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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不胜悲 ...

  •   暮色已经淹没了整个歇山顶,消融了远处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天际和斑驳的云彩。寝宫外燃起了巨大的纱灯,庭院间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黛绿。青苍苍的天上,几颗疏星竭力散发着氤氤的光。
      灵犀坐在炕上,手指抚着茶杯的杯沿,烛火的影子在她脸上不断地跳动,一抹浅浅的笑容也微微荡漾着。
      胤禛靠在枕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暗青色的歇山顶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轻纱似的,从碧纱窗的薄隙间轻轻飘进大殿,在柔和的暮色中悠悠飘荡。灵犀只是低着头,偶尔飞快地往窗外看上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或许是烛光的原因,那宁静的笑容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风猛然大了起来,烛火摇晃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若明若暗中,胤禛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忍受我。”
      他以为她是指纳妾一事,过后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念头:“如果换了我,也能做得到。”因已失去这么做的条件,所以没有说出口,但心底却始终这么认为的,故每每想来,总有些不甘。
      现在一思量,原来她还另有所指。
      他暗暗叹了口气——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爱情需要的是积累,而不仅仅是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语。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理解和感动,一点点小心地积累起来,这样两个人才能一步一步走向前去,直到头发斑白。
      他是做不到八弟那样的。
      大殿内的香气越来越茫然。
      他的头也越来越痛,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耳边有一声低低的叹息,息索的一响,倏然打破了沉闷的气氛。短暂的停歇后,又一声叹息响起。
      胤禛一愣,侧耳细听,却只是掠过大殿的风声。
      她是不会主动开口的。
      胤禛踌躇半响,道:“灵犀……”
      灵犀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灵犀……”
      灵犀脸上在笑,心底却一片酸涩。见他脸色灰败,终究不忍,走到他身边,笑道:“不是要说话吗,光喊名字算怎么回事?”
      风带着沉沉的暮气缓缓穿过大殿,洁白的缭绫在淡紫色的雾霭中泛着凉丝丝的光。她忽然觉得有些冷,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
      胤禛把她的手握在胸前暖着,心顿时踏实下来,想起往事,脸色出现了罕见的温柔与伤感。“那天的阳光很好,马场种着许多开满白花的树,风一吹,花瓣就象细雪飞舞。你穿着白衣,头发上沾了几片花瓣,象画上的人儿……”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记得这么清楚。”
      灵犀侧过脸,只是微微地笑着,没有说话。
      胤禛顿了一下,低声说道:“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她一震,心突然软了下来——已经这个时候了,何必还要跟他计较?
      她眨眨眼睛,笑道:“我想一定是二两酒钱。”
      胤禛眼中满是苦涩,嘴上却笑道:“不知道还完了没有。”
      即使在病痛中,灵犀也仍然觉得那是一种非常英俊的忧郁的微笑。她握住他的手,贴在面颊上,低声说道:“你请我喝了好几次酒,当然已经还完了。”
      胤禛微微叹了口气,“那就好,我们终于谁也不欠谁了。”
      纠缠了一辈子,总算了结了。
      说完这句话,胤禛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觉得心脏就像被一把冰冷的刀尖剜着一般,痛得很剧烈。
      寝宫内一片混乱。殿外燃起了巨大的灯笼,灯光从碧绿的纱窗透进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惨惨的。在那暗暗的恐惧和杂乱中,蕴藏着一种真空似的凄寂。
      慌乱的脚步声迭起,中间夹杂着传太医的叫喊、传召顾命大臣的声音,隐约还有一个人低低的抽泣声。
      胤禛的嘴角忽然现出一丝惆怅的笑容。他不会告诉她,就是今天,他又欠下了她;还有,他会多么地想念她——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间。
      她永远不会知道。
      永远。
      永远不会再看见她了。
      “你快回去……”
      灵犀看着他,忽然哭出声来,“不,不要离开我……我不走……”
      “不行,太危险……”如果被人发现了,他死后,她不知会受多大的苦。
      “没有危险,”灵犀抬起泪花晶莹的眼睛,轻声说道:“你相信我。”
      现在才申时二刻,距离子时还有好几个小时,她有把握全身而退。
      胤禛没有说话,但是那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却漾出一丝隐微的笑意。
      两行泪水突然尽情地流淌下来,温暖着冰冷的脸颊,然后又被另一张面孔的温暖慢慢烘干。
      天彻底黑了下来。
      寝宫外的人越来越多,灵犀站在顺安门后面,静静地听着。
      “皇上有旨,宣廉亲王允禩,九贝子允禟,敦郡王允俄、勤郡王允禵,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户部侍郎海望入受顾命。”
      “皇上有旨,宣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进殿。”
      一阵无言的肃穆笼罩着寝宫,静得连呼吸也清晰可闻。
      “奉皇帝命,启立皇太子密封,宣诏四阿哥弘历即皇帝位。”
      “奉皇帝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鄂尔泰、张廷玉辅政。尊奉熹贵妃为皇太后,宝亲王元妃为皇后。召大学士朱轼回京。大学士嵇曾筠总理浙江海塘工,赵弘恩署江南河道总督。履郡王允祹暂管礼部事务。以张广泗总理苗疆事务,大学士迈柱署湖广总督。谕大将军查郎阿驻肃州,与刘於义同掌军务,北路大将军平郡王福彭坚守。饬扬威将军哈元生等剿抚苗疆。”
      在一片哀号痛哭声中,灵犀的嘴角泛起一丝笑。
      原来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竟然不动声色地把局面控制得这么好,布置得这么详细周密。为了不给弘历留下丁点儿隐患,胤禩、允禟、允俄、允禵等人都没有任何实权。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这几个弟弟。
      她看不见各人脸上的神色,但是可以想象出来。不过也好,人死如灯灭,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终究也会烟消云散的。
      “元寿、天申,你们留下来,其他人都退下。”胤禛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严。胤禩、允禟、允俄、允禵、鄂尔泰、张廷玉等人叩头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皇阿玛……”弘历和弘昼跪在榻前,痛哭出声。
      胤禛的目光移到弘昼脸上,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弘昼的手背,“天申,《辑古斋全集》编到哪里了?”
