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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鸟引晴 ...

  •   浮生浑身战栗。贴在耳朵后面的两瓣嘴唇轻轻地移动,温暖而柔软。她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似飘在半空,虚弱无力,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万岁爷,该起了。”赵士林在外面轻声说道。
      春天的早上露水重,他在这廊下睡了一宿,衣服上全是冰凉的小珠子。稍一移步,几滴水便从蓝色的缎面上滚下——倒像是下了一场雨。
      里面没人说话,只听见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
      赵士林急了一额头的汗。他伺候了几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直到屋里的自鸣钟叫起来的时候,才听见皇帝说:“更衣。”
      他松了口气,连忙带着小太监捧着朝服进去。秋香色的帐幔垂得很低,暖阁里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象清爽的晨风一样沁人心脾。虽然皇帝面色霁和,却没有人敢出声,只悄悄地伺候他更衣洗漱。待皇帝到明间时,赵士林又派人好生将浮生送回竹音馆。
      今日主要议山东、甘肃等地缙绅拖欠粮赋一事。胤禛看了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后,神色严厉,说道:“士乃一方之首,万民之望。今天的士人,虽然不乏闭户勤修、读书立品之人,可也有少数或出入官署,包揽词讼;或荡检踰闲、不顾名节;或抗违钱粮,藐视国法;种种卑污下贱之事,实在是难以细数。”他越说越怒,众臣无不悚然。
      “传朕的旨意,凡贡监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一律革去功名;秀才监生有擅责佃户的,除革去功名,再处以杖八十的刑罚。”
      大清律法规定,凡人之间拷打监禁,罪止八十杖。皇帝今日将矜监擅责佃户以满刑论处,此举明显表明他严禁士绅欺压佃农。可是许多官员在私下都和各地缙绅相互勾结,欺压良民,从中渔利。看见皇帝表明态度后,立即引起一些官员的不满。
      怡亲王允祥出列,把昨日拟定的建议呈上:凡贡监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无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包揽、拖欠至八十两的,以贪赃枉法论处;失察的官员,罚俸一年。
      胤禛听后,扫视全殿,众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前排时,见廉亲王眉间似有焦虑之色,心忽然一沉。
      “就按怡亲王所奏处理。”他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无比威严。文武百官即使有人心中不满,也无人敢出列反对。
      下朝后,他命小太监请怡亲王和廉亲王留下议事,其他人自行散去。
      允祥经过多年的磨砺,性格已变得十分沉稳。此刻见到他八哥,却是分外亲热,行过见面礼后,笑道:“明天是八嫂的生日,你们打算怎么庆祝?”
      胤禩眉头微微一皱,“她身子不好,明天不准备宴客……”见皇帝过来了,立时收住话头。
      胤禛已经听见了他的话,只觉心中一跳,“弟妹怎么了?”
      “从杭州赶回京时,她就不太舒服,昨天又受了凉,晚上说胸口痛,一宿都没睡着。”胤禩抚着眉心,不胜烦恼。
      允祥看皇帝一眼,见他脸色沉得象太液池的湖水,连忙问道:“太医看过后怎么说?”
      “今天早上才宣的太医,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他向胤禛行礼道:“臣弟心中担忧,想先行回府。”
      胤禛心乱如麻,不及细想,脱口说道:“你把张玉秉带上,他医术高明,朕也放心一些。”胤禩微微欠身,道了声谢。赵士林见状,立即派人去传张玉秉。
      允祥见他二人神色忧虑,宽慰道:“八嫂身子一向好,这次大约是赶路赶急了,累着了,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
      胤禩恨恨地说:“这个弘昊……”想起灵犀听说弘昊要成亲时的喜悦,不由长叹一口气,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
      三人略谈了谈摊丁入亩的情况,小太监已领着张玉秉候在殿外。胤禩没有耽搁,告退后,立即驾车回府。允祥说了几句,看皇帝一脸的心不在焉,对他的话竟是充耳不闻。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说道:“听说九哥和十四弟今天到京城,八嫂见到他们,心情一好,说不定病就好了。”
      胤禛回过神,正待说话,小林子进来禀报道:“皇上,齐妃娘娘、裕妃娘娘、谨贵人求见。”
      允祥连忙起身,“臣弟告退。”
      胤禛点点头。允祥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他低声说:“明日带着你福晋去看看。”允祥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转身说道:“是,臣弟知道了。”一边悄悄地退下。
      齐妃、裕妃、谨贵人进殿请安后,察看皇帝神色,见他眉间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担忧,三人不明缘由,一时间谁也不愿冒险先开口,只是端正地坐着。
      胤禛看着案上一大叠奏折,心中好生不耐,“你们约好一起来,所为何事?”
      齐妃伺候他的时间最长,知道他此刻心情欠佳,越发不敢说话。裕妃素来谨慎,一见齐妃的面色,就已明白她心中想法。但是自己几人既然来了,总得说两句,于是缓缓站起来,恭敬地说:“臣妾早上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听说皇上要册封浮生为福贵人,我们姐妹几个也很为她高兴,特意前来恭喜皇上。”
      胤禛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仅此而已?”
