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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君不见 ...

  •   养伤期间,胤禛每天未时二刻来看我,申时陪我吃饭,申时二刻回勤政殿办理公务。第一天吃饭前,我们下了两盘棋,以我耍赖告终。第二天仍是如此。
      今天是第三天。
      我扶着素问的手,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脚踝稍稍有些疼痛,但是并不碍事。再过两天,我就可以去河北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轻松。
      是,我害怕看见胤禛的眼睛。
      今天我们没有下棋,他只是坐在窗前,看着我在地上走动,眼光苍茫温柔。
      我停下脚步,让素问用竹杯给他奉茶。
      这是胤禩爱喝的一种茶,用菊花、佛手、松子仁加泉水烹制。我初时也喝不惯,渐渐便发现了它的好处,虽然没有茶叶的醇厚香气,但是自有打动人心的清新绵远。喝完后唇齿留香,让人久久回味。
      后来,我们只喝这一种茶。
      他抿了一口便搁下了。我笑道:“可是太清淡了,不合您的口味?”
      他看我一眼,“杯子倒有意思。”也就是说杯中物并不如何。
      我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竹杯,想起胤禩喝茶时的神情,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头顶已是灿烂的星空,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催他。这一别,可能再也没有一起喝茶的机会。我看着他的看着我的眼睛,满满的惆怅溢出眼角,荡漾在唇边,凝成一朵苦涩的微笑。
      “明年皇后娘娘就要为您选秀女了。”我说。
      “那又怎么样?”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
      是啊,那又怎么样。托尔斯泰说,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奴隶。这句话用在他的身上,实在最合适不过。《清世宗实录》里记载,他最忙的时候,半年没有翻牌子。对他来说,后宫的女人到底算什么呢?
      “可以尽情享受人间艳福呀。”我笑道,“我看你现在脸带桃花,明年必定能选到合心的美貌佳人。”
      他忽然站起来,俯身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低低沉沉似是呵气。我一扭头,只看见一双灿若寒星的眼睛。“可也是俄罗斯话?”我镇定地问他。
      “我只会这一句。”他脸上有一丝笑容,“意思是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你明年就会找到她,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姑娘。”说完这句话,我仰起头来,天空澄澈如一大块蓝色的水晶,那星光几乎溅到脸上,黯然销魂。
      他如果诚心要对一个人好,总是能够做到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我也这么认为。”
      那一晚过得特别快。
      过了两天,我的脚完全好了,考虑着如何对他说再见。不,可能是永远不再见。
      再难忘的事也终于要忘记。
      人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记得的事情太多。
      我站在窗前,极目远眺,那只小船仍然停在空无一人的岸边。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我知道,顺着废园的桂花树一直走,便可以到那里。
      素问不知去向,我独自一人前行。
      现在虽然是七月末,可是有丹桂枝头已有香气,不知名的鸟儿在花间婉转啾鸣。桂花林的尽头是一片堤岸,那只船孤零零地泊在那里,船内无人。我走进船舱,里面布置得清雅秀美,一桌一几均是合着地步打就,窗上挂着五彩璎珞帘子,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煞是好看。
      我解开缰绳,任由小船随风飘荡。
      一轮圆日映在水中,宛如翡翠中的一颗明珠,光华耀目。
      我转过头,取过梨花几上一枚怪石把玩。那石头晶莹光滑,纹理绮丽,如一弯新月。我赏玩良久,才把它放回原处。不料船身忽然一晃,那石头一时没有立稳,从几上滴溜溜滚了下去来,恰好落到一个圆形的槽子里。
      我蹲下身子,伸手一摸,发现那槽子上还有一道拉手,光滑异常,似是人工凿出来的。我心中一动,微微用力,一大块船板悄然移开,露出底舱一丝微光。
      我顺着台阶走下去,把船板移回原位。下面很暗,只有顶端一个巴掌大的小窗透着些光亮。待眼睛逐渐适应后,我找到火折子,将烛台点燃。
      舱角是一张小床,上面铺着象牙席。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两本是僧肇的《般若无知论》和《不真空论》。
      整个圆明园只有一个人会看僧肇的书,那就是胤禛。
      原来这是他的船。
      我脱下鞋,盘腿坐在床上。象牙席子冰凉润泽,踩上去时,脚底微微发痒,似是有人轻轻挠着脚心,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小窗户里看出去,船飘到了南面的荷塘边上。此刻南塘的荷花已经凋谢,荷叶间一粒粒莲蓬亭亭玉立,在舱内还能闻到莲子的清香。
      我翻开《般若无知论》,看见“言真未尝有,言伪未尝无”这一句话。胤禛在一旁做了个批注:立处即真。
