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逍遥》漪露心

135、梧桐落

　　乾隆三年。江南。
　　这座房子建在半山腰上，左右是一望无际的花海。虽然只是初春，杜鹃已经开得铺天盖地。黄杜鹃、云锦杜鹃、马缨杜鹃、夏鹃、羊踯躅、迎红杜鹃，红的、紫的、黄的、白的、粉的、蓝的，一片接着一片，几乎把天空和山坡连在一起。趁人不注意，有几株还在窗台上安了户，悄悄把盈盈笑脸探进花厅。
　　花厅的摆设大多是玻璃和琉璃制品，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光芒，华美灿烂。
　　西边是一张巨大的梨花案，案上放着几盆碧绿的水仙。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来，青白色的花瓣，比玉还要晶莹剔透，淡雅秀洁，不可名状。
　　一枚鹅卵石上，一个蜗牛正缓缓爬行。
　　“奶奶，这是什么？”小如的小孙女庭香好奇地问。
　　“这叫蜗牛。”小如拿根簪子把蜗牛挑下来，命人放到屋外去，对灵犀笑道：“天气暖和了，蜗牛也出来了，在京城这个时候倒不多见。”
　　“这东西还有些意思。”灵犀摸了摸庭香的头发，道：“很早很早以前，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在蜗牛的左角有个国家，名叫触氏，在蜗牛的右角也有个国家，名叫蛮氏。两国为争夺土地互相宣战，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为了追赶打败的一方，他们要花去整整十五天的时间，可谓代价巨大。”
　　她忽然想起弘历即位后对苗疆的战争，脸色一凝，不觉停了下来。
　　“这么小的身体里，还有两个国家？”小姑娘一脸怀疑。
　　“这是一个寓言故事，”灵犀看着窗外丁香色的天空，轻轻笑道：“意思是说，天地之大，无边无际，倘若只拘泥于一个狭小的范围，就会患得患失。其实得与失，与辽阔的天地相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可是如果人人都不计得失，那也不行吧？”庭香想了一会，说道。她记得看戏文时，那些文臣武将，大多追求死后追封的谥号，象忠、孝、文、武，很难说他们的行为是纯粹为了百姓。皇帝赏赐的封号和他们的功绩，二者实在密不可分。
　　灵犀顺着她的话想去，觉得也有道理。如果人人都像庄子，无人生产，无人事功，社会也不能正常运转。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奶奶，大行皇帝的庙号那么长，是什么意思？”庭香突然冒出一句话。
　　她前几日和小哥哥玩捉迷藏，无意间在爷爷的书房里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哥哥说是大行皇帝的庙号，那么拗口，也不知该怎么断句。
　　小如吓了一跳，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庭香从没看见奶奶如此疾言厉色，她毕竟年纪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心里委屈，又不敢在廉王妃面前哭，只是强忍着，泪珠子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看上去十分可怜。
　　灵犀一怔，摆手制止小如，她看着庭香，本想说很多，可是那些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只说道：“这是朝廷的事，以后切不可多嘴。”
　　庭香还要说话，小如吓得心惊胆战，狠狠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一边嘱咐丫鬟送到她额娘那里去。
　　“主子，您要是困了就歇个中觉罢，下午风大，吹着了也不好。”小如看看灵犀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状，稍稍放下心来。因蜜蜂被水仙的香气吸引，成群结队地往屋里飞，怕蛰着人，又赶紧命人把花厅的窗户关上。
　　灵犀嗯了一声，道：“王爷大概吃了晚饭才回来，在这之前不要叫我。”
　　小如扶住她，笑道：“知道了，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快去睡吧。”
　　杜鹃早已带着丫鬟进去把床铺好，见小如扶着灵犀进来，连忙上前请安，待她睡下后，众人又将窗户仔细检查了，这才轻轻退下去。
　　小如在后院耽搁了一会，又嘱咐了杜鹃几件事，这才回到大厅。刚刚走到拐角，宝钿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玉蓉公主和云笙姑姑来了，说她们夫人想念主子，命她来请安。”
　　小如一惊，直觉问道：“有没有人伺候？”
　　宝钿笑道：“姑姑瞧我们是这么不懂规矩的人？没有安排好，哪里敢来见您。”
　　小如点点头，瞧着一旁的七彩玻璃，半响没有说话。今天是浮生的生日，寿园摆了一个小宴，灵犀推说身子不好，没有去赴宴，只准备了一份厚礼，托王爷带了去。
　　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新生活。如果她仍然强行停留在他的世界里，只会让他更痛苦。
　　但是现在玉蓉公主亲自来了，去还是不去？
　　小如沉吟片刻，没有回禀灵犀，直接去了秀水阁。
　　云笙站在门口，见小如来了，连忙迎了上来。二人说笑几句，一起朝里走去。玉蓉坐在厅内喝茶，正好听到小如对云笙说：“主子这几日大约是凉了胃，精神不大好，也不思饮食，只是嗜睡……”
　　小如说完话，一抬头，看见玉蓉，快步上前请安。
　　玉蓉“哎哟”一声，起身扶住她，笑道：“几个月没见嬷嬷，还是这么精神。”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额娘听说八婶身体不适，心中挂念，命我来请个安。”
　　小如陪着笑，又把廉王妃的情况禀报了一遍，道：“实在是不巧，主子刚刚睡下，不过大约也没睡着，我陪您去看看，如何？”
　　玉蓉本来就不赞同请廉王妃过去，听小如一说，便笑道：“既是这样，我也不敢打搅八婶休息，待八婶醒了，还劳烦姑姑说一声。”
　　小如恭声应了，亲自把她送上轿，直到一行人出了后角门，才转身回去。
　　玉蓉回府时，已是黄昏。亭廊下的大红羽纱灯笼全亮了起来，庭院间迷漫着橘红色的薄雾，隐约可见佩刀侍卫的身影。
