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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布鲁斯要去办理交接的手续,卓池砚便先行告辞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走出酒吧才发觉夜色已然十分深沉,漆黑的天际洒满星星像是华丽舞会天花板上金银色的亮光球,而白昼里的声色犬马全部陷入了仿佛是永恒的寂静中。依米就站在酒吧门前望着满天的星星流眼泪,整条璀璨壮丽的银河倾泻进少女的泪水里。
      “走吧。”旁人都说同卓池砚相交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大抵是因为他从不多问。
      依米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回到公寓,卓池砚才发现更令人头疼的事在等着他——布兰琪拎着行李堵在门口,瞧见他就愤愤地嚷嚷:“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依米视若罔闻地绕开布兰琪,卓池砚先是安抚布兰琪说:“等会儿跟你说。”再叮嘱依米:“你也辛苦了,进去早些睡吧。”可这两边都不买他的账,布兰琪恼火说:“我不要等一会儿,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而依米对卓池砚的关心采取直接无视的态度,径直进门去了。
      “好,好,不等了,我们把话说清楚。”卓池砚有点不耐烦。布兰琪却拎着行李也进了门,甩下一句话说:“这么晚了,你好意思叫我在外面说?我今天住在这里了。”
      卓池砚忙说:“沙发都没你的地儿了,你睡哪儿?”
      “我带了睡袋。”布兰琪准备得很充足。
      卓池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带上门进去了。布兰琪在外头估计是杵了半宿,滚起睡袋疲惫地说:“我改主意了,你先别说,我睡一会儿。”她金色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垂在地板上。
      卓池砚和衣躺倒在沙发上,扯过毛毯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待得万籁俱寂,只听外头虫声鸣唱自然的乐章,星光灿灿地映满整片落地玻璃窗,银河探下身像是腰肢细软的少女白色蝴蝶般曳动。布兰琪小声说:“池砚,你睡了吗?”
      “快了。”卓池砚迷迷糊糊说。
      “我心里有个事儿,我睡不着。”布兰琪可怜巴巴地说。“你上回说得太空泛,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我哪里不值得你喜欢?”
      又到了这个令卓池砚身心俱疲的话题。“这种事情不是好不好就作数的小姑娘,你年纪这么小,在我这里栽一回跟头日后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卓池砚缓缓说。“喜欢哪里有值不值得,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呗。没道理你很好我就喜欢你,我若是喜欢你哪里管你好不好。”
      “你们中国人都这样么?”
      “遇上喜欢的人是幸运的,碰不上也没所谓,门当户对兴趣相投也能成就一双爱侣。缘分来了就来了,这辈子没遇上也不可惜,多少好事情你能遇上,倒也不缺那个有缘人。”卓池砚闭着眼睛,悲伤地回忆荣夏对他说的这段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但是他没接下去说。接下来荣夏温柔地拥抱了他:“遇见你实在是运气太好了,我一定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我觉得遇上你很幸运啊。”布兰琪开口得很轻易。“我以前也没想过我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就算你不喜欢我,我往后没跟你在一起,我也是幸运的。”她顿了顿仔细斟酌了一下:“有的人遇上了就已经是上帝的恩典,我不强求,但总想着要争取一下。”
      卓池砚没想过这女孩对自己如此认真,从前只当作是年轻人一时猛生的轻狂爱意,如今细思之下实在有愧,忍不住开启了话匣子。这些话他往日不曾说过,日后怕也难再开口,然而如今在非洲漫天遍野的星光下,来自草原枯涩的长风把窗帘吹得劈啪作响,恋慕他的少女撑着脑袋听他说话,那些前尘往事忽地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清晰如昨。

      卓池砚大学毕业时候还是一条单身狗。周围朋友有的在毕业前仓促地分了手,有的分隔异地坚持着恋情,有的定在同一个城市隐约有了结婚的念头。卓池砚单身至今实在是一件叫周遭同胞瞠目结舌的事情,依他上铺的话说:“这么多姑娘前仆后继,就没有一个占领高地拿下你么?”
      “这个地,可能格外的高。”卓池砚装作玩世不恭的模样。
      其实他也不是清高到拒人于千里之外,卓池砚身旁的朋友都说他温和幽默易相处,他只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他不是智商占领高地的天才,专业课想要拔得头筹必然要下一番苦功夫,又学的是新闻传播专业,有闲暇时间就外出取材拍摄写论文,社团活动倒是不多,但摄影社的某些事还是要帮上几个忙的。这么几番事宜罗列下来,他自个儿起早贪黑还忙不过来,于女朋友这事儿也不大上心,更加余不出闲时来陪女友,自然也就耽搁了。
      卓池砚父母都在大学任教,母亲是中文系教授,父亲则在天文系任教。朋友们都说这组合充满着粉红的浪漫,一个天性敏感的中文系妞遇上一个陪她看星星看月亮的汉子,简直是情深深雨蒙蒙。卓池砚心知肚明却也不拆穿,卓夫人抱怨得最多的便是先生的不懂情趣,她有时候忿忿不平地拉着自家儿子的手说:“池砚啊,你爹怎么能在我沉浸于‘月亮是王母瑶台的梳妆镜’这样的幻想中的时候告诉我月球的昼夜温差很大也有壳、幔、核等分层结构这种事情呢?”
