长了个子。”陆夫人仍是笑的妩媚,这笑好似巴在她脸上一般,只是嘴角扬着,神色依旧冷漠,她的手指缠着手帕绕了几遍,似乎是做了个重大决定一般,抬手抚去长生肩上的一抹尘,她似是有什么话,染着寇红指甲的手指沿着肩膀覆上长生的脸颊,只是稍一偏头再回转过来又是那一副风情万种的面容,“长生着实是又瘦了。”
陆长生可不是一路奔波回来闲扯家长里短的,她略一低头,眸光却与陆夫人相接,“老爷子那口气还没咽下去么?”她挑着眉头,似是不耐烦的哼了下鼻子,见陆夫人敛了笑容,陆长生心里也猜到了几许,“这老狐狸又耍什么花招?”
“你还是好些罢,他终归是只留着一口气了。”陆夫人这才注意到两人定定的站这儿也好一会儿了,她侧过身子,长生意会的随着她进了屋,“说千道万也好,他是惦记着你的。”;陆夫人难得出门见人,陆长生在回忆里翻了几遍,这竟是陆夫人对她说的最长的话。
“那老骨头怎么会怕,他不过是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攥到手里,死了最好也都跟他一块儿埋进土里。”陆长生冷着面容,她不耐的咳嗽了一下,重重的吞了下口水。
“他这辈子凶、贪、暴戾,这宅子,也终归是他撑起来的。”陆夫人扫了眼这琳琅华贵的宅子,语气中失掉了往常的冷漠,又捎带几许悲哀的补了句,“从这点上来说,他不无功绩。”
陆长生听到这话倒是有了些许快意,“这家业,这宅子,这身后的种,还不都是姓了陆,你走出去,人人还不都称你陆夫人。”
“你毕竟也是陆少爷。”陆夫人嘱咐下人给长生备了茶,到了屋里反倒是不紧不慢的,陆长生只觉得吊着陆老爷子这口气耍一耍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些产业不会就留给他未曾谋面的孙儿了吧。”陆长生抽出支烟来,衔在嘴里,翻找了好半天,没找见火,便又把烟收进了口袋。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陆夫人看着长生眯着眼睛,仰着下颌的样子,很像是家里娇惯出来的纨绔小少爷,短发干净利落的梳成背头,精致合体的西装不带一点褶皱,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精致的小人儿一如现在一般的昂着小脸儿,“就算我不稀罕,那些东西哪一件不是我的?”陆长生说出这话的时候,才是少时年纪,却露出与那个年纪不符的倨傲的目光,陆夫人从那时便知道,总有一天陆老爷将不再是这个家里最权威的存在。
陆长生将最后一口茶饮尽,她惯了这样的不留余地,不留一个空白给自己有回身的机会,她心底知道自己大抵不会有需要回头的时候,她应当是足够自信于自己做的每件事,至少到现在为止。
“这把老骨头,一口气还挺得这么久。”陆长生打了个呵欠,她挥手示意一旁的侍从递过来个黑色手提包,陆夫人这才注意到,这人提着包跟着他们好一会儿了。
“怪只怪。”陆夫人话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了。
陆长生并没有问下去,搁下陆夫人只身往陆老爷的卧房走去,她心里应当是欢喜的不得了的,每走近一步她就愈发感觉陆老爷的生命多流逝了几分,只是这感觉又令她欢愉不起来,这充斥着药草味道、住满了姨太太和下人的宅子,在陆老爷过身后又会变成了怎么个样子,她怎么接手一直被陆老爷死死攥在手里的生意,那些伯伯们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妄图吞掉这庞大的家业,陆长生狭长的眸子流过一丝不屑,好像他们真有那个能耐一般。
陆长生一路都听见下人们欢喜的唤着少爷,他也不做应答,冷冷的任跟了老爷半辈子的老管家推开了卧房门,她本觉得那门上的雕花好像被这药草味儿浸染的多了几分颓靡,细看来又觉得好似是被来往的手掌摩挲的愈发光亮。
“少爷,您请。”老管家弓着背,像是把陈年老旧的凳子,头都几乎碰到了门槛上。
陆老爷等了长生很久,长生心底是这么认为的,等的那些姨太太们都失了耐性,等的她的三位姐姐都干了泪水、疲了哭喊的嗓子,因而她才走进了这样一个清净的屋子,只有陆老爷那局促的呼吸扰的她心烦的很。
“爹。”陆长生极不愿的的唤了声,干巴巴的不带丝毫感情。
陆老爷肿胀的好似个吹鼓的气囊,他喘着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见长生来了,突然地瞪大了眼睛,手指不断的抽搐着,脸色通红。
倒是陆长生不紧不慢的,走到陆老爷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即便是这个样子了,他仍拥着自己那上好的锦衣,把那尊通透的玉如意放在枕旁,残缺了小指肥厚的手痉挛的勾带他手上的翡翠扳指同金戒指撞的铃琅作响。
陆长生从包的夹层抽出那么薄薄一张老旧发黄的信纸,一角还沾了油渍,她把这张纸举到陆老爷视线所及的位置,陆老爷见那纸神情一顿,呼吸立马急促起来,只是一阵又缓缓的歇了下去,他眼里的情愫太过复杂,陆长生讲不好那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那眼中一道光的闪过,多少都夹杂着解脱。
这与她何干?陆长生冷然看着那残破的纸。
陆长贵因有一子,名聚宝,年十三岁,因年岁不能丰熟,情愿将聚宝卖与陈家名下为奴,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丙批当付银元十五元,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陆长贵哆哆嗦嗦的在这纸上摁了手印之后,胡乱的在聚宝头上摸了一把,“儿啊,这是为你好,爹想你能吃得上粮啊。”随后便从管家手里接下了明晃晃的银元,沉甸甸的叫他一下子口干舌燥的,死死的握着,手背上凸出的青色血管,因兴奋而一突一突的跳动着。
