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状》何聊赖

1、形状

　　R=6.29眼睁睁看着一朵类似“地球云”的物体正往这边过来，他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确认那朵东西似乎真的与自己偷偷在违禁书库里看到的描述一样：洁白，无状，流动。

　　但不相同。

　　理论上来说，云在天空中，而天空距离自己极其遥远。虽然他未曾真正见过云，但他曾经听住在隔壁的A3B4C5说过，现在他们每天抬头就能看到的“天空区块”其实就是云，虽然长得天差地别，但是原理应当没什么不同。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偷偷从不同的地方看来的，其中又加入了自己的主观想象，除了要好的小伙伴，绝不能告诉其他人。

　　“地球云”越来越近。

　　等到它近在眼前的时候，R=6.29发现它显然不是一朵云：没有正常的云会这样活泼地鼓起两个圆圈当成眼睛来观察自己。

　　哦，然后还围着自己绕来绕去，好像跳舞。

　　云是没有生命的。

　　“这是什么？”曾经被认为是地球云的东西开口问道，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被惊吓到的R=6.29僵住了，虽然和没僵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除了水之外，不应当有任何没有形状的事物。

　　“你为什么把自己团成一个球？这样很不舒服耶。”曾经被认为是地球云的东西继续问道，他已经感觉到面前这个“物体”的生命力，并且似乎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味道。理应得到回答的，他想，但是回答他的却是沉默。

　　他停下绕着R=6.29不停转悠的脚步，伸出一只流线状的“手”推了眼前这个小哑巴一下：没想到它不但没有散开，反而向前滚了一下，然后停住。

　　“小怪物？”曾经被认为是地球云的东西轻轻叫一声，面前的“生物”似乎有点太过胆小，不知道为何居然独自处于混沌之海。这可不是小孩子会来的地方。

　　“你才是怪物。”R=6.29不服气地冲着眼前这个形状莫名的东西说道，连形状都没有，居然还说我是怪物。

　　“我是其郁，不是怪物。”名叫其郁的云状生物笑着说，面前这个生物气愤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可爱，想来接下来的冒险应该不会像以前一样无聊了。

　　海面上起风了，R=6.29没办法测量出方向，事实上，在没起风的时候，他就已经无法测量方向，从禁止通行的秘密通道来到这片从未见过的海域，他已经做好了迷失的准备，但当迷失如期而至时，一种无助的慌乱让他原地滚了几下。

　　苍茫的大海任他翻滚，浩茫无垠的四周弥漫着他从未见过的烟雾，他感觉自己的勇气正在这块无边界的区域逐渐流失。但他正是为了见识“无边界”这件事才决定出来冒险，如果反而被这一点打败，无疑显得荒诞可笑，R=6.29明知自己胆怯，但又不会允许自己退却。

　　一个可以讲话的生物出现在面前，虽然看起来很古怪，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我是R=6.29，你的名字没有数字，我从来没见过。”他出于礼貌，也告诉了眼前生物自己的名字。反正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连方向都无法辨明，说不定这次出行遇到这个大怪物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其郁满头雾水，为了便于和面前说着胡话的对象交流，他勉力把自己团成一个类似于球的形状，想来这样可能会产生某种和谐感。

　　R=6.29明白了其郁的动作，他眼看其郁团成一个揉起来的纸团状，却仍然抖动不已，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开，这模样非常可笑，还不如原来无状的样子。他滚了一下，好心说：“如果你不舒服，就不用像我一样，我生下来就是这样。”大怪物还是大大的看起来舒服，毕竟那是对自己而言很新鲜的模样。

　　其郁听了这话，“嘭”地一下子爆成一大团云，然后又缓缓收缩成合适的大小，好像受到了惊吓又缓慢地平复了心情。R=6.29以为他是在表演节目。

　　海面上开始起了小小的波浪，R=6.29被波浪推得往远离其郁的方向去了，他现在不知道要去哪里，于是不费力地随着水波移动。其郁看着这位新伙伴越飘越远，立刻跟紧了他，并且试探着伸出柔软的手触摸这位新伙伴的表面，R=6.29觉得有些痒痒，他们那里的人并不触摸对方，但是想到其郁并非同类，而且并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便让他摸了个够。

