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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三章 ...

  •   第五十三章
      “理由?”君钰道。
      “我已和宣帝有过协定,你杀了我,他自然会知道,届时你如何向宣帝交代。”
      君钰笑得越发冷淡:“既然陛下能查到我的事,自然也查得到你同左擎苍勾结之事,一个周旋于两国之间的反复小人,想来陛下亦作坐等收益的赌局罢了,况且……”
      君钰手中的折扇又向前逼近了一分,面颊亦跟着贴近对方的耳根,道:“你刚才不是说,陛下舍不得杀我,你觉得你的性命能有几分重要?能让陛下为你对我做什么?你说,我现在能不能杀你?”
      盯着对方暗潮汹涌的眸子,柳子君忽然咧嘴一笑:“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对宣帝陛下,而是对侯爷你。”
      见君钰不开口,柳子君继续道:“我可帮侯爷解决一件烦心的大事。”
      “我有什么烦心之事?”
      “汝阴侯。”
      君钰眸中闪过诧异,转而又将手中折扇逼近了对方一分:“你又有什么能耐帮我解决这个烦恼?”
      “我手中有一份名单,不知侯爷可有兴趣?”柳子君的目光不转、不惧,隔着君钰的肩恍惚瞧着彼方缀满珠子的落地帐帘,“汝阴侯之所以牵扯到杨桓、陈承案件之中,是因为受到钟曜的牵连,宣帝布置许久不过就是为了查出我手中的这份名单,只要我动动手脚,在适当的时候将名单送到宣帝的手中,届时汝阴侯参与未参与此事,也不过是全看侯爷的举动。侯爷以为呢?”
      “我为什么还要信你?前车之鉴,你认为自己还有多少信用度?周旋于各大势力之间,柳子君你倒是好能耐啊。”
      柳子君笑了笑,说道:“我有多少信用度和此事无关,重要的是汝阴侯对侯爷而言有多少重要。我手里还有一些关于此事的线索,侯爷被困在宫中,想来定是无处知晓某些情况。”
      感到脖子上压着的劲头极细微地松懈了一分,柳子君抿唇继续道:“我也没有必要欺骗侯爷,那时候我向宣帝告知侯爷的事也实属保命的无奈之举,我只是想活着罢了。想必,宣后已找过侯爷,侯爷应该猜得到,宣后之所以知晓蔡子明的消息,其中我起了多少作用,而宣后同侯爷的交易,其中我又占了多少作用,想来宣后没有告诉侯爷。”
      “你又知晓宣后同我有何种交易?”
      “她想救蔡子明,她能和你交易的筹码除了关于汝阴侯的,不作他想。”柳子君看着君钰弯了弯眼睛,“我猜的。”
      “……”
      沉默半晌,君钰道:“你也没必要帮我。”
      “不,侯爷,我有必要。我很早就同侯爷说过,我对权力已经没有了欲望,我所思所求,世间也唯有侯爷能够相助。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爷要杀我的方法有千万种,我费心何必欺骗侯爷,做这般损人不利己、为自己平添仇恨的事。”
      “哦?你所求什么事?”
      “我所求不过两事,第一件我早已向侯爷言明,子君所求不过是为自由,只望同柳家断得干净而不受侵扰地活下去。此事侯爷已应承过子君,暗中亦多有相助,如今又有宣帝陛下愿与协定,让我在这落地生根,子君很是感激侯爷庇护和牵线搭桥之恩。”
      “我真不明白,柳子君,你千方百计要做一个被除宗族的遗弃之人。他日黄泉之下,为一孤魂野鬼。这般代价换来的自由,又有什么用呢?”
      “侯爷天生的贵人,又如此兼顾家族,苦苦维系,自然是很难明白我这般小人的心境。侯爷这般问我,莫非……”柳子君言语间竟有种莫名的萧索,不过很快便被一丝狡黠替代,“是忽然对子君起了什么兴趣么?如此说起来,侯爷今日这身紫衣华服恭候于小人,倒是十分地叫小人惊艳,侯爷这般风华绝色……”
      柳子君的话尾上扬,带着几分肆意的戏谑,叫君钰不由眉毛一挑:“你真想死吗?”