　　“额娘呢？”她问贴身丫鬟小春。
　　“在澄心堂陪老爷和廉王爷说话。”小春把一件簇四金雕的八搭晕蜀锦斗篷给她披上，笑道：“晚上凉，多穿点。”一边帮她把头发整理了一番。
　　她去请廉王妃，只是浮生的主意，胤禛和胤禩都不知道。
　　玉蓉掠了掠额前的头发，吩咐了云笙几句，自进去请安。
　　胤禛和胤禩仍然按照京城的习惯，晚上只简单进些小食。胤禛来杭州后，身体比在京城时好很多，不仅经常和胤禩一起出城打猎，兴致来了，还会带浮生去各处游玩。
　　此刻趁喝茶之际，便和胤禩聊起上个月带浮生去灵隐寺时一路上的趣闻。见玉蓉进来，不知何故，两人不约而同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谈禅。
　　浮生知道没瞒过他们，见灵犀没有随玉蓉前来，思量起她的意思，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是悲。
　　玉蓉掩饰心事的功夫比她强得多，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先把俏皮的祝寿话说了一遍，又委婉地表达希望能早日多个弟弟或妹妹。
　　浮生双颊晕红，也顾不得揣测他们兄弟俩的心事，只是低着头喝茶。
　　窗外的杏花开得正好，满树淡粉色的花瓣，在柔和的暮色中轻轻飘舞，象冬日的细雪。胤禛想起似曾相识的一幕，心中一阵恍惚。
　　他们到杭州时，已快到新年。弘历遵照他的意思，已把寿园收拾妥当，格局与他原来的藩邸差不多，住起来也舒服。
　　那一日，他们三人坐在听风阁里，四下垂着碧森森的香木覃罗帘子。帘外是漫山遍野的花和树，引来无数蜜蜂蝴蝶，打着转儿，嗡嗡地叫个不停。
　　胤禛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浮生和玉蓉的笑声，笑道：“好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感觉了。”
　　灵犀打起帘子，瞅了瞅外面，笑道：“亏得浮生年纪轻，换了是我，可就吃不消了。”她并不是谦虚。那日在圆明园受了伤后，身体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无缘无故地憔悴了。
　　大约也不能说无缘无故，毕竟年纪大了。
　　胤禛想起多年前在马场见到她时惊艳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微微地笑着。过了一会，他说：“杭州的确很美。”
　　胤禩笑道：“就连夕阳落下的时间也比京城晚。”在这说话的功夫，一排白色的鸟儿整齐地从夕阳前飞过，翅膀带起一串细微的晶光。
　　那是春日的最后一缕光辉。
　　眨眼间，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淡红色的晚霞，在天空的另一端，启明星已经升起。
　　即使杭州的夕阳落下的时间比京城晚，也始终会落下。
　　胤禛看着他们，笑容有些寂寥。他知道，从此，他和她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临走时，他对他们说再见。回答他的只有八弟。
　　灵犀只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那是真正告别的目光。
　　在这近三年的时间里，除了他的生日和过年外，她未踏入寿园一步。
　　就连今日，她也坚持不来。
　　回忆似约好了，一幕一幕从他眼前走过，缓缓踱着步子，好让他看得更清楚——马场的偶然相遇，香山上的失之交臂，森林里的无期承诺，圆明园的惊心动魄，还有听风阁的永离永别。
　　他清醒地知道，想看到的人，想握住的手，想吸取的温暖，早已随着荏苒的时光消逝了。
　　永远不再。
　　永远。
　　不再。
　　他怅然地抬起头，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的梧桐缺口上，象一道笑弯弯的眉，晶莹而温柔。
　　浮生为他倒了一杯茶，又静静地坐下。
　　胤禛转过头，看见几片叶子从树上悄然落下。
　　梧桐落，还了秋色，再还寂寞。
　　还完了，就结束了。没有“可是”，没有“但是”，也没有“如果”。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安慰，虽然安慰中有无限的伤感。
　　他凝视浮生，说了一句话。他说：“你昨天的那幅字写得很好。”
　　浮生怔在那里，袖子里的手轻轻发抖。过了许久，她低声道：“这可是您送我的生日礼物？”若是以往，她绝不敢对胤禛说这种半嗔半笑的玩话。可是今日，她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
　　她知道，他不一定是爱她。她只是很幸运，在他最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于是，对他来说，就是她了。
　　她由衷庆幸自己的好运。
　　胤禩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们，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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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很早以前这篇文章就结文了，但是有朋友说如果再写一个88的番外，文章就更完整。我答应她尽力写。（上星期答辩侥幸通过，虽然被导师组狂批，好歹没有让我重写。。。。汗，我对自己的要求貌似也很低。。。）玩了几天后，我开始写88的番外。但是我一直是把88做主角写的，写番外时感觉很别扭，打算写两章，先把44和浮生的结果写出来。虽然我觉得我写得不隐晦，但还是有人以为我把44写死了。冤死我也！！！
因为我的时间关系，这篇88的番外不可能写太多具体的事情，大概与这位朋友希望看到的番外有一定的差距，但是。。。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争取明天传下一章。我昨天跟同学歃血为盟，每天都去图书馆上自习。。。好命苦。。。
哈哈，发完牢骚了，大家不要扔砖头。。。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