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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正言 ...

  •   到了姚府,进了正门后,下了车。姚盈思问正焦急等在门口的仆人:“大小姐在哪里?”
      那仆人忙答道:“大小姐还在她的院子里,只是启程的时候快到了,她等得着急,已派人来催问了三四次,问二少爷和孙小姐回来了没有。”
      姚盈思点点头,对姒宛说:“快随我来。”加快脚步,穿过重重院落,带她走入一进院子。院中没有天井,而是一座十丈高的穹顶,有着星星点点的镂空。
      姒宛仰头望去,只觉头晕目眩。繁星点点,银河如瀑,浩瀚无垠的苍穹中,她在星空中飘浮,来自虚寂深处的音乐将她托起,让她飞掠过一颗又一颗星星。她听到了自己幼时的稚嫩声音——“爹,我又见到娘了。”立刻有冷冷的声音打碎她的梦境——“这是梦,你没有娘。”
      她恍然惊觉,才看清眼前并非星空,而是极大的穹顶,星星点点漏下亮光,仿佛星光。
      身边,一位年过三旬的女子正定定望着她。这女子的面容与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幻境时而重合,时而分开。她怔怔地盯着,那无比熟悉的面容令她晕眩,这又是梦吗?
      “正言,你长这么高了。”那女子喜极而泣,上前将她紧紧搂住。
      思绪被“正言”二字吸引,十年来,从来没有听过“正言”这个名字,而今一旦听到,如有一把巨锁找到了钥匙,尘封的记忆如化蛹的蝴蝶,层层叠叠在她脑海中飞舞,绚烂的、悲伤的,她的泪悄然落下,“原来是真的。爹一直说我是在做梦。”这星空穹顶、这温柔的面容,在父亲一次又一次否认后,终于被她封入心底,成为可望不可即的梦幻。
      朦胧的泪眼中,眼前的身影与幼小时极度思盼的亲人合二为一,她迟疑地开口:“娘?你真的是娘?”
      姚世平很快恢复平静,拭去泪水,温柔地笑道:“是啊,宝宝,我是娘,你是我的乖女儿。”
      姚盈思在一旁说道:“大姐,正言带回来了,我得走了。”他的声音柔和如常,但目光却望向院子另一端站在廊下的男子,颇有几分责备之意。“公主很生气,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没人会相信这只是一件家事。大姐、姐夫,你们路上保重,我就不送行了。”说完,转身离去。
      姚正言也看到了那个男子,不由轻声叫道:“爹!”又迷惘地看向母亲:“娘,这是怎么回事?”
      姚世平望向廊下,提高了声音:“妤自明,我天天问你,你一句话也不肯说。现在,当着正言的面,你还不说吗?当年你为什么偷偷把宝宝带走?为什么让她过那样的日子?”她越问,越是激动,将女儿搂得更紧。
      妤自明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目光不知看向何处,一脸漠然。
      姚正言贪恋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呼吸那梦寐以求的气息。片刻后,她却忍不住轻轻从母亲怀中挣脱,走向父亲。
      姚世平从后面抱住她,轻柔地说:“宝宝,乖,别怕,就在娘的怀里。”妤自明脸上闪过一抹冷笑。
      姚正言对回头母亲笑了一笑,怀抱很温暖,但她已不再是幼儿。温柔地推开母亲的双臂,走到父亲面前,她尽量平静地问:“爹,为什么?”
      妤自明看着她,仍然冷漠,眼中却光彩流动,灵慧与冰冷的傲气混合在一起,她感觉父亲一下子生动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相处的十年,父亲封闭了自己,此时才是他真实的样子,虽然仍与她们隔着一层薄薄的冰膜。
      他对着女儿看了许久,移开目光,与妻子对视,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自从正言出生之后,你正眼看过我几眼?和我说我几句话?每天回家之后,你便围着宝宝,就算与我说话,也从来不离宝宝。我算是什么?”
      姚世平微微愕然,盯着他的目光更加锐利:“那又怎样?”
      妤自明微微一笑:“那我把宝宝带走十年又怎样?”
      姚世平讶然:“你嫉妒宝宝?”
      妤自明的笑意更浓:“我嫉妒宝宝?”
      姚世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难道你竟是因为这种小事?我生下思言后,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们,出了月子,母亲才敢告诉我,你居然趁着我分娩之时,带着正言不知所踪。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心痛?家里暗中派人遍寻各地都不见人影,要不是你留书说十年后定会回来,我根本不愿活下去。”
      妤自明的笑容不变:“我回家后,你每天只追问正言的消息,从来没有问过我一句,我带着宝宝逃了一年,顶替倒毙路边的男子的姓名家世,在周城隐姓埋名,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怎么不问?”
      姚世平恨声道:“你全是自找的!”
