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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   卓池砚进入草原后在纳达的指导下安营扎寨,忙完杂杂拉拉诸事之后,躺在广袤的草原上,仰头看见星光澄汪汪如一口井水。卓池砚转身对纳达说:“我们北京那儿可没有这么好的晚上,星星全看不见。”
      纳达哼哼说:“我知道,雾霾么。”
      卓池砚失笑道:“我们北京的雾霾已经世界著名了么?”
      纳达得意说:“关键在于我是一个关心世界大事的人呐。”
      卓池砚冲他竖了大拇指,起身回车上睡觉。来非洲拍摄前,母亲先是哭闹了一个月,再用半个月的时间在他耳边唠叨说你可得把小命保住,你还没儿子我们也没孙子呐,总得来个孙子吧。
      当初卓池砚走上摄影的路子,并没有往动物摄影方面发展的念头。总不过往欧洲美洲跑,把新天鹅堡基尔亨城堡卡瑟儿之岩科罗拉多给跑遍了,拍了照配点似是而非的文字刊载在某文艺杂志上,收入倒也还可观。
      解决了基本温饱问题,卓池砚就不再满足于这样安逸的日子了。他喜欢野生动物的蓬勃与生机,喜欢那样的野性与自由,在爱好的驱使下同几位有这方面经验的摄影师交了朋友,随着那一伙人出生入死了几遭。
      自从卓池砚转行拍野生动物,兴致勃勃地深入森林草原进行实地拍摄以后,卓妈妈便整日处于心惊胆战之中,见到自家儿子,谈话的中心不外乎是“儿啊转行吧”以及“儿啊,不转行你给留个孙子呗”。
      卓池砚一则没有转行的打算,二则没有留孙子的打算。他这样事业有成的男人,有个女朋友是应当的,而他自然很应当地有个优秀且漂亮的女朋友。但介于二人的工作缘故,向来是聚少离多,若说仍旧你侬我侬是假,不过哪天要是想安定下来寻个对象结婚,双方都是很棒的选择。
      也仅是如此了,卓池砚也不求什么。
      草原夜晚的热风裹挟着沙尘铺面而来,卓池砚满意地打量了自己同纳达手搭的车载帐篷,招呼着纳达钻进了帐篷。待到坐定,纳达说:“我这边长年招呼的都是西方人,你们东方人倒是来得少些。”
      卓池砚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们中国人的爸妈都不乐意我们来这边。”
      纳达奇怪地说:“为什么不乐意?我们这儿不是没雾霾么?你爸妈就乐意你待在雾霾里?”
      卓池砚对这个关心世界大事的国际友人有点无奈,耸肩说:“这跟雾霾没关系。”
      “我们这儿多好呀。”纳达皮肤非常黑,但是眼睛无比明亮。“我们这里风都会唱歌,从小我妈妈就教会我听风唱歌,你们外来人都听不到的。我也去过欧洲的城市,总听不到那歌声。”
      摩天楼阻断了风的歌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卓池砚不失望也不触动,在他眼里草原荒野丛林上有广袤的自然之美,钢筋铁泥幕墙中倒映着壮丽的人类创造力的美。都是一样的美,并无高下之分,他不过是见惯了那样的美,来享受这样的美。
      今天开着车折腾了一天深入草原,卓池砚也有些疲惫了,往睡袋里一钻同纳达互道晚安。临睡前,他掀开帐篷帘子看了眼草原的星光,是没有雾霾的辽阔的星空,星座随着时间转动像古井里澄澈的水波,令人想起梵高那副著名的《星夜》,扭曲的村庄与教堂与柏树,其上是星月同辉,云朵缠曲着。
      卓池砚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滚回帐篷里酣睡去了。

      风的歌声。卓池砚在梦里听见了。似乎是从东非裂谷最深最深的地方传来,带着熔岩的炽热与地壳的滚烫,再以不可挡之势直冲云霄,在季风洋流中回环一圈,带着白云生长处鲜美的芳草香味,重回干裂的非洲大陆裹挟日落的烟熏。他猛然从梦中惊醒,没有雾霾的天空中一轮澄澄的弯月。
      纳达在朦胧中翻了个身,卓池砚眯了会儿眼睛决定去外头污染一下环境,爬起来倚着车抽烟。还是高中的时候地理课背诵植物带,非洲一大部分是“热带稀树草原”。此刻月光雪亮荒草茫茫,远处是巨大的蜷曲的参天大树。
      卓池砚觉得自己忽然眼花了一下,远处大树上有模糊的白色光晕。他灭了烟定睛细看,白色光晕不可忽视,仿佛树顶团团的云彩。他摸了把猎枪负在身上,向大树走去。
      走在树下才发现这树实在挺高的,抬头仰到脖子酸也只看见顶端白光模糊。卓池砚小时候跟外婆住,听了数不胜数的奇幻故事,虽然如今长大了,心底却依旧抱有美好的幻想。但不是在这里。奇幻的故事应该在罗夫敦群岛那样的地方,蓬松草里有绛红的野草莓,悬崖环绕着一汪碧阴阴的湖水,山精野怪都会聚集在那里。
      而不是这里。卓池砚心里非洲一直是个豪迈的地方,豪迈的风豪迈的动物,连姑娘也是豪迈的。