　　“你是硬的。”其郁说，“我没有见过硬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对R=6.29左搓右摸，想看看这个小家伙什么时候会受不了地膨胀成雾——这是他们类云生物的特性。但是没有，无论怎么揉，R=6.29都是原来的形状——一个球，这让其郁基本确定，R=6.29与自己是不同类型的生物。

　　R=6.29对其郁的身份同样好奇，这个不同的生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飘来飘去，还可以变成各种样子。”R=6.29忽然灵光一现，“你什么都能变吗？变小狗，小猫都可以？”

　　“你是说那种形状吗？可以哦，不过那都是古代的东西，现在的狗和猫和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气味不同而已。”其郁有些疑惑，但正是这点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面前的这个奇怪的生物和自己是可以沟通的，他们使用同一种语言，但是自己却从未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这是不可能的，其郁想，怎么会有一个地方说着相同的语言，却没有任何交流呢？

　　还没等其郁问出这个问题，R=6.29就惊讶地说：“小猫和小狗现在也有！就在我的家乡！他们的形状和我们很不一样。你来自未来吗？”

　　其郁心想我当然不是来自未来，我还怀疑你来自古代呢。

　　“你们的书本上有没有讲过，以前的世界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有一种叫做‘人类’的生物，生活在一个名叫‘地球’的恒星上，而‘地球’又是‘宇宙’的一分子，然而有一天，宇宙突变了……”

　　“所有的事物包括‘人类’都变成了现在这样的3D几何图形。”R=6.29点点头，学校里的确是这样教的没错。

　　“是所有的事物包括‘人类’都变成了没有形状的‘类云态’。”其郁反驳道。

　　这种同样开头不同结尾的描述，让R=6.29和其郁同时意识到，他们似乎因为这次冒险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

　　两人开始结伴同行，R=6.29表示自己已经在海上飘荡了很久，从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某个点开始，他就没办法测量方位，随波逐流了这么多天，也无法找到可以测量的地点。

　　其郁哭笑不得地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混沌之海’的中心区域，必须等待‘启明星’的出现未我们指明方向。再说了，方向是靠指路星和感觉得到的，‘测量’是什么意思？”

　　R=6.29心想，虽然说的语言相通，但其郁似乎并不明白一些很简单的词汇，其实他也不知道器皿星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就是星星的一种吧。无论如何，得到了可以找到方向的线索，R=6.29还是很开心的，他好奇地问道：“那器皿星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是启明星不是器皿星啦！”其郁觉得R=6.29太没文化了，居然连启明星这种经典传说都没有听说过，更让其郁难以想象的是，眼前的这个生物居然连这个传说都没听说过还独自进入混沌之海。

　　“好吧好吧，什么时候出现？”

　　“等到它想出现的时候。”其郁回答，“书中是这样写的‘混沌海，海彷徨，启明星，星其愿，现于空，空中量’，这可是我从禁书上看来的，大概就是说等到启明星愿意出来的时候，我在心中思索一下，就可以找到通往混沌塔的方向了。”这同样是从禁止查阅的书籍加上自己主观想象得到的结果，其郁说得坚决，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结论似乎并不特别靠谱。不过凡事只有尝试才能确定真伪，其郁便是带着这样的信念上路的。

　　“噢，这样啊。”R=6.29听其郁说得振振有词，心下黯然，原来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找到这本记载方向的书籍，不过这本书的话真是古怪，和平常看到的书完全不一样。他觉得其郁似乎懂得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这样让他有点懊丧，不过转念一想，其郁也不知道很多他熟悉的东西，这种微妙的平衡感让R=6.29不至于沮丧地摇来晃去。

　　既然自己没有什么线索，那就暂且相信其郁的话，等待那颗古怪的星辰出现。

　　在等待启明星的日子里，两人尽情地在混沌之海的中心部分百无聊赖地玩耍。

　　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其郁变成一个类似圆圈的样子，让R=6.29从中间跳过去。这样玩了很多次，其郁觉得有点无聊，于是在一次貌似平常的游戏中，他忽然在R=6.29正在圆圈中央的时候“刷——”地收紧，把他牢牢箍住，R=6.29惊恐地大叫了一声，吓得其郁又“嗡——”地一声嘭成一大团。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是失态，但是他们类云态生物稍有惊吓就会做出这种本能反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干什么！”R=6.29生气地说。从来没有谁会这样把他牢牢箍住，那种感觉简直太可怕了，就像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住了。这种被控制到无法动弹的感觉太让人无法接受了。而且自己和这个不明生物又没有多熟悉，怎么能这样亲密地接触。