      妤自明的声音开始变冷:“我知道,你只会为孩子而心痛。那么,你现在有没有更心痛?宝宝生得聪明,从她一岁半起,你便教她识字数数,写字画画,每天亲手为她做玩具、抄大字书,你想让她成为千机阁最优秀的传人,对不对?可惜,她不会了。她这十年不在姚家,那些精妙学问,她再也不可能一一学尽了。”
      姚世平瞪着他,露出憎恶的神情。他竟然故意让女儿在官学中学些粗蠢杂识,可以说已经误了一生。她的声音再度扬高,充满愤怒:“你当时为什么不对我说?为什么要毁了正言来报复我?”
      “我没有说?”他的声音微微上挑,带着浓浓的疑问和嘲讽。“你用心听过我说话?”
      姚世平沉痛地说:“无论如何,她也是你的女儿,你竟然忍心这样对她。”
      妤自明的目光骤然深邃:“我对正言不好吗?她无病无灾地长大,没有学坏,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娶的丈夫人也不错,还生了一个女儿。唯一可惜的是,她没有长成你所期盼的样子。”
      姚正言听得周身发凉,苦、涩、酸、麻,各种滋味在心口纠缠蔓延,心中长久以来隐藏着的隔膜之感,终于找到了缘由。但是,当她看到母亲愤怒得不可自抑,而父亲承接那锋利如刀的目光,虽然带着笑,却流露出她无比熟悉的孤绝冷漠时,忍不住叫出声:“娘,爹对我很好。我没有吃苦。”
      姚世平看到女儿惶乱的神情,脸色顿时变得温柔,说道:“乖宝宝,别想那么多。你现在回家了,从前的事,就当是做了一场恶梦,全部忘掉吧。”
      姚正言轻声道:“娘,我现在已过得很好。”
      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到母亲的笑声,失望、悲哀、愤恨揉杂成一团:“傻孩子,你以为你过得很好?”随手指着穹顶:“我问你,你可会识星?”
      姚正言仰望满壁星图,语气带了几分不自信:“我只识得十二宿与十二纪。”壁上星图勾画繁如蛛网,蕴含无数变化,凝视若久,便有身轻如浮之感,如置身苍冥之中,日月星斗在四周飘移。
      姚世平笑了,笑得酸楚:“你四岁时便已识得这些。你爹通晓天文,校天仪便是由他亲手调校,却连最简单的识星也不教你。你爹令你荒废了十年最好的时光,又任你娶了一个老男人,还早早生下孩子。正言,你现在的样子已经糟到不能再糟,姚家的女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一丝惆怅,一丝失落。“我总遗憾,你的妹妹不像你。可是,现在,连你自己都不像自己。”
      姚正言茫然不答,脸上也浮现嘲意。母亲的失望明明白白地流露着,父亲的用意也再清楚不过。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这里,现在梦想实现了,她曾经的幻想都归于平静。“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带你去看。”
      十年来,她的房间仍然保持原样,处处一尘不染。房间又小又矮,恰为四五岁的孩童而建,小小的床、小小的桌椅、小小的书柜、小小的瓶罐器皿,柜中四五百册书籍都只有寻常大小的一半,另有大大小小的箱匣,放满了玩具。
      “这些是你自己做的玩具,这些是你画的图纸,这些是你写的札记,……”母亲一件件指给她看。她的回忆卷土重来,但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那个聪慧如斯的小女孩,会是曾经的自己。
      “你荒废了十年。”深深的叹息。
      “我一直在努力……”她无力地辩解。
      姚世平笑得咳出泪来,“你在努力?你的努力有什么成绩?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却成了这个样子!”
      姚正言无言以对,连她自己心中,都生起了一丝怅恨。姚世平感受到怀抱中女儿的身躯一紧,忙将她抱紧,说道:“正言,别难过,娘回来后,便像以前一样好好照顾你。以前的事,无可挽回,不必多想,我们就当你是生了一场大病。今后的日子,每一刻要善加利用,正言,我对你有信心。”
      姚正言茫然四顾,如今的她,已是有夫有女,怎可能和十年前的稚龄幼女一样,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一颗一颗地琢磨天上的星辰?母亲抱住她,她在母亲怀中,怀旧地呼吸温香的气息,那一缕缕萦绕在美梦中的甜香,与实境相连,竟再没有先前那种神秘如神谕的力量,褪去光环,只剩下平淡的温暖。
      这怀抱,已成陌生。
      她不记得幼年时如何向母亲撒娇,但眼前,觉察到母亲对自己的失望后,她无法像孩子一样完全放开自己。她淡淡笑问:“娘,你要去哪里?”
      姚世平喟叹道:“你刚回家,要不是迫不得已,我哪想出门。各地的校天仪每十二年要调校一次,又到日子了。”
      “爹呢?”