      曹雪芹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胤禛说,只要立处真,即是真。
      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只是语气不同。前者无奈,有一种智者的顿悟。后者霸气,是一种王者的自信。
      “荷花凋尽我来迟。”我把这句诗写在他的批注后。
      花开花谢,都是寂寞无奈。花儿立于枝头;花儿付诸流水,委于尘土。落花流水均无情,年华渐老。
      我们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那一朵花。
      胤禛在我耳边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
      他会找到她的。
      岸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说:“咦,这不是皇上的船吗,怎么飘到这里来了?”我一惊,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可是大大的不妥,连忙吹熄烛火,穿好鞋袜,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
      船身往右一倾,那男人已经一脚踩在船舷上,“原来缰绳松了,顺着风飘过来的。”
      我松了口气,接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皇上的心思,可真正难猜。明明很宝贝这艘船,偏偏就这么停着,由着它飘。就象那个人,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让她心甘情愿住到这里来,可是我看万岁爷的神色却比原来还淡。”
      我心中隐隐恐惧起来,似乎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船慢慢被他们拖向岸边,先前一人说:“拉大哥,这里说话安不安全?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被人听见要掉脑袋的。”
      那人骂道:“就你小子胆小如鼠,这里四下无人,就是飞一只苍蝇来也能看见,比那些犄角旮旯强多了。朱兰太,你有什么话,干脆就在这里说,我等会还有事。”
      我想起来了,这趾高气扬的声音是拉锡的。他是胤禛的贴身侍卫,听他的口气,此刻他们所说的秘密事关重大,所以要找一个好地方。这里一望无际,只要有人走近,立即会被发现,的确最合适不过。只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人坐在船舱下面,会把他们的秘密听得一轻二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太阳底下,哪会有什么秘密!
      不知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不要听,不要听,……”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但是,理智还未来得及与直觉进行辩解,阴谋已经被暴露于阳光之下。
      那个叫朱兰太的人声音沉重,“本来弟兄们按照皇上的吩咐,一切都很顺利,只待隆科多下手后,咱们便可坐收渔人之利。谁知玉柱岳兴河突然朝廉亲王射了一箭,我们沿着下游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廉亲王的尸体……”
      我的头突然往后一仰,一头撞在墙上,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也不痛。
      一定是在做噩梦,否则不可能不痛。
      我冷笑,没日没夜地做噩梦,难怪越来越糊涂。我毕生都会记得这一天——等胤禩回来后,我要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多可怕的梦。
      可是眼泪已经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心里明白,这不是梦。胤禩、胤禩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以后,再无人会为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轻拍着我的背,告诉我不用害怕——啊,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全心疼我、宠我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手掌心里的疼痛让我忽然清醒过来。我直起身子,极力屏住呼吸和眼泪,仔细聆听他们的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拉锡惊呼:“什么,廉亲王死了?你看清楚没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嘴唇上滴下一滴血,落在我紧紧握住的书上。刚刚写下的“荷花”两个字慢慢晕开,晕成一朵鲜红的花。
      朱兰太声音懊恼,“咳、咳……咱们是在下游的一条河里找到廉亲王,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但是大致轮廓还在,特别是他背后的那支箭。玉柱岳兴河是有名的神射手,他射的箭别人是模仿不出来的。小弟就是不清楚皇上的心思,所以才要拉大哥指点一二,免得胡里糊涂惹怒了皇上,丢了小命。”
      拉锡沉默了一会,问道:“隆科多和玉柱岳兴河现在在哪里?”