许多年后,陆聚宝仍能够记得陆长贵颤颤巍巍离开的时候那瘦削的背影,干瘦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来回的撞,好似风一吹便要折了身子,这一幕他并没有看多久便被陈家的管家领进了屋子,这进了门一眼看过去便是那雕花的窗栏,许是从那时候起,他便琢磨着有一日发达了,自个儿有了宅子也要雕上那精致的花,只不过还没等他那污土土的手碰到那窗栏,便被那陈管家一巴掌拍了下去,“这乡野里来的,果真就是不知礼。”陈管家嫌恶的看了眼陆聚宝缝缝补补破旧的衣服,露出一大截黑黝黝的手臂,干瘦干瘦的。
陆聚宝穿上下人的衣服,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穿上不带补丁不起毛边的新衣服,布鞋有点大了塞块儿布头进去穿着也舒坦,简单的一块床板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棉絮,倒也是个自个儿的地儿了,他还有了个新名儿,叫陈聚宝,签了卖身的契子,生死都是这家的人了,这是规矩,他懂。因着这里他年龄最小,基本上都叫他小宝子,他手脚麻利,肯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也不像那些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耍滑头,嚼舌根子道人是非,这一日日的相处下来,陈管家倒也挺喜欢聚宝的,偶尔有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也往他手里塞一塞,聚宝起初也是不好意思推拒着,后来倒也习惯了,每每陈管家吩咐点什么事情,他都鞍前马后的没有过一句怨言。
这般过了三年光景,聚宝也长成个精壮的小伙子,腰腹都是紧致结实的肌肉,眼里亮着光,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这正当长身体的时候,顿顿能吃下四五碗饭,他一个下人顿顿吃得太多难免遭人闲话,说得多了他也不敢多吃,有时候饿的难受了,夜半就披着衣服去水缸舀凉水喝,几瓢下去肚子顶的发胀,他便靠着墙昂着脑袋想,若是做一辈子下人,也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攒够了钱还可能讨个姑娘做媳妇,这辈子无波无澜的也就过去了,只不过下人终究是人下之人,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他总是觉得,这不行,他想要的太多了,有时候那种呼之欲出的欲念顶的他的胸腔生疼,烧得他整个脑子发热,所以他只能再多喝几口凉水,压下去那一身的躁气。
聚宝十八岁那年,陈老爷小儿子出远门叫石头砸了,折了脊骨死了,为了冲喜,他纳个了可以做他孙儿年纪的妾,聚宝是听其他人说的,这妾室是那烟花巷柳里出来的,花名艳儿,生得一双极勾人的眸子,这陈老爷恐怕是叫她勾了魂魄才娶她进门,为这事儿大夫人害了场大病,成亲那日,与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儿纷纷挤到大厅想看看那艳夫人的模样,就算见不着那勾人的眸子,也可以一窥那摇摆的叫人酥了身子的腰肢,聚宝向来是不喜热闹的人,那日鞭炮放起来响彻整个陈家宅子的时候他刚巧路过大夫人的门前,见着丫鬟捧着沾血的手帕哆哆嗦嗦的出去丢了,他把手帕捡了回去洗了洗,有些没洗彻底的淡红的印子像极了雪后残梅,聚宝趁出门采买转手把手帕卖给了街头小贩,把那几个小钱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总觉得离自己离开这里又近了几步。
陈老爷春宵一度后好似折损了太多的精元,竟一下子病倒了,日日拿中药养着,那新来的五夫人勾人的眸子和柔软的身段也只能搁置着了,陈老爷同五夫人说待他病好二人再拾欢好,只是这一二月过去都不见有什么起色,陈老爷子到底疑心病重,总觉得五夫人这如花似玉个娇嫩的小人守空房,叫太多人觊觎着,偏叫人看着她,安排两个丫鬟伺候她的饮食起居,还安排个下人守在她房门口,全宅子最老实勤快的聚宝就担了这个责,他只觉得这活计轻松的很,倒叫那些心火正旺的小伙儿们红了眼。
聚宝是个不知事儿的,他做了半天的活流了满身的臭汗,外衫往腰上一系便靠在五夫人门口的柱子上捧着本小人书看,他以前是不识字的,所以只能做些力气活儿,天天看着那些陪少爷读书的随侍,不用做什么事情又干干净净、衣冠楚楚的,好生羡慕,他便求了陈管家教他识字,他脑子聪明得很,没过多一阵路过少爷书房听见朗朗读书声,也似是而非的明白了些许,倒是陈管家觉得聚宝一个力工,读书识字没多大必要,没了耐性就顺手塞他了几本市坊里卖的小人书,聚宝也欢喜得很,看完之后自己也经常去小摊子上找着,去的多了小摊主认识他了,偶尔有些卖不出去的、破了的书也就顺了人情送给他了。
聚宝很是沉默寡言,不是性子冷,只是不会说话,怕说错话,也就不说话,面儿上看着老实巴交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着多精明的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