      “喂。”
      卓池砚惊讶地看着树梢上那团白色光晕缓缓飘下来,是个白裙子的姑娘,皮肤是象牙一般的白色,坐在低处他目光所能及的树枝上晃悠着嫩生生的双腿。姑娘撑着下巴问:“你哪里人?”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卓池砚一脸严肃。
      姑娘凶巴巴说:“不许,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卓池砚耸耸肩,尽量吐字清楚地说:“我是中国人。”他见姑娘满脸的迷茫,补充说:“中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隔着海洋山脉峡谷和河流。”
      “我家也很远很远。”姑娘惆怅着,“我现在是回家去。”她再度晃悠起腿来,倚靠的树枝却卡擦一声断了。姑娘猝不及防,直直一个跟头栽下来。
      卓池砚后退两步,慢条斯理说:“我刚刚就想说这个来的。“
      姑娘狼狈地起身,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抢着说了!”
      卓池砚无辜道:“不是你凶巴巴地叫我先回答问题的么?”
      “……你这人,真记仇。”

      今夜月色很好,汪汪一碗宛如格兰尼卡沙冰澄澈。姑娘说自己叫做依米,她想要回家去,可是不知道家在哪里。
      卓池砚说:“我估摸你家不在这儿,你这么白,这儿的人都挺黑的。”
      可是依米固执地说:“我的家在这里,没找到的时候很遥远,找到了就很近。”
      卓池砚表示你这相对论挺有意思的,可惜我当年西哲挂了。
      依米就不依不饶地问相对论和西哲的问题。卓池砚纠结了一会儿才醒悟相对论是某个物理相关的家伙,好在这姑娘也不懂,含含糊糊地混过去了。
      这是个与山精野怪相遇的奇诡故事。伸手可盛的月光下,热带稀树草原的旷野里一棵孤零零的树上坐着一个白裙子的姑娘,她从断裂的树枝上坠下来。唯一的遗憾是卓池砚当时记着仇没有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而是让她一头栽进了草里。
      她那么固执地要回家,任凭卓池砚打着哈欠,也在他耳边絮絮了一夜。“我找回家的路已经很久啦,一直一直没有找到。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人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在这里生活不会很艰难吗?以前我遇上的人都告诉我,他们在这儿生活得不如家里。”
      卓池砚觉得自己实在是困了,倚着树干说:“我嘛,就是来这里找苦吃的,我乐意,你管我。”想到什么似的笑出声来,“有钱,任性。”
      “你不想家么?”依米迟疑问。
      “我想家了就回去啊。”卓池砚和颜悦色地说道。于他而言,回家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他反倒不喜欢回家。回去了也不过面对母亲几个絮絮叨叨的主题,“怎么还不结婚啊”或者“我也没旁的念想,有生之年就想抱个孙子”。
      依米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有道理。”她起身拍拍裙子上的杂草,也不管没拍干净,便冲卓池砚挥手道别说:“我也想家啦,我现在要回去了。”太阳已经预先在天边蓬勃出了七彩的光芒。
      “你找得到么?”卓池砚大声问。
      依米同样大声地回答他说:“总会找到的。”
      她慢慢地隐进繁茂的草丛里,这时候还是雨季,草木繁盛几乎有一人高。卓池砚一晚上被她弄得半睡半醒,背着猎枪慢慢摸回了扎营处。纳达还酣酣正睡,卓池砚倒头滚进自己的睡袋里。

      是纳达把他摇醒的,操着卓池砚前先天教他的中午喊“卓先生”,“卓先生,您不是说今天要早起拍象群么?卓先生,您不打算去拍象群了么?卓先生——”
      “让象群见鬼去吧。”卓池砚用被子蒙住头怒吼。“那群大块头的蠢货。”
      纳达挑着眉耸耸肩,将卓池砚丢在一边开始张罗早饭。待到他把早餐准备妥当,又回到帐篷里依旧操着蹩脚的中文喊道:“卓先生,您不是说今天要早起拍那群大块头的蠢货么?——虽然不早了——卓先生,您不打算去拍那群大块头的蠢货了么?卓先生——”
      卓池砚懊恼万分地掀开睡袋,嘟囔说:“我昨晚几乎没有睡。”
      “显而易见,这不能怪我。”纳达摊开手。“而我也从不认为半夜里冒冒失失地在大草原上闯荡是个好主意,不过卓先生您也许不一样,毕竟您是个小个头的聪明货。”