      “侯爷,我的大穴皆被你封了,你既然无心杀我,可以将扇子放下了吗?虽说小人的皮肉不如何细腻,却也着实不粗糙,这骨扇卡着脖子也是让人十分痛苦。而且总是僵仰着脖子,很累哎~”柳子君言语间伸手推了推压着脖子的折扇,上面的珍珠硌得人真不舒服。
      “你又知道我不想杀你了?”
      “侯爷若是要杀我早便杀了,何必同我言语如此多的话。”
      “柳子君啊,同是一父所生,子期若是有你一半的洞察力和心机,想必如今的柳家也不该是如此模样。”抽了压住柳子君脖子的扇子上的手,君钰转身又行至琴案前坐下,“不过你们倒是有一点相通,就是想费心竭力地搞垮江南第一的大族柳氏。”
      “小人不过是个亲爹难认的娼妓之子,如何比得上柳家万人疼爱的尊贵三公子,自然要学会多看人的眼色才是。”柳子君接过君钰脱手的折扇,打开瞧了一眼,装模作样地扇了扇,“珍珠白玉金流苏,银丝象牙丁香锦,如此名贵的扇子,扇出来的风也是不一般的舒服啊~”
      君钰从一边案几上的盘中捏了一块鲜奶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尽,“不过是件玩赏之物,华而不实,倒不如普通的竹扇来得轻便,你要喜欢便拿去。”
      “华而不实亦是世人可望而不可求的宝物,侯爷这般大方,真叫子君受宠若惊。”
      “宝物,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件没有灵气的死物罢了。”
      “侯爷真是字字真言。”
      “花言巧语。如你所言,你我所思所求不同罢了。”君钰又咬掉剩下的半块甜品,咀嚼了会,觉得乏力的身子似乎好受了些,才缓缓道,“方才你说所求不过二事,第一件你要不受柳家拘束的自由,那么另一件呢?”
      柳子君慢慢踱步到一边的廊口,望着远方茫茫一片的云雾不言不语,君钰也不催促,又捏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侯爷近来的胃口,似乎十分的好?”柳子君背对着君钰,依旧望着远处茫茫的一片,忽然开口道。
      君钰半倚着案几,眼皮也不抬:“这不是你该试探操心的事,好好斟酌下言辞,同我说说,你所谓非我帮助不可的第二件所求之事。”
      “我第二件所求之事……”柳子君言语倏忽一顿,似乎看见了什么,目光转向另一头,嘴角又标志性地抿起,“便是他。”
      “哦?”君钰起身走至柳子君身侧,亦追随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瞧,顿时叫君钰不由感到一阵头疼。
      乍见一个青服宦官正压着衣冠在临碧殿的膳房外举臂高呼喊,伴随着“起火了,快救火”之类呼喊声的,是他身后膳房里滚出的一阵阵的浓烟。
      虽说那身着宦官衣服之人的发饰散乱,大半张脸也受了烟和灰的涂画,身上衣物亦被烧得少了几片,但那叫人既好气又好笑、更多是无奈的模样,便是化作灰尘,君钰亦认得出他是那个总叫自己头疼不已的师弟柳子期。
      “师兄……”
      “……”
      “师兄……”
      “……”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如十万只蜜蜂般在耳边“嗡嗡”的叫唤,终是叫君钰的手腕一抖,君钰掌中那让他再看不进半个字的书本便顺势飞了出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叫唤着的人的脑袋上。
      “啪——”
      “哎呦!师兄你偷袭我——”柳子期捂着被书砸到的脑门抗议道,转而又大叫一声道,“啊!我刚抄完的一张《华严经》——!!”拎着那张被墨水染坏的纸张,柳子期一脸的悲痛欲绝。
      “再重新抄一张吧。”揉了揉眉心,君钰喝了口案上的果子茶,“你这般鬼嚎,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子期闻言忙将哭丧般的脸挤了挤,堆笑道:“师兄啊……”
      “莫要越过书房的那道线。”君钰用小匙慢慢搅动着茶碗里蜜果,目光也不抬地于那厢一脸兴奋的人道。
      兴冲冲要奔过来的柳子期闻言,硬生生顿在了书房内的那一道被人刻意系起来划分地界的紫纱绳子后。
      抱着一旁的盘龙柱,柳子期幽幽唤道:“师兄……”
      “抄完三十遍《华严经》之前,你便好生呆在那罢。这蜜果酸甜可口,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来些……对了,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啧……不用了不用了,你喝的果茶我现在可不敢喝,想起来就牙酸……师兄啊,我的好师兄,你能不能换个处罚我的方式。”
      “我让你抄经文是为了让你平心静气,修身养性,什么叫处罚?”
