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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狂热 ...

  •   张素行经常走神。
      不论在干什么,她总是不知不觉就神游万里。中学时的她是很喜欢庄子的。但这种习惯却很容易误事。特别是对讲究高效率的私营企业的职工而言,往往要求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张素行吃过几次亏,挨过好几顿骂,所以平时也刻意留心。
      这次虽然她痛苦万分地想着心事,却还是分出一部分心来注意几个同一楼层同事的去向。看见人家出了电梯,张素行慌慌张张忙跟着挤了出去。但是,她毕竟有些心不在焉,刚出电梯,就没头没脑地和一个人碰个正着!
      这下张素行可狼狈了。文件撒了一地不说,便当盒又全部倒扣在凌乱的文件上。这种环保型的绿色便当盒,又漂亮又轻便,但就是不结实,经不起摔打。登时破掉好几个,暖胃汤、茶水全泼洒出来,混着饭菜的味道,原本色香味俱全的便当,立刻发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奇怪可疑的味道。
      旁边路过的女同事忙不迭地掩鼻捂嘴,娇媚地发出暧昧的声音:“嗳呦。”白眼那是不能翻地,有损形象。只是将眼睛瞬上一瞬,长长的睫毛上下一点一扇,就透出万众风情来。
      张素行连能让女同事发出这种娇声的对象都顾不上看。只反射性地低头哈腰赔不是,嘴里艰难地懦懦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眼泪却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尽管眼前一片模糊,手指发抖,但张素行还是急忙低头,装出收拾的样子。开什么玩笑!快五十岁的人了,为这点小事哭鼻子,太不象话了。况且张素行从不爱哭。想当年看《泰坦尼克》的时候,王伟人哭得都直哆嗦了,她却硬是一滴泪也没流。还被王伟人嘀咕半天,质疑她血管里血液的温度。
      怎么老了老了,反倒越活越回去了?如今看来,她倒不是什么冷血动物,只是实用主义者,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呵呵,张素行想着心事,手里的动作自然慢下下来。
      “你在干什么!”声音不大,却充满着愤怒与不屑。
      张素行浑身上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不用抬头,就知道眼前来的是自己所属企划部的副部长。

      副部长年轻、有才干、有朝气,锐于革新进取,对企划部来说是个不可多得人才。可浑身充满年轻人的傲气,于人情世故一点不通。他好像认为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事,素来看不起好似吃闲饭的张素行。数次提出要精简部门的计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针对她的。幸好部长是个好好先生。又承过叔叔的人情,张素行这几度大难不死,幸存下来。刚刚平静下来没几天,才想着讨好一下,和缓和缓关系,偏偏又被他撞见这幅狼狈相。
      张素行只觉浑身发烫,脸尤其烧得厉害。在副部长敏锐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仿佛贴着四个大字——“我好没用”!迟疑了半天还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低、迟钝地重复着道歉的话:
      “对不起,对…….”
      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
      气氛凝重得好似凝固起来,结成了固体的空气重重地压在张素行身上。她张大嘴,却呼吸不到一点氧气。旁观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象针一样扎在身上,刺得她遍体鳞伤。她感到绝望的痛苦,恨不得能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谁来救我,救我,求求你,救我……”
      她内心深处几近无意识地反复呻吟着。
      只是,张素行明白,不可能有任何人来救她的。只有灰姑娘才可能被救。虽然一时被灰尘遮盖,仍不掩其美丽的容貌、善良的心地。另外还有紧要的一条,必须是处女的灰姑娘辛迪蕾拉。而如她这样的老大妈:死了丈夫,普通平凡,粗水桶一样的身材、随波逐流的性子、又无任何能耐,还有一个快考大学的女儿,是绝对不可能得救的。
      一道清亮直爽、略点腼腆稚气但磁性十足的声音,划破这片略带魔性的寂静。
      “欧巴桑,没事吧?”
      “咦咦,欧巴桑?”
      张素行当然知道欧巴桑是叫自己,不过对她来说,倒真还是新鲜的称呼。公司里不管别人怎么看不起她,但面子还是要给的。但凡让她跑跑腿、干些杂活时,还都是挂着三分假笑叫上一声“张小姐”的。她知道有些刻薄的年轻女同事背地里叫她“大妈”、“欧巴桑”,但当着她面毫无顾忌地叫的,倒还没有。
      再怎么说她也是寰宇的老人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坐公车偶尔还有人给她让个坐呢。谁也不会当面损她,显得自己没水准、没风度。