      卓池砚意识到自己多半惹恼了这位热情大方好脾气的伙伴,象群在当地人心目中向来是个神圣不容亵渎的所在。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愧疚道:“我的朋友,我很抱歉,大象是聪明有灵气的动物,是我太傻,脾气又太坏。”
      纳达爽朗地大声笑,当即真挚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是时候去吃我准备的早餐了,吃过了才有力气进行你今天的工作——特别是在你一晚上没有睡的情况下。我的朋友,我难以理解是什么驱使你大半夜里直愣愣往外去。”
      卓池砚困扰地说:“那是个梦。”
      “别胡说了,那是草原上的精灵。”纳达拆穿了他。“精灵们总会用他们最喜欢最美丽的方式来欢迎没有恶意的客人。”
      “那是个梦。”卓池砚真不知该讥讪纳达的伪科学,还是责备自己的冒失鲁莽。他只是固执己见地一再强调,“那是个梦。”
      纳达显然不再打算同他争辩,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心平气和又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早餐。卓池砚怀着最大的敬意赞美了面前这个会做饭而且做得如此美味的男人,并表示“我这辈子没下过厨房”,而依照纳达的脸色可见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当然会做饭,我的朋友,我要奉养我年迈的母亲,她当初高龄生下我,如今已然很老了,我不能让她做饭给我吃。卓先生您也应当做饭给母亲吃,她将会多么的欣喜若狂。”
      “不,不会,这不能使她欣喜若狂。”卓池砚烦躁地一挥手,像是驱赶什么如蚊虫般飞舞的念头。“抱孙子才能教她欣喜若狂心花怒放。”
      纳达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一点上,只要儿子到了年纪,全世界的母亲都一个样。”

      两人吃完了早餐,驾着纳达那辆破烂的敞篷车在大草原上游荡起来。卓池砚兴之所致随意拍了两张,没遇上象群却也并不急切,摄影这门行当,本身就是综合技术和运道的玩意儿,没技术自然免谈,倘若没有运道,这辈子也就操着技术混口饭吃。卓池砚看得很开,运道不是那样轻而易举地降临,混了口饭也还不赖。
      他年轻的时候并不把单反挂在脖子上行走在校园间装腔作势招摇撞骗,到了如今的年纪也不想玩弄光影技术,弄几张玄乎其玄的照片投往杂志社交差。他想要拍质朴且令人动容的,像是给他青年极大震撼的那张越战老照片,满身血污的战士向垂着头倚靠在木桩上的战友伸出手,战争结束了,他那么渴切那么期待地想要拥抱他,但是战友垂着头不说话。他死了。
      随便游荡便晃到了中午,卓池砚胡乱塞了点干粮,点起烟跟纳达胡侃起来,天南海北。
      纳达叮嘱他:“你可别着急,象群可不会让你不费吹灰地找到。”
      卓池砚耸肩回答说:“我也没指望这么快找到,这么快找着了我的工作可要结束了,杂志社不发我工钱,我还亏了呢。”他吐出烟圈义正言辞说:“就是要多找一阵子,显出我工作多么认真负责。”
      “你们那边人这么评判工作是否认真么?”纳达把玩笑话当了真。
      卓池砚被烟呛了一口,一面笑一面咳嗽地说话,涨得满脸通红,“对,是这样。”
      纳达满腹狐疑:“你逗我吧?”
      卓池砚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纳达恍然大悟后不轻地捶了他的肚子一拳。卓池砚捂着肚子嚷嚷着“疼死了”,纳达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开着敞篷车在大草原上飞驰。卓池砚当初寻他当向导,他一口答应下来,卓池砚起先以为这是个缺心少眼的家伙,往后才知道他不过是生性喜欢飙车,城市里条条框框拘得他烦,当向导也不过是想上大草原来驰骋一回。
      他开得那么快,像是把所有烦忧与伤心事都抛之脑后置之不理。卓池砚的头发往后笔直吹,他迎着风唱起歌来。纳达批评说难听,卓池砚自鸣得意说往昔同窗伙伴都赞美他的嗓音,纳达吼道:“他们逗你呢。”
      此时已值夕阳西沉傍晚之际,金黄苍绿的草原被夕照磨得宛如大开的硕圆的花朵团团簇簇,自然狂热丰硕的美这样一目了然。但是纳达停下车,他的眼睛里忽然溢满了揪心的悲伤,这样悲痛欲绝的情状令卓池砚骇然。他顺着纳达的目光看去,见到了无数次眼见却又头一次亲见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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