      “师兄啊,我的好师兄……好吧,师兄是为我好,但是师兄,师弟我天生愚钝,真看不懂这芝麻似的梵文……要不我们换一本……”
      “不想抄《华严经》?”君钰抬起眼皮看他。
      柳子期点头如捣蒜:“抄什么都好,我绝对不要抄这又长又臭的蝌蚪文了。”
      “那将《太平御览》抄三遍如何?”
      “师兄,你这是想要累死我吗……”柳子期靠着盘龙柱将它更抱紧了些,作凄凉状道,“你明明知道我最烦瞧这些拘谨文字了,何况那书的厚度你叫我瞧一边就够难受了,让我抄它三遍……呜……师兄啊,我的好师兄,你打我骂我如何罚我都成,只是不要再叫我抄这些看不懂的蝌蚪文了成不成——”
      “哦?怎么罚你都成?”
      “都成……呃,师兄也莫要让我煮什么膳食了……”
      “你那下厨可比大战的功夫,我如何不清楚,你每回入厨房,不是烧了这个就是砸了那个,就算真叫你煮了什么出来,哪一回叫人敢吃?我又什么时候让你去煮什么膳食了?”
      柳子期愁眉苦脸地辩解道:“师兄你不是叫我好好医治那只‘小白兔’……还不是他大早上非要吵着吃什么莲子粥……”
      “膳房里没有厨子吗?还要劳烦师弟你亲自动手?”
      “唔……这么多年没有下过厨了,我只是好奇想试试……”柳子期面对君钰的目光,越说越小声,抱着那根盘龙柱也越来越紧,他愁眉苦脸地哀求道,“师兄啊,从厨如登啊(原句:从善如登),我也不是故意烧了你临碧殿的膳房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多做点什么弥补一下被我晾出风寒的‘小兔子’……”
      君钰幽幽瞟他一眼:“你方才说罚你什么都成?”
      “恩恩!只要不抄这些蝌蚪文。”
      “如此……我便不罚你做什么了。”
      “师兄~”抱着柱子的人喜出望外,下一秒却又被君钰的话打击得如同蔫掉的草木。
      “带柳子君去见荆利贞吧,将他的事情解决一下。”
      “不可能!”柳子期跳起来大叫道。
      早料到他会说拒绝,君钰也只是淡淡反问:“为何?”
      “我和他天生便不对盘,压根不能处在一地一个时辰以上。”
      “这我知道,他如何仗着武力砸断你的腿之事,你在山上之时便念叨了百来回了。”
      这下柳子期越发激动了:“才、才不是什么武力!是他使诈!我先头都说了是他使诈!是我先赢了他把他推下了水!”
      “哦?你当时不是叫他一个月下不了床吗?”
      “那是~”柳子期得意的神色毫不掩饰,“他也就使点卑鄙的手段才能打赢我,不然我怎么会叫他偷袭成功!”
      “可是我听闻,柳月夫人亦也在那场水祸后亡故了。”
      果然,柳子期闻言一下便垮了面:“师兄你想说什么。”
      君钰道:“柳子君和我说了些往事。”
      “他同你说了什么?”