      一边想,张素行手底下也没闲着。抬起衣袖,借故擦汗,实是重重地抹去眼眶泛滥出的咸水。接着一抬头,看了一眼解围的人,张素行的心里马上释然。原来,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男孩呢。看起来几乎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又瞥见男孩手里拎着的披萨饼的外卖盒,心下更是了然,看来不是寰宇的,而是在附近披萨店打工的学生。
      男孩蹲下身,急切而充满歉意地盯着张素行。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啦。怪我不小心。唉,怪不得老姐总是叫我‘惹事方’的。”
      小男孩唉声叹气起来分外可爱。怪不得刚才会有那么几声娇唤。寰宇的新新女性们,大都是长袖善舞的,且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表现自己。本来他的相貌就十分出众。身材高大挺拔,轮廓清晰。皮肤虽然黑了些,可配上那样一副剑眉星目,却又说不出的好看。
      张素行几乎微笑起来。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直白地向自己表达歉意了呢?
      男孩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一边又不忘诚恳、简洁地向着副部长和围观的同事解释:
      “是我不好,赶时间回学校上课,撞着这位欧巴桑。我会负责清理干净的。”
      副部长一句话没说,阴沉着脸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见没有热闹可看,同事们也渐渐散了。有女同事看小男孩可爱有趣相貌英俊,不免调笑几句。但他一概置之不理,于是颇觉无趣,也都离开了。还有人同情小男孩(一向是没人同情张素行的),便劝男孩道:
      “有张小姐收拾就行了,你不是还要赶着上课吗?”
      男孩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简短但肯定地回答:
      “我的错,我会负责。”
      张素行不由又细细打量男孩一番。
      “负责?”
      呵呵,从来没有人对自己用这个字眼呢。
      看见张素行端详自己,男孩认真地说:
      “放心吧,欧巴桑。便当的钱我也会赔给你的。”
      说完,朝着她微微一笑。
      张素行只觉眼前一亮,男孩的牙齿,特别地洁白光亮。却又不是那种刺眼的白,象黑人牙膏的广告似的。而是一种儒雅的、珍珠粉般的亮白。衬着他微黑的皮肤,分外悦目。
      没听清男孩又说些什么,张素行觉得一阵恍惚。模糊的瞬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如同水面上投下小石子激起波纹,片刻后渐渐地淡了、远了。她好像回到从前,一个无忧无虑的过去,一个美好的但早已被她遗忘的过去。咦,是谁呢?这个身影,如雾缭绕,如梦如幻。向她走来,低低地唤一声:
      “张素行”。

      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坐在了电梯旁一张不知从哪里来的椅子上,让开了路口。手里还握着一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热咖啡。撒落的文件已经收拾好了,上面饭菜汤水的残渣也被擦拭干净,就放在她的膝上。倒在地上的便当也都打扫干净了。
      男孩正半蹲着卖力地用一块不知从哪里来的抹布用劲地抹着地板。张素行不敢相信似地眨眨眼睛,怀疑男孩是否有一个仙女教母!觉察到她的注视,男孩抬起头,展颜一笑,用清清亮亮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欧巴桑的同事们很好呢,又客气又周到,这把椅子就是她们给端过来的。咖啡是我在前面自动售货机那儿买的。可能不太可口,但起码可以提提神、暖暖身子,欧巴桑好像很累的样子。有机会请你尝尝我调制的手磨咖啡,那才是极品呢。不是吹牛呦。咦,欧巴桑们,你们干吗笑呀,不信是不是!”
      见男孩叫周围亮丽的女同事“欧巴桑”,张素行不由骇然地笑了。大概是象这样养眼的帅哥很难遇到的缘故,颇有几个女同事还磨蹭在旁边不想离开。纵然不能老牛吃嫩草,看看总还是赏心悦目。谁知道无端得个“欧巴桑”的称号,被人叫老了几十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男孩把自己和平时最被人看不起得张素行相提并论。这下,能保持风度的也是拂袖而去,不能的外送白眼一只。
      男孩满不在乎,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朝张素行坐了个鬼脸。
      张素行憋不住笑出了声,心下了然,这男孩,是故意的呢。心头不禁有一股暖流涌出。男孩歪头皱眉打量打量地面:
      “嗯,这儿的活也差不多了。对了,欧巴桑买的便当都打破了,吃不得的。您买的是前门外的高级餐厅‘迪奥尼斯’的便当吧。一共是七盒,我再去买回来。三盒海鲜、两盒咖喱还有两盒烧烤,对不对?”
      说完,男孩把抹布攒成一团,握在手里,转身要走。张素行下意识地伸出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已是拉住男孩的衣角。男孩眉头向上微微一挑,接着又笑了,安慰似地拍拍张素行的手,哄小孩一样地说:
      “我很快会回来,乖,再不去,午休该结束了,那可就有七个可怜的人吃不到午饭了。”
      张素行恍若无闻,只定定地望着他,神游万里。
      男孩用另一只手搔搔头,为难地皱皱眉,接着用恍然大悟地语气说:
      “唔,欧巴桑,你不用担心我会跑路了啦。我叫方凯,在你们楼下的披萨店里打工,这里很多人认识我的。”
      方凯!张素行只觉得心又被重重地猛击一下,有些喘不过起来。手却松了。
      男孩如获大赦,转身一溜烟似地跑了。
      张素行这一天在没有看见他。
      倒不是男孩真的跑路了,只是买回便当后,他并未去找张素行。而是托给了负责接待的女同事,说他下午还有课,急着赶时间。还有就是——
      “对不起”。
      ……