      裕妃微微一笑,“是。”
      谨贵人是选秀女入的宫,素来心高气傲,想到一个卑贱的宫女马上要和自己平起平坐,再也按耐不住,起身说道:“皇上,祖制规定,贵人以上,必须选世家女。浮生妹妹虽然有旗籍,可究竟与祖制有违……”她突然瞥见胤禛凌厉的眼神,心中一惊,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谨贵人是齐妃的姑表侄女,又是被她撺掇来的,此刻涨红脸,僵在那里,样子十分可怜。齐妃暗骂她不会说话,只好站起身,说道:“皇上宠爱浮生,册封她为贵人,自然是件好事。臣妾几人商议后,觉得应该多给些赏赐她的家人,这样才能配上她的身份,也不会惹来非议。不知皇上认为臣妾的这个建议如何?”她自认为自己这番话合情合理,又大度得体,定是能一举成功。因此说完后,坦然看向胤禛,似乎真是为浮生着想。
      胤禛向来不喜女人争风吃醋,再加上担忧灵犀的病情,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他的目光一一从三人面上扫过,冷冷地说:“你的建议很好。朕已擢命户部赐她父母以领地和旗籍。她舅舅一家仗势欺人,实在可恨,削籍、发给她娘家为奴。”
      齐妃再聪明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只惊得目瞪口呆,讪讪地说道:“那再好不过了,浮生妹妹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待坐下后,才发现背上全是汗。
      裕妃和谨贵人似挨了一耳光,好半天才恢复过来。见皇帝神色冷峻,一时也不敢妄动,只静悄悄地坐着。
      “皇上,熹妃娘娘求见。”小林子在门外小声禀报。
      “宣。”
      熹妃走到门口时刚好听到了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她略一猜测,已把事情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心中暗自庆幸不已。进殿后虽见他神色严厉,可是她知道自己话一出口,绝对无碍,因此神情自若,满脸微笑。比起齐妃三人,风度实在好太多。
      熹妃屈膝行礼后,微微笑道:“今天这里真热闹,早知道我就和大家一起来了。”她顿了一下,“臣妾明日想出宫一趟,求皇上恩准。”
      胤禛为人虽严谨,对女眷却一向和气,见她似乎并不打算为难浮生,面色已平和不少。淡声问道:“你出宫有何事?”
      “臣妾昨天和廉王妃订下了金兰盟约,明儿个是姐姐生日,臣妾想求皇上恩准出宫,到廉王府为姐姐祝寿。”
      齐妃和裕妃突然明白过来,只恨得暗暗咬牙。裕妃想到自己的儿子弘昼,一时又急又气,不由对齐妃生出埋怨之意。
      胤禛的手不知不觉抚上了眉心,他想了一会,对齐妃说道:“你们先退下。”
      齐妃等人虽然不甘心,可也无可奈何。三人行礼后,如斗败了的公鸡,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熹妃缓步走上前,声音十分温柔,“您近日操劳,心情一直不好,难得册封贵人,臣妾一定会协着皇后娘娘,把这事办妥的。”她端上一杯茶,“明日臣妾打算辰时出宫,未时回来,您看行吗?”
      “你和她倒有些缘分。”胤禛沉思了片刻,“朕刚刚听廉亲王说廉王妃不舒服,明日也不打算宴客。不过既然你们感情好,朕就破例准你出宫去看看她。”
      熹妃连忙谢恩,见他神色疲倦,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说道:“虽然公务繁忙,可您也该多休息一下。万一累着了,那可怎么了得?”
      胤禛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这会子心里烦得很,你陪朕坐一会。”熹妃菀尔一笑,偎在他身边。胤禛凝视着熹妃的眼睛,明亮的眼波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由微微笑道:“你身体可好?”
      熹妃一怔,心仿佛被什么暖过,一片喜悦安宁。她缓缓靠在他的肩上,低低地说:“谢皇上关心,臣妾身体很好。”她今天梳的是大拉翅,发髻上缀满珠翠,头一偏,冰凉的珠宝就轻轻作响。
      胤禛忽然惊醒过来,将脸侧到一边,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那就好。”
      熹妃凝望着他线条坚毅的侧脸,心中忽然一酸。女儿家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离开家乡,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心中的恐惧不言而喻。第一次见到他时,心里象装了一只小鸟,紧张得砰砰直跳。看清他的相貌后,她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雍郡王比她想象中英俊得多,虽然沉默寡言,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度。真正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朝上流。
      可惜短暂的欣喜过后,是无尽的失望。
      对于女人,他的心只是微温的。他和后院的女眷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飘飘渺渺,永远也看不清他的心。
      直到那一天,她送玫瑰回芳兰砌,走到院门口时,意外地看见他站在院子里,仰头注视着那两棵高大的海棠树。二人正要请安,突然听见他十分温柔地说:“你现在过得好吗?”
      两人呆在那里,面面相觑。
      他身子微微一侧,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脸颊一样,低声说:“我却很不舒服呢。”
      那情形一点也不似自言自语,十分诡异。
      玫瑰忽然拉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两人悄悄地从原路回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是一个萧瑟的冬日黄昏,落日贴进山峦,残雪未消,空气中反射着淡黄色的雾霭,寒气逼人。也许是太过寒冷,她一路上不停地发抖。玫瑰搀着她,都比她走得快。她觉得鞋子里有一块小石子,硌着脚心,每走一步,疼痛都能穿彻心扉。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鞋,仔细地寻找那枚小石子。
      里面什么也没有,它象空气一样地消失了。
      那一夜,霜冷露凉,浸了她一头一脸。
      第二天她又去了芳兰砌。一只不畏寒的鸟儿木木地立在枝头,院子里十分安静,似乎昨日什么也未曾发生。她站在空荡荡的树下,额头抵住粗大的树干,轻声哭了起来。眼泪流下时,有一种奇异的快感。
      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射下来,地上的影子悲痛地扭曲着。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熹妃轻轻地说。
      胤禛一震,倏地回过头来,“你刚刚说什么?”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一双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面孔。她静静地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对您的心,您可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下颌触着高高的衣领时,一双明亮的眼睛凄凄地斜过来,向胤禛微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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