      “关于柳月夫人和你的。”
      “……”
      传闻中,柳月夫人,原本为花柳巷中的一代名妓月姬,二八年华成名,十九被人买下送于柳覃,一夜春风后珠胎暗结,生下了柳子君。柳覃因为对柳子期的生身人十分的执着,早年莫说娶妻纳妾,便是连行房丫鬟也不曾让其怀胎,膝下无子自是大为不妥,故此早年为安抚柳家长辈,柳覃便寻了宗族两个稚儿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后来柳覃虽得偿所愿,但到底是膝下子嗣太过稀薄,故此,本为娼妓出生的月姬便因生了柳子君而成为了柳月夫人。
      只是柳子君五岁的时候,柳月夫人她便暴毙而亡。外界皆道柳月夫人美貌名艳,红颜薄命,只以为风寒侵肺而丢命,只柳家人知晓,她真正是因为什么而亡——这也便是柳子君为何恨透柳家的原因。
      顿了顿,见柳子期不说话,君钰又继续道:“荆离要听命于他的柳家,柳覃过继过去的两个儿子被他废了,剩下的人,不是你便是柳子君。柳子君做了这般多的事,想来在荆离眼里已是一颗弃子,可难保荆离不会生事端,而这个世上,唯有你能保证柳子君见了荆离还能安全。师弟啊,欠人的总是要归还的。柳子君是柳月夫人唯一的后人,你没的选择。”
      柳子期背过身去,良久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又没叫那个女人多管闲事,我最讨厌的便是那个女人了,总是一副好心肠的面孔,仿佛人人都对不起她!可明明便是她对我亲爹做了那些——唉,算了,说这些没用。为了老四去挨利贞的骂,师兄,老实说我不愿意。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那般争名夺利,挤破头要介入晋国和宣国的战局,以前我可没少挨他的阴,若非我的身份撼动不了,又有利贞在后头,恐怕现下我也不知道会在哪间大牢里蹲着了。如今他背叛了利贞,完全叛出了柳家,荆离和柳家能不追究他已是最大的限度,他想要安然回柳家拿走那些东西,那些个糟老头如何能答应。虽说我对柳家没有多少情谊,但到底如今我也是其中一份子,我要若要帮他岂不是公然与柳家作对,他又不同我关系如何好,我要为他做到这般是给自己找哪般的不是?”
      “可你欠了柳月夫人。”君钰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道。
      “……”
      被他一言击中,柳子期的脸更垮了下来。垂下眼,心里乱成一片,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君钰。
      “不争名如何卸名,不夺利如何换筹码走下去。若他真要害你,凭借他的心机和你放荡的所作所为,初时便是有十个荆利贞保你,你觉得你现下还能这般在此——”话语断在一声极细的闷哼中,君钰手一紧险些将手中瓷碗捏碎,深吸一口气,君钰暗暗伸手安抚腹内突然的不适。
      君钰想是先前动武导致的不适,腹内孩子动得比以往了厉害了许多,束着的腰腹,揉抚其实并无多大用处,片刻,君钰额间便起了薄薄一层冷汗,好在那厢背着自己的人完全沉静在自己的意识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这厢。
      待觉得稍微好受了些,君钰继续道:“况且他还是你唯一的骨肉亲弟,难不成你忍心瞧着他被荆利贞赐死?你同我说你极其厌恶此人,但若是真正的厌恶,何须同他诸多纠缠,究竟你如何想,亦无需我再多言。”
      静默一阵,柳子期哼哼般说道,“师兄你真讨厌。”瞧什么都这么清楚,便这般容易戳穿了他的心思,真正叫人无所遁形的难受。
      君钰默然。
      过了会,柳子期又道:“容我思虑下。”
      茶碗中的蜜果早已食完,君钰如今再喝的汤水也早已叫人索然无味,放下茶碗,君钰起身走到柳子期身侧,拉起他的手腕。
      柳子期回头:“师兄?”
      君钰朝他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抬手却将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往他手腕上一套,君钰一按,咔嚓一声,柳子期的手腕上便多了一个银圈。
      “师兄你这是?”柳子期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手腕,银圈连着的链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捆龙索!师兄你——”
      君钰将链子的另一头往那盘龙柱的尾部雕孔中一套,幽幽道:“今日你就好生安安分分在这厢思考。那经书记得抄完,字迹要抄得工整些,若是乱抄,你便呆在这厢莫要出来了。”
      君钰拉开门帘,帘上的珠玉一阵晃动,发出清脆的玉器碰撞声。
      “师兄你去哪里?”