      “都抓起来了,我把玉柱岳兴河单独关着,等候皇上处置。这次真是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如果不是他,廉亲王不会去对付隆科多,皇上的计策也不能成功。只是这小子怕廉亲王回京后找他算帐,所以在背后放了冷箭。不骗你,我看见廉亲王中箭掉下去时,差点没吓得晕过去。你说这小子凭什么敢这么做,是不是皇上他……”
      拉锡斥道:“你胡嚼什么,皇上只是命你们把廉亲王软禁起来,玉柱岳兴河好大的胆子!他还想继承他老子的爵位,我看他马上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朱兰太接口道:“是啊,我也不相信皇上真的想要廉亲王的命,毕竟廉亲王与八旗各亲王都交好,隆科多虽然把他京中各处别院都破了,但是谁敢保证廉亲王只养了这些人?万一到时皇上不能给王公大臣一个很好的解释……”
      拉锡截住他的话,“这都是隆科多父子俩干的好事,跟皇上有什么关系。隆科多在西山私藏财宝时被廉王妃看见,他害怕事情败露,囚禁了廉王妃。不料走漏了风声,被廉亲王知晓了。谁都知道廉亲王把廉王妃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他趁皇上派他去河北宣旨之时,一不做,二不休,命他儿子在混乱中射杀了廉亲王——这就是很好的解释。”
      船板上扑扑地往下洒着灰掉子,身下的水轰隆隆地响着,震得我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不可言。
      原来如此。
      朱兰太赔笑道:“说的是,小弟愚钝,一时说错了话,拉大哥不要见怪。小弟已经明白等会如何回禀皇上了,还多亏了拉大哥的提点。”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为皇上办差的,当然要互相帮助。你先去勤政殿,我到宫外去一趟——你顺便叫人来把这船划到后海去。”
      他们的脚步声一南一北,渐渐远去。
      我从床上滑到地上,象牙席子发出轻轻的撞击声,一声声,一声声,敲打着我的心。“你本应该和他在一起的,如果不能为他挡那一箭,你就应该和他一起掉下去,被大水冲走。但是,你却在这里好好地坐着……”我掩住面孔,痛哭出声。不知哭了多久,我突然记起拉锡让朱兰太找人来把船划回后海,连忙擦干眼泪,打开船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
      午后的阳光灿烂夺目,莲蓬依然清香扑鼻,绵长柔软的柳条轻轻拂动在水面上——这正是划着船,沿着流水在柳阴下钓鱼的好时光。
      我曾经在废园里勾画的美好遐想……
      它永远永远不会实现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七月午后,我浑身颤抖,仿佛穿着单衣打着赤脚走在大雪天里。
      我的左手紧紧握住右手——从此,再无另外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它们了。那个人,正躺在一个漆黑的盒子里,再也不能保护他心爱的人。
      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我喘不过气来,就象越来越深地被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
      朱兰太说,胤禩在水中泡了一天一夜,面目模糊……
      我低低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对我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天地虽大,已无我容身之处。
      我一直逃,一直逃到了废园。空旷无人的寂静园子,暗无天日。它原来的主人不知是怎么死的。
      我把头浸在水里。如果一直不抬头,很快就能看见胤禩。
      水浸入耳朵,嗡嗡作响。
      我忽然想起玫瑰曾经对我说的话——那是她刚刚放火烧了小行宫后不久。
      “额娘,您放心,现在就算扬泰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伏在我的怀中,声音坚定。
      我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一会,她直起身子,眼泪已经消失不见。“我喜欢莫洛克,从我在宫里第一次看见它时,我就喜欢它的沉着尊严和坚强自信。我讨厌温驯的、任人宰割的动物,比如羔羊。如果羔羊可以卧在狮子身边,那么它将荣耀之至;可是对于狮子,这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羔羊只能害怕、战栗、逆来顺受,最终成为祭品。狮子却永不屈服,它随时准备接受死亡和挑战。玫瑰是从她阿玛、爷爷那里继承了这种勇猛刚强。
      刹那间,我做出了决定。
      我抬起头,微微侧过去,让耳朵里的水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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