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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感君心 ...

  •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平台斜连着碧茵,芳草尽头是高耸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一泓湖水在月光下静谧地闪烁着银光,湖上荷叶田田。与荷叶相接的,是一方乌蓝乌蓝的夜空。月光均匀地撒在树叶上,叶子在夜色中飒飒作响。偶尔飘下一两片,轻轻划过浮生的头发,落在她的膝盖前。
      浮生揉着微微颤抖的膝盖,竭力把身子缩进半新不旧的袍子里,以躲避那惨淡的月光。
      圆明园的月亮与草原上的不一样。
      她永远记得草原上美丽的月色。温柔的月光照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微光扑朔的草地低低的叹息,像是不肯停歇的低回咏唱。微风拂过时,草原上闪着一派银色、灰色、白色,偶尔还有极美丽的紫色。星空高悬在头顶,如此美丽动人,如此静穆清明。
      有一个人在星空下对浮生说:“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浮生被月色迷惑,她回答道:“好。”
      可是刚回到家,她就后悔了。她并不爱图达,她只是感激他。浮生想了一下,穿上衣服准备出门。
      她爹唤住她,“这么晚了,还不快睡觉,这一路上要走好多天呢。”
      浮生无奈,只有回到房间。娘亲眼泪汪汪地在帮她收拾行李,佝偻着背,在昏暗的油灯下,象一粒缩了水的松果。
      浮生记得在来舅舅家以前,娘亲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她转过脸,再看时,目光已经清澈许多。“娘,我自己收拾,您坐着吧。”
      “你到了宫里要当心,别说错了自己的名字。要是让人知道你是顶替玉凤去的,说不定要杀头的。”
      浮生把她按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脸埋在她的膝间,声音很低很低:“我知道,您不要为我操心。”她的声音忽然转为轻快,“舅舅说过,我走了以后,他会让你们搬到北坡的那处房子里去,以后即使下大雨也不用害怕了……”她突然发现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娘亲的膝盖上默默流泪。
      第二天天还没亮,浮生就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上路了。三个人挤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但她们还是苦中作乐,赶车的侍卫几乎被那银铃般的笑声掀到地上。
      “我叫翠云,你们呢?”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孩把一把酸枣放在腿上,“这是我家院子里的种的,尝尝看。”
      “真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个翠字,”她的笑声最大,“我叫小翠。”
      浮生犹豫了一下,“我叫玉凤。”第一次把自己和“玉凤”这个名字等同起来,她的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她永远不会忘记,舅舅的这个女儿对她的所作所为。
      走了一个月,她们才从草原走到京城。
      翠云越来越惶恐害怕,“听说宫女很可怜……”
      浮生无所谓,她在舅舅家里吃的比狗差,做的比牛多。她不相信,那紫禁城的日子会比舅舅家更可怜。
      冥冥中有股力量在保护她。
      自从七岁来到舅舅家以后,浮生每天都觉得饿。十年中,除了除夕外,她从未吃饱过。她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希望自己每天都能吃到可口的食物。
      这个梦想终于在紫禁城得到了实现。由于浮生的手太粗糙,管事嬷嬷怕蛰着了身娇肉贵的娘娘,便让她去御膳房帮忙。
      第一天晚上,浮生倒在床上不能动,眼泪都被胃里的食物噎出来了。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了爹娘。倘若他们看见唯一的女儿这副模样,不知是为她高兴,还是为自己伤心。
      可是好景不长,她只在御膳房呆了一个月,就被调去服侍宁妃。
      浮生抚着酸痛的膝盖,想起刘师傅无奈的神情,“管事的蔡嬷嬷听说你脾气好,所以才让你去服侍宁妃娘娘。你自己要小心……”
      在去延春宫的路上,浮生一直在思忖刘师傅的话中之意。后来看见珍珠身上的掐痕时,她才明白过来。
      “玉凤,娘娘恩准你起来了……”云笙的声音打断了浮生的冥想。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脚下一软,一跤跌坐在地上,忽然怔怔地笑了起来。
      云笙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你作死,又这样笑,如果被人看见,你今晚就不用睡觉了。”
      浮生垂下嘴角,“是,多谢姐姐提醒。”宁妃虽然脾气不好,但是浮生勤劳任怨,她也不讨厌她。只是,自从有一次她看见浮生这样笑了以后,延春宫中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们已经安全了。
      浮生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让宁妃挑出毛病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令她恼火。
      “去睡吧,娘娘吩咐过,二更天就让你起来。现在她也快回来了,你赶快进屋去,免得她见到你又生气。”云笙搀起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做奴才的,又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
      浮生睡在小床上,青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往屋内窥探,五个宫女睡相各异。月光停在最美丽安详的那张面孔上,泪痕闪闪发光。
      浮生梦见了爹娘搬进不漏雨的房子,梦见图达对她说:“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在梦中,浮生用很坚定的声音说:“你不用等我,我并不喜欢你。”
      她从梦中醒来时无限怅惘。在她的枕下,压着一封家书,是今天早上舅舅托人送来的,信上说,她爹娘已经安顿好了,最后一句是,图达和玉凤成亲了。
      那是真正的玉凤。
      浮生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妩媚。珍珠呆了一下,看四周无人,悄悄地说:“难怪娘娘一看见你笑就发脾气……”她捂住嘴,偷偷地笑,“娘娘昨晚从万岁爷那回来时脸色不太好,你今天小心一点。”
      浮生沉默不语。据说皇上很少召后妃来圆明园侍寝,宁妃来这里之前,延春宫很是热闹了一番。可是来了也就来了,皇上直到三天后才记起她。看样子昨晚也没怎么样。浮生从未见过这个皇帝,只听说他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也不太喜欢女色。
      她忽然又轻笑起来——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玉凤,娘娘想吃奶酥包,你快去御膳房做一些来。”这是宁妃的大宫女琥珀的声音。
      浮生咬了咬牙,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荼蘼架子上立着一只灰胸脯鸟儿,被她的声音惊醒,抖了抖翅膀,轻悄悄地飞走了。
      珍珠看看外面的天,拿了一个斗笠给她,“说不定会下雨,把这个拿着。”
      浮生看她一眼,淡淡地说:“如果被娘娘看见了,可能从此以后,我就要带着斗笠伺候她了。”
      珍珠“咕咕”地笑。
      浮生忽然有些奇怪:“你怎么每天都这么高兴?”真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也笑得这么开心。浮生觉得自己应该向她学习。
      珍珠看她一眼,“笑又不花银子,有什么损失?”