      “午休。”君钰拉开阁楼的房门。
      “啊啊,师兄,你饶了我吧,我顶多算是好心办坏事,我不是故意烧那膳房的,师兄啊师兄——你叫我在这里抄这些没有用的经文不如给我多几本医术兵书抄抄有用多了——”
      “言之有理,待会我会叫人搬书过来,届时你好好抄。”君钰步子一顿,补道,“对了,你也不要拆了这楼阁的盘龙柱,你师兄我只是暂住在此地,这柱子是皇家之物,若是毁了,亦是大不敬之罪,你莫要再给我添麻烦,叫我再为难了。”愉悦地勾了勾唇,君钰也不管柳子期如何叫唤,抬步便走。
      “不啊师兄——我帮你继续照看那只‘小兔子’吧!我这次绝对不会出差错的!师兄你回来!师兄!”
      回到殿内,君钰更了衣却未上榻休息,而是焚了香备了茶,执了棋子独自自弈,静待着贵人前来。果然不出所料,在君钰行棋半局的时候,林琅便随着通报声而踏入了临碧殿。
      临碧殿是帝王钦点建造之所,这厢出现大火,纵然只是烧了个膳房且及时扑灭,亦是闹了小不了的动静。
      林琅并没有遣人来问罪,故此番,林琅亲自前来自是君钰意料之中的事——君钰锁了柳子期,亦是有这原因——该来的质问总是要来的,柳子期说到底是晋国的使者,太过明目张胆地将他带在身侧,亦会叫林琅多些责难自己的借口,莫说柳子期的身份出现在这不妥,便是当日在晋地逼迫他们跳崖之事,也够叫林琅兴师问罪了。
      君钰肯在这几日收容死皮赖脸赖下来的柳子期,多半也是因着他那一身医术——君长乐被柳子期晾了半夜,,君长乐的风寒虽不算严重,但也难保万一,柳子期的一身医术自然是个保障。
      两杯清茶奉上,袅袅茶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余香萦绕,老师泡的茶真是天下一绝。”
      “陛下谬赞。”
      对林琅的夸奖,君钰也只是不亲不疏、温柔恭敬地回道。
      林琅倒不在意,也未提临碧殿被烧的事,只是端着茶水细细品,仿佛今日便是来讨这一杯茶水喝的一般。
      但是林琅现下不问,君钰料定往后的林琅亦是要清算的,加上柳子期那副性子,这宫里他便更待不得了……
      应对着坐了小半会,林琅便起身,似要摆驾回宫。君钰才在心底轻轻松一口气,便闻得林琅忽然道:“老师,你殿里的人,他的身份和目的朕一清二楚,朕允许他在这地陪伴老师,却不代表他能放肆到无视一切,朕希望老师也该有分寸。”
      话音尾处的上扬叫君钰不由一颤,颔首道:“微臣谨记,还请陛下宽心。”
      “老师怕什么?”林琅道,“老师,放心,朕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他。这段日子,只要你安心呆在临碧殿,朕不干涉你的私事如何。”
      君钰有些愣怔地抬起头来,眼前青年的面孔,活力茂盛,却似早被风霜洗净,不带了一点稚气。斜飞的眉,宽长的凤眼,眼尾处微微上扬,邪魅而凌厉,他面上退去了刚才的笑,定定看人的模样,神气逼人。
      眼神向下滑,帝王伸手过来,君钰本能要躲开,却眼见帝王立时沉了眼角,君钰心下一紧,便不敢再动了。
      一丝一丝的暖意不断地从帝王的手掌传来,那般不松不紧地握着自己,似乎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君钰不由垂首避开那逼人的眉眼。