      卓池砚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气:“因为月球真的昼夜温差很大,也真的有壳、幔、核等分层结构啊。”
      卓夫人甩开他的手孩子气地抱怨:“我白生你养你了。”
      卓池砚觉得自己实在命好,父母感情状况良好,偶尔母亲会闹小脾气,但是父亲会淡定地等到自家夫人自行消气解闷,家庭条件也还不差吧,至少他玩摄影稍微一点花销还承担得起,不过他大学就自己打零工赚钱买镜头了。他人生一路上都很顺,没什么迈不过的坎儿、留下不褪疤痕的大风大浪,就这么平淡且顺畅。但年轻人总是有不甘心的抱负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要大展什么样的宏图,总而言之是不想顺着这条无风无浪的生活河流淌下去。
      然后他在迷茫中毕业了。然后他遇到了荣夏。
      荣夏是个太过与众不同的姑娘,简直像是上天为他煞费苦心量身定做的心上人。
      卓池砚遇上荣夏是在一次采访过程中。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有着漂亮的简历档案,新闻社的领导都非常看好这位年轻人,委派他跟随一位著名的记者进行拍摄。那位记者是个才华横溢又勤恳踏实的人,卓池砚至今回忆起他都觉得自己从他身上受益匪浅。
      某次去深山进行贫困区的专题报道,记者说你这年轻人是第一回,到那里要好好控制情绪,又叹惋说:“前辈也叫我控制情绪,反正我当初是没成功的。”
      其实经历也同从前的报道差不多。生活艰难到卓池砚无法想象的地步,小孩当真每天五点钟起床走上两个小时山路去上学,但亲历这些与在电视上冷漠观看随着煽情的背景乐滴下几滴泪水是不一样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卓池砚至今都说不清。他只记得某位妇女在做完节目后同他闲聊,期间说到往昔实在太困难了,只好将自己最乖巧听话的孩子送与他人抚养。
      “谁能知道我有多想他呵。”妇女说到此处泪如泉涌。“从来最听话的就是他,我也最舍不得他,可又能怎么办呢?把最乖的崽送给人家,求人家多疼一点儿,这几个顽劣的我来疼呗,旁人怎么会疼呢。”
      卓池砚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这妇女苍白惨痛泪水纵横的脸庞一直印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往日觉得倘若被生活所逼卖孩子,自然是割舍掉那个最不听话的,却不曾想作为一个母亲会有这样的心情。
      他随小孩儿去学校,一路上都在听小孩说一位荣老师。山外头来的支教志愿者,特别特别的漂亮,特别特别的善良,特别特别的聪明。前辈记者还留在山村里取材,卓池砚是独自架着相机随小孩儿去学校,少了前辈卓池砚也放肆些,调笑着说:“把你们的荣老师介绍给我呗,我也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
      不曾想小孩儿审慎郑重地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了他好几趟,这才勉强说:“你也就凑合凑合,荣老师那么漂亮,肯定能找到比你更帅的。”
      卓池砚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处男女关系时被谁说过凑合凑合,虽不说自视甚高,却也忍不住问:“荣老师究竟多漂亮?”
      “有这么漂亮。”小孩儿夸张地张开手臂,又皱眉说:“不对,不只这么漂亮。”仔细思索一阵儿,灵机一动,说出了非常美丽的比喻句:“像春天那么漂亮呢。”
      对小孩儿这一番说辞,卓池砚不过付之一笑。沿着陡峭的山路,学校总算是近在眼前了,但小孩儿很在行地告诉他,眼睁睁瞅着近在眼前的学校也要绕着迂回的山路花费很长时间方能抵达。小孩儿没说错,他们盘旋了一路,晨光熹微洒下一路的华彩,漫山遍野的绿色把阳光筛成流淌的墨绿色河流,早春沿路开着灿金紫罗兰色与香槟粉的小花,有些只是打了骨朵。
      学校是如卓池砚料想的破旧不堪,然而并不颓唐,有勃勃的生机。待到抵达学校,即便卓池砚寻常从不把锻炼当儿戏,他也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搁下包拿出水壶,先让小孩儿凑过来喝足了,再自己咕噜咕噜几口喝干。学校草坪里传来欢欢喜喜的喧哗声,小孩儿兴奋地说:“他们在玩游戏。”说罢兴冲冲地奔进了校门。卓池砚不曾有这样的兴奋之情,好歹把自己妥当收拾了一番再进去。
      踏进校门的自己对之前稍事整顿的自己简直感恩戴德。
      荣夏坐在一群小孩儿中间,不知道在对他们说些什么。她只穿了一身简净的灰色长裙,长发清清爽爽地束在脑后,但是她的眼睛里有深山整个春天的花开。卓池砚单纯地被美丽震慑在当场,迷迷糊糊中他上前凭借着本能寒暄,然后问:“荣小姐这是在做什么呢?”