      浮生点点头,“我去御膳房,中午回来时给你们也带一点。”
      她一直忙到巳时,才把宁妃要吃的奶酥包取出锅,装在一个金漆食盒里。她又把多余的用纸包起来,那是带给珍珠和云笙的。
      “等会再走吧,看样子要下大雨了。”李公公好心地劝浮生。
      浮生脚下丝毫不敢停留——回去晚了,又是一顿好跪。“多谢公公,我走快点,不妨事的。”可是,她走的快,乌云走得更快,象墨汁一样,转眼铺了西边半个天空。浮生抬起头,一道闪电忽喇喇劈了下来,她吓了一跳,还未跑出两步,大雨已倾盆而下,瞬时打得她睁不开眼睛。
      前方伫立着一处楼阁,在烟雨中静默迷离。浮生来的时候就为之惊叹过,“这里实在太美了!”宁妃眉毛一拧,瞪了她一眼。当天晚上,浮生没有吃饭,半夜饿得□□,几乎把珍珠吓死。珍珠对她说:“那叫湖心小居,一直都没有人住,也没人敢提起它,你一来就犯忌讳,活该!”然后拿出一个酥饼,“给你,活象饿死鬼投的胎。”浮生又是咬牙,又是笑,把酥饼吃完后才睡着。
      此刻,她没有迟疑,将纸包放进怀里,拎着食盒发足狂奔。跑到湖心小居的廊下时,脚底立即渗出一滩水,顺着水木曲纹地板的缝隙蜿蜒而去,直流入湖中。天空已经变得乌黑,雷声轰响,大雨如柱。浮生吸了口气,把头发散开,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忽然愣在那里——隔着雷雨的间隙,她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短笛声。
      侧耳细听,声音是从临湖的一排长窗里传出来的,那旋律很缓很忧郁,在大雨中有一种凄酸的温柔。
      她不由自主,悄悄地走过去。
      雷声已经很小了,雨线越来越细,湖面渐渐趋与平静。同时,那笛声也止住了。但是浮生被一股极清幽的香气吸引,她没有停步,一直走到窗台上的水晶玻璃缸前。她弯下腰,才发现清水里还浸着几朵兰花,颜色青翠,跟水没有分别,香气就是它发出来的。浮生往屋内扫了一眼,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这是一个优雅精美、毫无瑕疵的房间,桌椅、花瓶、乃至每一件小摆设,都放在最适当的位置上。屋内异常洁净雅致,纤巧精致的书案上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白玉灯罩内柔光莹莹。
      珍珠弄错了,这里并不是没有人住。
      浮生忽然害怕起来。她在紫禁城住了三个月,也去过其他娘娘的宫中。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面的,自然不是普通人。
      堪堪转身之际,耳根下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你还好吗?”似是自言自语。
      浮生顿下脚步,面孔正对准水晶缸。
      “我一直在等你呢。”那个声音温柔惆怅。
      浮生忽然想起草原上的月光。一时间,她不能自抑,轻轻地说:“你还要等多久?”她的声音有些迷惘,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问那说话的人。
      屋里没有响动,静悄悄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浮生感觉到她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她顿时愣在那里,挪不动脚。
      她从不知道,中年男人也能这么好看。
      在浮生的记忆里,父亲永远直不起腰来,满脸苦色。舅舅的脸上只有一圈圈的肉和一个酒红色的鼻子。她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男子。
      那男人也怔怔地看着浮生。眼前这个女子一脸茫然,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半张雪白的面孔,只有一双宝光灿烂的眼眸露在外面,灵巧四溢,象煞一个人。
      “刚刚是你在说话?”他不自觉地放缓语气,以免吓到她。
      浮生回过神,暗叫一声“糟糕”。这个男子右手抚着眉心,拇指上的玉扳指颜色比水还要青翠透亮。看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可能是随皇上办公的王公大臣。自己披头散发的不说,还无意间接了他的话,这可怎么是好?
      “是,奴婢一时失礼,求大人恕罪。”浮生垂下头,声音有些许的颤抖。
      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你叫什么名字?”
      浮生想了一下,“奴婢名叫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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