      似乎是微微皱了皱眉,林琅问道:“为何老师的手这样凉?”见君钰垂首不语,顿了顿林琅安抚道:“老师不要这么紧张,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君钰还是不说话,林琅瞧了瞧他还未入冬便已然臃肿的衣衫,道:“这般虚汗发冷,看来得叫御医来瞧瞧——”
      方要传医官,君钰便开口道:“手足寒凉只是微臣功体之故,微臣没事,请陛下宽心,不必劳师动众了。”
      林琅疑道:“老师的功体同朕一脉相承,皆为纯阳,该是不惧阴寒之扰才是,莫不是雪山一役落下的寒症?那便更要找御医瞧瞧了。”
      君钰道:“微臣也服用过麒麟血,在雪山之时受的伤,微臣早已无碍。这手足具凉的症状确实是臣功体之故,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传于陛下的护体心诀虽是属阳,但练至最高一层之时,若要大成,自是要经过烈、旋、震、凝此四种变化之境,才能到达大成的天境。微臣的功体此时便是停留在由阳为阴的调和旋境之态,这阶段身上阳气减弱,阴气繁盛,手足皆凉不足为怪,还望陛下明鉴。”
      但闻此言,林琅轻轻“哦”了一声,却半天不说话。
      君钰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的功体早便已在凝境,发冷虚汗确实是雪寒侵体之故,但若要是传了太医,他这身子自是再瞒不住,他若要出宫,怕更是难上加难。也不知道林琅信了他几分,君钰便只能垂首掩了情绪,默默待着林琅的反应。
      “原来还有此层干系,老师初时却未同朕说过一星半点。”半晌林琅才道。
      “陛下……”
      “总之,朕是没有那个闲暇与必要去练就这心法至高境界,既是没有必要,老师不提朕自然省的。”
      话中似有怪责之意,君钰不由开口道,“陛下,微臣并非有意隐瞒。”话一出口,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解释,君钰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感到掌中之手一紧,又见对方垂首半天不接话,林琅不由一蹙眉——他这般越是瑟缩,便越叫林琅打从心底愤怒,好似林琅自己如狼似虎,便叫君钰接触亦是惧怕会被自己吃掉!
      林琅的目光自那人侧颜滑下,略过那人细长的脖颈,半挽的白发落在他身后,几缕蜿蜒落入领口,勾勒着他的美貌风情。林琅恍惚念起往昔的少年时,对方在那榕树月下的容颜,月光穿过叶缝,洒落在他的颈项上,温柔的侧影,一如既然,清绝美好。
      纵使林琅对此不满又如何?
      君钰这人便是外柔内刚,越逼着他,他便越发只会叫自己不如意罢了。
      罢了。罢了。
      林琅心底火苗忽闪,终是在发作前,灭了端倪。眉间微舒,林琅手下轻抚,竭力温和道:“朕已说了无妨,老师不必如此紧张。朕还有要事处理,便不久留了。”
      直到林琅步出临碧殿,君钰方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林琅最后的那些话,是在安抚于他?