      荣夏大大方方地把手上一只嫩黄色的小鸟展示给他看,说:“这是小孩儿前些天在路上捡的受了伤的鸟儿,我替它稍微收拾了一下,现在鸟儿正唱歌给我们听呢。”
      嫩黄色的鸟儿先又婉婉转转啼了两声,再然后缄口不语,任凭荣夏怎么哄劝诱骗也不开金口。最后荣夏冲卓池砚微微一笑:“它这是怕生呢,你多同它相处一些时候,它就会开口了。”
      卓池砚对这小鸟儿唱歌与否不甚在意,在荣夏身边坐下,打听道:“荣小姐在这里支教了多长时间了?”
      “才一年。”荣夏把小孩儿们打发进教室,专心致志地回答他。
      “准备待多久呢?”卓池砚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我自己倒是没所谓,一直待下去也是满足的,只是家里人不同意。”荣夏沉吟了一阵子,再开口说:“大概两年吧,明年就要回父母身边了。”
      卓池砚再问:“那荣小姐是哪里人呢?”
      “老家是浙江的,但在北京长大。”
      “可巧,我也是在北京长大的。”卓池砚心里欢天喜地面上不动声色。两人再深谈下去,发觉对方都是在家闲不住喜欢出去溜达的人,北京城的角角落落算是被他们俩给跑遍了。此刻身处异乡,然他们所提及的是故土的同一条街同一家店面旁同一棵老槐树,那老槐树秋天落下的花蕊被荣夏捻起来嗅闻过,也被卓池砚摄入过黑白的胶卷。
      刺耳的铃声响起,荣夏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仓促地说:“哎呀,上课了,等会儿聊。”
      卓池砚略微拘谨地搓了搓手,一个“好”字还没落音,荣夏便提着裙子跑进教室了。
      他神思恍惚地坐在台阶上,荣夏灰色长裙上意味深长的白色香橙花的香气如蝴蝶般轻盈地落在他的鼻尖。此时已是艳阳高照,深山里有透骨的白濯香灌木丛味道,阳光把灰白的干砌石墙染成粉红色和金色。他觉得自己应当好好抽一支烟镇定一下,又怕抽烟惹得人家心生不快,正游移不定间,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年轻人你是山外来的记者团里的记者吧?我是这座小学的校长。”老人面色红润,目光和蔼。
      “我是摄影师。”卓池砚先见礼,再解释自己的身份,顺便扬了扬手中的相机。
      老人慈爱地说:“摄影?那是艺术家咯?你们年轻人就是有灵气些,艺术我可是玩不来呢。”
      “不不不。”卓池砚谦虚道,“只要学学构图采光,您也可以的。”
      “你别哄我这个老骨头啦。”老人颤颤巍巍地点燃一支烟,“这事儿我可是知道的,人人都能拿着画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画家,倘若在纸上胡乱画几笔就成了画家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卓池砚倒是彬彬有礼地说了句玩笑话:“您可以声称是现代主义抽象派啊。”
      老人被烟呛了呛,哈哈大笑说:“你是真像我们这儿的荣老师。荣老师灵气又足,又爱说玩笑话,倒同你是一模一样。”
      “是方才那位荣老师?”卓池砚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了困惑。
      “就是那位荣夏老师。”老人缓缓吐出烟圈,喷上天空倒是有云朵的味道。“荣夏老师心肠好啊,人又漂亮,生在那么好的地方却舍得来我们这穷乡僻壤里吃苦。小孩儿可喜欢她了,生怕她走了。”老人沉默了半晌:“但终究是要走的吧?那么好的姑娘,别待在这里可惜了。”
      卓池砚无言以对,只好说:“方才荣小姐也告诉我她很喜欢大家。”
      老校长没接他的话头,撑着身子站起来,腰还是弯的。他后退两步无声地凝望着破败的学校,砖瓦层层剥落成白色,墙角长着粉白的团团簇簇的小花,攀着墙壁向上,那欲飞而不飞的姿态简直滑稽透顶。这深山老林里被世界抛弃的学校在世界的眼里也像是想要飞却扎根在土里的花朵吧。但是卓池砚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童话故事,一生在河流里的动物满不在乎地说:“河流里没有的东西我不想要,河流它不懂的东西我也不想懂。”
      果然是童话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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