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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弹玉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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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玉指
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夜。
飞檐上的嘲风在苍白的天穹下,孤高地迎着寒风。
将逾不惑的帝王,面容威严。他穿着常服,身后只有一二随从。雪积得很深,几乎没过了他的皂靴。
“延之,雪大,你且进屋用功。”
宫宇重重,他从来觉得太逼仄,他困在其中,却看尽了指点江山的快意。第一次,他觉得禁中大的可怕,在茫茫雪地间,没了辰光与尽头。
他早已忘了是如何答的,只记得少年清秀的眉眼与那片沉沉的桃花酿。
“延之,酒杯方寸之间,能容万物……”
“陛下!”他面前恍然间跪了个小黄门,年岁尚小,面上却有遮不住的喜气,“顺康宫楼嫔有孕。”
有孕,楼嫔,他的嘴角扯了扯,像要说些什么,喉底却有一片钝钝的痛,是烈酒倾尽时灼烧的感觉,伤的不轻。
他止了步子,遥遥望着那片茫茫的雾气。
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还是团子一般大的小童,刚会叫人的年纪,由她父亲牵着教“伯伯”,却只会吐着泡泡发出轻声的“啵啵”。他放得深远的目光里染上了淡淡的笑意与宠溺。
多倔啊,和她父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庭草葳蕤,一场骤雨初歇,庭院里弥漫着盛夏明朗的气息。月色疏疏的,苦竹泛着老去的墨意,不及淌开的水墨把竹影一层层晕开,浮动在斑驳的碎影中,庭下投出一片魑魅魍魉。
楼絮拈着酒盏,眉目低敛倚在阑干旁。酒盏分明是最寻常的白釉,在他指尖如若一朵盛开的白莲。
一人手执青灯,踏叶而近,修长的骨节轻叩灯柄,发出“嗒嗒”的声音。来人迎风而立,亦是一席青袍。良久的静默,不过是等谁先低头。
终于,楼絮扯了扯嘴角,声音压抑着从喉间一方一方的溢出来,在酒中反复浸泡的嗓子嘶哑,再没有往日的清朗。
“玄色的袍子适合你。你不该迁就谁的,君上。”
游云隐去了微弱的月色,阎齐生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一别数年大概彼此都忘了少时的模样。他的声音很低,却尽显帝王威仪:
“朕祭奠旧人,楼大人。”
“诛楼贼,清君侧。”楼絮轻轻读着阎齐生起兵勤王的旗号,竟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
“臣不辱使命。愿吾皇一世明主。”
他抻了抻袖子,把那个尘封已久的夏夜留在了身后。
临近了顺康,他难得竟有了举棋不定的时候。朱红的宫墙根处,转来了个娉娉婷婷的二八少女,身量尚小,他的下颔堪堪能搁到她发顶,她着了身明艳的宫装,与她皎皎的形容在空寂的雪地里恍若红梅傲雪。
“屋外天寒,你有孕在身经不起,快回去。”他的声音很哑,沉沉的绕在她耳畔。她没有看他,低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径自不徐不疾的道来,仿佛说着旁人的命数:“陛下仁慈,留着妾与外男的珠胎暗结,不知日后要孽种唤您什么?”她抬头,把狠毒的说辞毫不留情的堆在他面前,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一记一记的撕开阎齐生与楼絮不堪的创口。
“宴儿!朕从前错了,看在孩子的份上,答应我…莫损了自己。”帝王倦怠极了,语调里尽是无奈,他散了帝王威严,几近卑微的乞求着面前女子。她没有领情,也不曾承了欲行的下文:
“妾许久不见这样大的雪了,与父亲被剐的时候好生像…您还记得先父吗?他是唤楼絮的…”她的声音冷冷清清的飘进他的耳朵,听得像是很不真切。
楼,絮。
名字在舌尖滚了一遭,舌根发疼,苦得半晌无言。
他的眼前依稀还是那人说笑时,眉眼弯弯的模样,转一瞬,再睁眼,满眼浓郁的血气,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人早已血肉模糊成了一团,摇摇晃晃的倒在血泊中。血映红了半边天,黄昏时的暮云也艳过了寻常时日。
她恨,她合该恨毒了他!因他与她父亲相交多年却痛下杀手,极端残忍的铺平了问鼎的道路。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位,生杀局,从来只少些戏文里的春花秋月。
“楼宴!你以为我心是个死的吗?”雪地里缀了二三人,是谁发出了这声杜鹃啼血的悲鸣?
只有阎齐生知道。
白云苍狗,那个叫楼絮的男子在他心里沧海桑田了无数日夜。
楼絮是前朝顺帝朝的一甲进士,身姿高畅,眉目疏朗,打马御街,赏宴琼林。顺帝钦点的探花郎,多少女子错付了芳心。
只有阎齐生知道,楼絮临别的夜,是如何煎熬了他的心,他把霸业和盘托出,他赌楼絮的抉择,一次不十分高明的豪赌,偏偏压对了庄。“万国徕朝,四海咸服。”阎齐生轻轻复述着与楼絮的十年之约。
世人只知楼絮逆贼魅惑主上,不惜以己为玩物博君主宠幸,霍乱朝纲,诛杀忠正,本是岌岌可危的朝代风雨飘零,不出十载自取灭亡。
新皇登基,先剐楼贼,整整一千三百七十六刀,刀刀见骨,民心大快,新皇万岁的呼声排山倒海般,久久不曾散去。
只有阎齐生知道。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三年相知相守,他,再难回头。
“陛下,您何必当我是个蠢的,我晓得,您是我嫡亲的叔父。”
“祖母是前朝公主,下嫁阎氏一族,有长子阎齐生延之,却因皇位之争,贬为庶人,再醮楼氏,得子絮…”
“子絮遇延之,遂相交,恐这彻头彻尾都是您与祖母一步好棋吧!”
“我若诞下一子,当唤您父亲还是…叔公?”
“阎齐生负了楼絮,也负了楼宴,楼宴却不曾悔过。”
“陛下…楼嫔吞金自尽…殁了。”
已然人世百年矣。
他拖着一夜间苍老许多的躯壳,缓缓躺下,四十年如一梦,弹指间,春秋霸业,尽是空。
“到底是庸人。”
这万里河山的主人合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