      本以为此番,帝王的责问是少不了的,却依旧如君钰刚回来那晚,帝王说了几句话便饶过了他。
      若说林琅转了性,他却依旧是一副变脸极快瞬息莫测的模样,真真叫君钰瞧不准他要做何事。
      不论如何,林琅走了便是对君钰的解脱。
      退了一殿的人,君钰走至内室,扶着床榻上的立柱,君钰慢慢坐下。
      卧榻之上,软枕缎被,流金幔帐透紫纱,珠玉串联环绕床头为饰,床榻与贴着的墙面之间是一道中间拱形镂空的屏风,几笔墨色竹画盈然于屏风之中,隔着一层纱帘,朦胧飘然,端得是一方华贵与清逸。
      君钰却无心欣赏这精美的布置,今日动武后他腹中的一双胎儿便一直动作不停,隐约疼得他心烦气躁。君钰几下解开衣衫,摸到腰腹间的系结,急躁地扯了了几下未解开,君钰终是闭了闭眼,手指轻抬,无形的气流便窜出,缎带瞬间碎裂崩开。
      “嘶……”骤然脱开束缚的腹部,胎儿在内活跃剧烈得叫人不由倒抽两口冷气。
      腹中动得太厉害了,君钰亦不由捂住胎腹,紧抓着床头立柱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勉力揉抚了些时候,才稍稍好受了些,君钰却是眉头未松,捧着自己隆起的肚腹不由出神。
      他这肚子才不过短短几日,方还是日日束着的,可那挺起的弧度竟似又大了一圈,胎儿这般成长的速度,真真叫人吃惊。
      先前他从未束过腰腹,回到宣国这几日才缚的身子,这孕腹本就难遮掩,如今又是如此快长的趋势,对他的情形是不太妙,如此下去,若要日日束腹,怕是不易,况且这两个胎儿一旦过了六个月,成长趋势将更加快速。
      也不知林琅要将他扣留在此地到何时,看来,还是要想办法尽快离开此困所……
      然而,更大的问题却是另一个——
      又是一阵乏力之感袭来,君钰身上挂着脱了一半的衣物,直接顺着床沿躺倒在床榻上。
      君钰仰躺望着镂空雕花的床榻顶端,鎏金色的帐幔沿着顶端花样中央向四面铺散开来,荧光晃得人眼有些疲惫得难以睁开,君钰忍不住抬手挡住光亮,指尖缝隙里,但见一袭一袭的流苏在珠玉缠绕的衔接处垂下,无风而轻轻晃动着。
      珠玉的刺眼,好似整个人皆在这金屋下无所遁形的空虚。
      君钰伸手抽了一床被褥遮体,盖住自己那半裸的躯体,这才似有些许稍稍落实的安全感,君钰方微微舒了口气。
      闭了闭眼,君钰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手掌。
      手臂在流金的光晕下,愈发显得如玉白皙、似竹的修长,他骨骼均匀,手腕处凸起的骨头圆润似珠玉,手指指骨亦似无节般光滑细腻,手指根根立着有如葱削般的细长,没有一般男子的粗犷,单单如此看着,这仿佛好似只是一双文弱书生的漂亮手掌。只是在那白里透红的手掌心,却纵横着道道细微皲裂痕迹,为那长年握剑的经年累月做证明。
      “大约我亦是自恋,这手……”君钰举着自己的手掌喃喃,“真是好看。只是……”
      手指动了动,终是只有极度虚浮的乏力感。
      “果是……如此。”
      他的功体,开始退散了。
      先前,君钰原以为自己的功体迟迟未完全复原,只是因为他虚寒入体而气血凝滞之故罢了——寒气入体入骨,虽有麒麟血治疗,那一时半刻也是难以根治的。但他的伤也好了十之八九,也算是差强人意了,所以他对自己忽然的虚寒之症,倒也不甚在意,只当是伤势没有完全恢复之故,以为待他贯通了血脉便会恢复过来。
      可今日,君钰和柳子君动手的时候,那一瞬间竟然出现的无力晕眩,虽然稍纵即逝,却是如此的真切清晰,君钰身体内部的气力似乎在那一瞬间从源头枯竭消散了,而这绝非是因为外伤之故。
      力竭功散,玉笙寒曾告诫过他功体反噬会出现如此症状,君钰亦早有准备,只是数年前,他遭遇功力反噬而白发之际,并没有遇到如此症状,君钰便以为自己从此便可无此忧虑,如今却未曾料到他出现了如此状况。再过一日便是迎接晋国使者的大宴,君钰这些日子总是莫名的眼皮忽跳,隐约便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而自己如今又出现了这般的症状……
      君钰无力地垂下手掌搭在自己的额上,掩住了眼前光亮。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