      弘昼没想到皇阿玛还记得这个,心头象被滚水烫了一般,极力忍住哭声,恭声应道:“回皇阿玛的话,儿子已经编完第五卷了。”
      “以后……你要尽力辅佐你哥哥……”
      “是,皇阿玛……”他说不下去了,只有眼泪哗哗地流着。
      浓重的阴影一步一步包拢榻前两个人,在哀切的哭声中渐渐蚕食着人的心。
      “元寿,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胤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一句话翻来复去说了好几遍,每遍都间隔相当长,“记住,要……勤政……爱民……”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响,只见嘴唇一直翕动不已。
      弘历和弘昼惊得浑身汗炸,一下扑到床前,模模糊糊听见几个隐约的字眼:“秦树……春盟……不欠她了……”
      最后几个字乍听上去十分僵硬,仔细听听又非常温柔。每个字都模糊而低沉,尾音恍如一声恒久的叹息。
      叹息又变成伥伥的幻影。
      弘昼不明所以,弘历却懂得皇阿玛的意思。他低下头,忽然看见脚边有一方白色的帕子,那银光闪闪的一点……看分明了,是一朵用银线绣成的重瓣海棠花。
      他一愣,抬起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顺安门上。
      交代完这些事情后,胤禛的精神突然象恢复了一些,“朕想清净一会,你们也退下吧。”
      弘昼还想说什么,弘历已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是,皇阿玛。”
      胤禛凝视着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好照顾弘瞻。”那是前年谦嫔为他生下的儿子。
      弘历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看着皇帝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是,请皇阿玛放心。”
      胤禛露出一丝笑容,“退下吧。”
      弘昼纵然不情愿,也只有磕了头,随着弘历退出去。
      那昏暗的过道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望过去只有朦朦胧胧的两盏灯,才看到,便晃了一晃,霎时熄灭在风中。漆黑悠长的过道就象一条黄泉路,阴冷黑暗,无限凄怆彷徨。
      “《庄子.大宗师》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天也。”胤禛轻轻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喜爱禅宗,现在才觉得,道家的大道流行,更有其震撼人心之力量。”
      弘历和弘昼听到皇帝自称“我”,都不由一怔,停下脚步聆听。
      寝宫里随即响起一个轻糯甜软的声音:“正因为生死不过是大化的流行,所以生和死就象昼和夜一样平常。有这样通达的思想,故庄子才会说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彭祖为夭,殇子为寿。”
      兄弟俩都听出来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弘昼讶然看向四哥,却见他脸色平静,似乎早已知晓,一愣之下,满肚子的疑问全闷了下来。过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过道口上跪了下来。
      虽然他们都明白,廉王妃留在寝宫有多么不合礼制,可是谁也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皇阿玛可曾真正快乐过,做儿子的只知道,让皇阿玛没有遗憾地离开,比礼制重要百倍不止。
      意外的是,他们谈话的声音轻松欢快,仿佛是两个多年的朋友,在午后悠闲的时光里,讨论着花儿的清香,小鸟的鸣叫,小溪的低吟,还有年轻时的趣事。浑不似有人即将离开。
      真的,一点也不凄凉。
      弘历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雾。
      夜深了,月亮还没有升上来,雾便越来越浓。乳白色的夜霭在空旷的广场上悠悠游移。头顶有凄厉的乌鸦叫声,仔细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树木间吹来的风,静静地摇晃着桂花的叶子。那肥厚的叶片迎着月光,如晶莹明亮的蓝眼熠熠生辉。
      过道似乎亮多了,一晃一晃摇曵的叶影悄然划过碧纱窗,流移的夜霭仿佛触手可及。
      胤禛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排音乐盒,喘了口气,道:“拿下来。”
      寝宫内只留了赵士林和玉儿伺候,两人都极伶俐,又知晓皇帝的心思,立即把那数十个音乐盒拿下来,放在月牙桌上。
      灵犀见胤禛嘴唇干裂,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笑道:“我新酿了一种凝露,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刚一打开瓶盖,一阵清凉的异香立即扑鼻而来。玉儿忽然低声呼道:“天山雪莲!”
      灵犀看她一眼,对胤禛笑道:“这丫头倒识货。前阵子玫瑰派人给我送了好些来,我试着做了一些,也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说着拿过两个枕头垫在他背后。胤禛勉强喝了一口,出乎意料的是那凝露入口后异常舒爽,甘美难言,剧痛无比的大脑和心脏竟然神奇般地平静下来。
      他把一瓶凝露喝完了才放下。
      灵犀见他喜欢喝,十分高兴,“我带了好几瓶,都放在小如那里,我叫人去拿过来……”
      胤禛定了定神,道:“不用,我已经好多了。”他对赵士林和玉儿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赵士林和玉儿连忙磕了头,轻悄悄地下去了。谁知一开门,却看见嗣皇帝与和亲王跪在过道上。两人大惊,也不敢开口说话,只在一旁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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