      这一天张素行恍然若失,总觉得心中堵堵的。连同事们恶意讥讽的眼神也都不放在心上了。下了班,挣扎了半天,还是来到男孩打工得披萨店——“必胜客”的寰宇分店。是的,张素行知道这里,只不过嫌价钱贵从来没在这里吃过饭。上司中也没有喜欢披萨的,所以她还从没有进去过,自然对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方凯不得而知。
      推门进去,和别的快餐店一样,这里的气氛明朗又单纯,愉快却不复杂。空气里飘着油炸食物和意大利黄油的那种特有的香气。迟疑着,张素行没有走向柜台,而是拉住了一个路过的、穿着服务人员衣服的女孩。
      “方凯?是在这里工作没错啦。可是现在他还没有下课呢。要晚一会才过来。”
      女孩说着,并不正眼看张素行。眼神斜斜的,不,也许是因为她飞挑上去的丹凤眼使她的目光看来斜斜的。那幅神情,好像在刺探着她和他的关系似的。
      张素行觉得浑身燥热。特别是腋窝底下,淌了那么多的汗,一股刺鼻的中老年人特有的气味四散开来,连她自己都嗅到了。女孩的眼睛好像斜得更厉害了。
      她改变了主意,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难道她,一个快五十岁的、死了丈夫的老大妈,还有什么遐想吗?嗯?对着一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天!他还叫自己欧巴桑呢!
      “这个请你交给他。”
      张素行掏出钱,一百七十五块,正是七个便当的价格。
      “就说谢谢他,可是我也有错,便当的钱不能由他付。”
      女孩的目光充满的狐疑,张素行却不管那么许多了。挺直了腰,好像重新寻回了尊严。就这样直挺挺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女儿早已回来了。这倒是意外之喜,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就回家了。张素行急忙换好衣服,下厨做饭。
      女儿默默地吃着。吃完,低着头,并不看她,声音低低地:
      “妈,我想要三千块。”
      什么?张素行不由变了脸,声音也不知不觉地高了八度:
      “三千块!王小姐,你当是喝开水一样稀松呢。你知道你妈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你知道小姐你一学期的学费是多少?嗯?”
      “哼!”
      女儿“哧”地一笑,抬起头盯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讥讽之意。
      “我也不想的,可是你知道,学校的同学是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的么?光是学习好,一点用也没有!这是人的社会,是人际交往的社会!”
      听了女儿的一番话,只觉悲哀现实又成熟,张素行不由一愣。接着下意识地反击道:
      “在你比别人高的时候不能看不起别人,可在你比别人低的时候,却不能瞧不起自己!”
      “算了算了!”
      女儿烦躁地挥挥手。
      “妈,我回房去了。”
      说完,碗筷一扔,扭头就走,到了她的房门口,却又回过头,冷冷一笑:
      “妈,说的倒好象你自己能做到似的。呵!”
      张素行感到一口气堵到胸口难以咽下,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在餐桌前呆坐半晌,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索性把碗筷就那样一摆,也不洗澡,回到自己房中往床上一躺,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拿尼采大人的话来安慰自己:“凡是打不倒你的东西,会使你坚强。”
      折腾半天,刚刚合上眼,忽然“呀”地一声睁大,是了,方凯,她想起来了!
      思绪一下子飞回三十年前,上明德附中的那个花季少女,那个纤细苗条又羞怯的少女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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