      君钰恍惚念起方才林琅和他的言语,林琅叫他呆在临碧殿,言下之意便是无论林琅做什么,他只能呆在临碧殿内束手放任。
      林琅此举虽是软禁,君钰亦清楚他是要将自己排除出局,依云破月所给的信息,显然,林琅是打算趁宴会之时收拾陈承等人相关的叛乱之事。他这般做,也未尝不是一种对自己保护……
      林琅对自己自然极是在意,这点君钰并无怀疑。
      可权力无情,这四字并非是单单只写给人看的。
      君湛牵连在这次叛乱里,莫说叛国之罪,便是密谋杀害长公主这一条,便可叫君湛累及君氏众人。
      林琅称帝之后,林琅的心思他虽能猜测几分,亦已无法再探寻更深。但凡是权欲之下的人,莫说是君王,只要是上位之人,无情二字皆可惯之用之,有何不舍。如林琅这般人,本是君王之后,生来王位继承者,自是早早就磨出了一副冷心冷情的面孔,步步为营,不漏半分声色便能杀伐果决,不论亲人亦好,仇人亦好,能舍能杀,亦能忍能容。叛归的仇人连秀,他能容之且重用,林氏姻亲淮南王氏,他能果断族灭之。
      这般大度而无情之下,偏偏林琅又似能舍生忘死般对人有情有义,如林彰于之夺嫡,他逼杀了林彰身侧所有初初与他亲近的人,却独独没有杀害林彰留下了这个弟弟,且不顾禁忌留他从武;于君钰,林琅重用君氏而又压制之,双面手段之下任谁皆以为是要步李家之后,可林琅却偏偏几次三番容忍了君氏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如今还让君氏盘踞一方……
      若说林琅不舍得自己,君钰自信,在那烟霞山庄一同落崖所发生的事,那般死生相随的情谊,如何也不会是作假;可若说林琅会为了自己放过君家,就是林琅下个诏书信誓旦旦向天下人保证,君钰亦难以相信,纵然他如此做了,只怕也只是一个上屋抽梯之举。
      君氏在林谦之时便已有威胁相权之嫌。君君臣臣,此消彼长,林琅要集权,他们君氏这座庞然阻碍,如何能逃得脱月满则亏的消退。好一些,便是一步一步慢慢被割肉退骨;可若林琅动作再快一些,便是如当初荆离所言,如淮南王氏、颍州李氏李家,族灭的下场。
      柳子君手中的筹码能挽救回多少,能不能让林琅放过君湛,君钰估计不准。林琅会如何对付君氏,他亦估摸不准。如今君钰人在深宫,便只能盼着君氏的那些个长辈莫要因为君湛被软禁之事,而做出什么太过火至于无可挽回的举动才好——其实自君朗死后,君钰便为君氏名义上的当家,可被卸了军权只灌以虚衔的君钰,在君家也不过是个名存权无的傀儡罢了,纵然他人在外头又如何?
      权力以势而成,君主刻意让人卸权,无权无势,便只能听天由命、任人摆布罢了。
      仰躺得久了,肚中胎儿便又不适地乱动起来,君钰无奈地侧了个身,揉着肚子安抚,他睁了睁眼,但见床帘流苏摇晃,紫色纱幔无风轻动,落下一片安谧的朦胧。
      安静的殿中隐约着悦耳的水流声,恍如优美的入梦之曲。一片恍惚之中,君钰倏忽见一双蓝漳绒串珠圆头靴映入眼帘。
      君钰抬起眼皮扫过一眼,模模糊糊地便要睡去,脑海中却乍然浮现那金线绣作的云龙纹图样,君钰心中顿时一惊,猛然睁开眼眸,逐渐清晰的视线下,君钰果然见到了那一袭绣龙纹的帝王常服。
      “才不消一刻钟,老师便如此着急地上了榻休息,可是待着朕来?”
      上前按住要起身的人,林琅毫不客气地坐于床沿,而后邪邪地勾了勾唇角:“听闻荆离待老师为上宾,甚至不惜将自己府里的东厢绮轩拆了给老师做泉池。东厢绮轩是荆离之母的故居,对荆离极为重要,老师,朕现下突然很好奇荆离为何要如此做,只是朕与荆离相距千里,无法询问他的想法,老师在晋国同他相聚多日,朕想听听老师对此事的看法。还有……”毒辣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被下那拱起的肚子弧度上,林琅唇角勾得越发深:“你肚子里的这胎儿,你竟要如此隐瞒于我,这又如何解释,老师?”
      那寒颤人的话语和笑容,叫君钰不由浑身一抖,顿时背后冷汗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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