      姚世平答得颇不情愿:“他陪我一起去。当年我没有进入枢心,是你爹去调的。”她当时怀着思言,行动不便,因此不知枢心设置。否则,以今日情势,她绝不愿再与这个男子共处。
      妤自明没有任何表情,说道:“我会将校天仪枢心之事全部交待给你,往后你便能独自调校了。”这是他唯一牵挂的事情,也是他十年之后回来的理由,了却之后,再无挂碍。
      姚正言听了,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不祥,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他眼中依然是冷到冰点的淡漠,却多了一分不舍。她似悟到什么,紧张地说道:“爹,我不怪你,我在家等你回来。”妤自明侧过脸,不肯看她。
      她没有松手,转头对着母亲说:“娘,我真的不怪爹。你也不要怪爹!”
      姚世平换了温柔的语气,说道:“宝宝,长辈的事你不要管。”
      姚正言却从父亲的身上感觉到一去不复返的决绝,转而对母亲央求道:“娘,我等着你和爹一起回来。”听到母亲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她才长舒一口气。
      姚世平略带无奈地说:“你也不再是小宝宝了。”看看天色,又抱了抱女儿,嘱咐道:“正言,这些日子,你去和姥姥住在一起,乖乖待在家里,等娘回来。”
      姚正言看到窗外天色,想起姜青鸿还在等她回去,急得站起来:“我要赶紧回家。”
      姚世平凝色问道:“回家?除了这里,哪里还有家?”
      她鼓起勇气望着母亲:“娘,青鸿会担心。”
      姚世平冷笑道:“姜青鸿?他能做你两年相公,是姜家的造化。竟敢胁迫你娶那样一个男子!娘会为你再寻一门般配的好亲事。”
      她急切地说:“青鸿是个好男子,娘别为难他。”
      姚世平冷然一笑:“正言,你真的变傻了吗?好男子?好男子会快到三十岁还不出嫁?会用不光明的手段逼亲?”
      她轻声解释:“他是身不由己,本也不愿嫁人,是家中逼迫。”
      姚世平深深看着她:“你想过他为什么不愿嫁人吗?”
      她摇摇头,也曾起过这种疑问,但总是远远就避开。
      姚世平摸摸她的头,话声坚决:“正言,那个男子绝非佳偶,你不许再去见他。一切事情,等娘回来再作打算。”
      姚正言要反驳,急切间却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母亲和父亲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好几步路,走了出去。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小床上,门外钻进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叫着:“姐姐!”她认出是当日在蕴章公主府中见过的姚思言,漫然应了一声“嗯”,姚思言却以更崇拜的声音,似乎要验证一个梦幻般的事实,又叫了一声:“姐姐!”
      姚正言终于抬起头,对上姚正言晶莹清澈的眼睛,正以看待天神般的目光膜拜着她。她对妹妹全无印象,但此时,见到妹妹满怀真挚的友爱,仍然感到一股甜蜜的感动,嘴角泛起笑意,说道:“思言?”
      姚思言笑了:“姐姐,当时在二公主府中见到你,我就觉得姐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她指着屋中陈设,“我每天都要进来看一看,盼着你早点回来。”
      姚正言不禁有点羞涩,笑而不语。又听到妹妹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你的小宝宝好可爱呀,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漂亮。”
      姚正言闻言跳了起来:“锦儿!锦儿在哪里?”
      姚思言笑嘻嘻地说:“在姥姥那里呀,姥姥让我叫你过去呢。”

      姚艺年近六旬,虽然保养得宜,面部只有几道细纹,但那副慈祥笑容却是只有年岁才沉淀得出的。她正拿着一串摇铃引锦儿走近。锦儿穿着桃红袄子、葱绿棉裤,白里透红的圆脸上,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晃着脑袋蹒跚而行。
      姚思言走进去,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姥姥”,便弯下腰,和锦儿逗笑。
      姚正言也轻声叫了一声:“姥姥!”走到锦儿身前,想要抱,却怕吓着她。锦儿见了她,顿时笑得更开心,小脚丫迈得更欢,叫着“抱抱!”,扑倒在她怀里。她抱起锦儿,把那软软的小身子紧紧贴在胸前,在小胖脸上亲了又亲,欢喜不禁:“锦儿还认得我!”
      姚艺笑道:“她认得你才怪呢,她是不认生罢了。正言,锦儿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笑容更加慈爱。
      姚正言心中油然生起亲近之感,由衷地又叫了一声:“姥姥!”
      姚艺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笑眯眯地说:“好,回来就好。”
      她想起姜青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姥姥,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她嗫嚅道:“天乐巷,见个朋友。”
      姚艺含笑道:“那可远着呢。现在天色不早,等你到那儿,岂不天都黑了。明儿一早再去。现在去好好陪一下锦儿。这些日子,你就住在我这儿,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
      姚正言无奈,抱着锦儿,由仆人带到房间,哄着锦儿睡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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