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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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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春·启红#三月初三
民国二十三年春,长沙的天似被无数根长/枪捅漏了,暴雨连连。
张启山足踏军靴,大步走在雨水冲刷的青石板上,身侧副官早已习惯上峰的龙行虎步,亦步亦趋打着伞。即便如此,张启山自风纪扣起密密扣合的军装还是不可避免打潮一片。
“佛爷,且避避吧。”副官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里,从头至脚无一处不狼狈。
张启山止步望了望天,不置可否应了。
金阙楼是老长沙响当当的戏台子,论历史得追溯到崇祯年间,红瓴金檐下未知出过几多绝唱,故人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今人却也不肯稍逊风骚。民国那年月,甭管来了四九城里多大腕儿,不往金阙楼台子上亮相个满堂彩,漫长沙就没人拿他当个角儿看,这叫闯台,过了闯台关,才算在长沙曲艺界正式能立足了。
甫一脚踩进楼,副官就觉出点不同寻常的气氛来,大堂似冰川铺雪路,雅座普座无一虚席,却不闻半丝喁喁咳嗽,佛爷军靴带着水声磕地黏连反倒成了扰人音源。
张启山自然不愁座,早有乖觉人物恭敬起身迎入雅间并自觉充当讲译,云是红二爷的场子,因登台前不喜嘈杂故有此一观。
“戏子罢了,规矩恁大。”副官撇嘴。
“可不止是戏子。”讲译碍于佛爷威仪不敢反驳,话外维护之意却显见是那位规矩极大“红二爷”的铁杆戏迷。
乱世最大的好处,便只是一抹明媚的笑颜,便可开启一段伟大的爱情。
张启山缓缓转动拇指上翠绿扳指,视线追随台上红影,须臾不错眼。
流袖旋飞间,那双斜挑入鬓的细长俊目仿佛能将时光碎片切割,一声声婉转又英气的唱腔,将那些逝去的人事物重新送回他眼前,复又淡淡远去了。
视线氤氲里不闻京胡二弦厮杀,唯余他一身赤艳暗金戏服臂钏珠花,两汪堆霜砌雪的透彻瞳光。
张大佛爷与二月红的故事,便在民国二十三年春的乱世里,开出了花。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发,沉寂百年的中华大地,被一发刻意争端的子弹射穿了龙脊。此后八年,硝烟四起,炮火纷飞,山河沦陷,神州生灵涂炭,处处焦骨。
张启山带军离开那天,二月红并未挽留,只在院门口伸出欺霜赛雪的手替他整了整压低的帽檐。
男儿自当带吴勾,收取关山五十州,他是个戏子不错,内里铁骨铮铮。
张启山见他只着一身薄衫面有愠色,却终究并未发作,只把他一双手放在心口捂着,低头于他耳边说了一句:“红儿,等我。”
小院里的天很快冷下来,虽不下雪,渐渐的竟比民国二十三年的倒春寒还凉入骨髓。二月红裹着貂裘卧在藤编摇椅里,眼尾上挑,眯眼细长如猫,他手中盘玩一串菩提珠,显见是主人爱物才成这包浆润色。
他有自己的戏班要经营,手下百多口人,乱世里,就更指着红爷吃饭,无法像戏台本子里说海角便是天涯。
街头巷尾偶也有消息传来,张大佛爷整编部队成了东北数一数二的大军阀,也同日本关东军短兵相接,各有伤亡。
二月红白天里并不为此提心吊胆,日子照过,堂口照唱,只是午夜梦回时想起东北冰封万里,又担心把姓张的冻傻了。披衣起身,便度步至天明,也只那些夜半无人知的细碎脚步声里方可窥见入骨缠绵与思念。
日本人终于进了长沙,如今满大街可见头顶乌龟壳子的罗圈腿鬼子兵。
日本人一来,日子便日渐坏下去。醉生梦死的人一多,戏班生意越发红火,只一件,绝不给日本人唱戏。
红爷已不登台,联合城内各方势力组建长沙自救联盟,连上张大佛爷名声一起共九家,外界称九门提督。
红二爷到底声名太盛,麻烦终于也找上门来。
“渡边少佐久仰红先生大名,今晚包场金阙楼,专等红先生您金嗓亮堂会。”
“狗汉奸!卖国贼!”陈皮阿四提拳便要打,被二月红巧劲一按发作不得,满目赤红。
“告诉渡边先生,二月红定按时到场。”
“还是红爷您明白人,和日本人顶真哪讨的了好去,那位可是渡边少佐,日本天皇跟前大红人,您要伺候好了,以后这荣华富贵....嗷!”被陈皮阿四甩上的门板扇了鼻子。
“二爷,去不得!”陈皮阿四急了。
“阿四,我去去便回,戏班其他人你领去老九门,以后若有鬼子滚出中国的一天,总再能唱戏的。”
“我同你一起去。”
“阿四,戏班我可交给你了,你照应妥当。若是...佛爷回来,告诉他二月红并未食言。”
那日二月红是盛装上了车的,黑色三菱,日本军牌。
陈皮阿四依言将戏班带去老九门安置,却悄悄跑去金阙楼,使了个鹞子翻身藏在门外梁上,直到那一声枪响。
他将拳头塞进嘴里咬的血肉模糊,以防抑制不住发出响动,他怕违背与二爷的承诺,更怕没人给二爷敛尸。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天皇颁布停战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十五日,天皇广播诏书;九月二日正式签字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深重灾难结束。
那天,陈皮阿四把电台里播了一遍又一遍的投降书逐字写下,拿到二月红坟头烧了。
又是一年三月三,同民国二十三年春一样阴冷。
院墙边爬山虎已缠绕至梁脊,东北角二月红躺惯的摇椅依旧摆在原地,院里陈设一如当年,似乎这几年随着主人的消失,这方清净院落里的时间也凝固了。
陈皮阿四捏着藤条漫不经心看天,满鼻子嗅到水汽,暗骂贼老天怕是又要下雨。
谢小花扶着木桩站身姿,他把脚尖紧绷向天,整个人背脊挺直,挺成一杆标枪。
噔噔的军靴磕地声渐渐近了,停在院门前,小花好奇探脸,望进一双深邃瞳仁。
“你还回来做什么?”陈皮阿四快慰地看着男人笔直的背脊一震。
“午夜梦回二爷一次都没去找过你吗。”他张开蛇口,把尖牙深深刺进男人心脏,注入毒液。
“二爷这是怨你,怨你为何还不下去陪他。”陈皮阿四笑容恶毒,他看着一向泰山崩于前不色变的男人终于脸色大变,笑的简直要直不起腰来。
约摸是压抑太久了吧,他想,那声枪响自始至终没有从他脑海淡去,还没唿哨响亮的一声砰,让他从此坠入黑暗深渊,万劫不复。这种痛苦,眼前这个男人怎可置身事外。
“张启山,二爷说他恨你,他不会等你了。”
“红儿。”男人脸色苍白如纸,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旁人难懂的情绪。
“他在哪。”张大佛爷永远是佛爷,即使他已哀伤至此,即使他四肢百骸受过的暗伤痛楚此刻正泛滥着绞缠身躯,声音却还是那么又凉又薄又厉,他知道他听得懂。
陈皮阿四当然听得懂,但他此刻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快意,全身空泛无处着落,他也不想与张启山再说一个字,就对立在一旁的小花摆摆手:“带他见你师父。”
小花乖巧应了,放下足尖就来拉张启山,倒是不怕他一身杀伐。
小花气息干净,眼眸黑亮,像水银碗里盛一捧雪,像他的红儿。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样一双眼了,张启山伸手想去摸,却在触碰到之前硬凭意志力收手,是了,再像也不是他,他的眼眸虽干净,眼底隐藏狡黠,他的眼观人事透彻,他有千种风情,而这孩子,就只是纯。
早春的嫩绿星星点点爬上坟茔,张启山于三月初三的寒风里,在坟前站成一面旌旗,他的唇依旧无血色,体内隐痛却不能再令他颤抖,他始终是张大佛爷。
佛爷从胸前口袋中捏出一圈阳绿籽串,颗颗帝王绿,认为手串配他,他便在北平点起一场场天灯。
触唇后他弯腰将手串放上坟头,思考片刻,似在想象这串绿环绕那欺霜赛雪手腕的情景,片刻张启山笑了。
“红儿,阿四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我们总有再见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