　　更不要说，这个刚刚做出了恶劣举动的生物还这样开心地嘭成一团！

　　在他的家乡，就算是最亲密的恋人之间也只是轻轻触碰而已，R=6.29一想到这里，整个球身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晕红。

　　“忽然想吓吓你而已，谁知道你这么胆小。”其郁心情平复，嘴硬地说，他心想这又不会伤害到你，干嘛这么激动。

　　可能是厌恶自己的碰触。

　　R=6.29身上还残留着刚刚那种亲密又紧致的感觉，虽然的确有被吓到，但更多的是一种古怪地感受，没办法描述出来，但总之就是不能被这样触碰！都是其郁这个大怪物的家乡和自己不一样，所以，所以这种怪异的习惯真是，真是太怪异了！

　　见R=6.29不理自己，其郁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但是这在朋友之间是很平常的事情啊，打招呼的时候轻轻触碰，恶作剧地打招呼就是忽然从某个方向伸出两只手箍住好友，把好友吓得嘭成一团。

　　可能R=6.29和自己不一样，和自己的朋友也不一样。

　　“对不起。”其郁诚恳地道歉，他实在受不了R=6.29一句话不说身体也不动的样子，“我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这样。”

　　R=6.29也并不是生气，他听到其郁怯怯的道歉，立刻原谅了他，“没关系啦，我也只是有点惊讶，我们那边触碰是很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其郁愣了一下，“你们见面打招呼都不会互相碰碰么？”

　　“当然不会！我们只会远远地用声音打招呼！”R=6.29笑了，他听其郁这样问，就知道刚刚的动作对于其郁那里的人来讲，并不是什么大事，就像最开始其郁对自己的触碰，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并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但是他没有向其郁解释亲密的触碰在自己家乡所具有的含义。

　　启明星一直没有出现，其郁和R=6.29有时候会有些消沉，特别是在天空经过了令人期待的黑夜而开始微微发亮的时候，那意味着上一个夜晚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你说我们能够等到启明星吗？”R=6.29问，他从死记硬背住启明星的发音，到其郁给他讲解了启明星的意思，这些天，两人在沉默与交流中，度过了无聊的却又比自己独自一人有趣得多的日子。

　　“能够等到的，一定能，我相信。”其郁回答。

　　Ω城中的一座中空长方体建筑物内，两个球状居民正接受着三角锥状警察的劝慰：“你们的儿子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十年前有人去过混沌之海，三年后就平安回来了，据他说，到了混沌之海不久之后就无法测量方位，只能在海上飘荡，但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大概一年多以后，就忽然能够测量方位，他没再继续尝试禁书上混沌塔的方位，就测出Ω城的方位回来了，这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嘛，R=6.29也真是的，他不该没听过啊。”

　　“他就是要自己去试一试，不碰个头破血流就不行。”父亲说道，“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一定会的。”三角锥状警察点点头。

　　警察先生又说了很多宽慰的话语，走出R=6.29的家之后，他独自漫步在平直的街道上，天色已晚，球状太阳轮廓分明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正匀速下落着。

　　街边一个圆环状的贩夫叫卖着新到的彩色圆环，警察先生想到家中刚刚出生的孩子，过去看了看。直径二十分米的正蓝色圆环，恰好能挂在宝贝的身上，警察先生付过钱，踏着夕阳散发出的一道道规则的光线，加快了回家的步速。

　　他真心期待R=6.29能够在不远的时候平安归来。

　　为什么要去探索那些虚无缥缈呢？

　　云马城身处混沌之海边缘，城西海边就是整个国家的边境线，虽说是边境线，但是守卫军人并不上心，因为根本没人会从这边越境：当然一开始是有的。但是根据曾经逮捕到的越境者描述，他们进入混沌之海后，只能够得到返回云马城的方向感，也有曾经误入过混沌之海中心区域的越境者，他们的描述则是“感觉不到任何方向”“也没有任何指示星”“过了很久之后才有返回云马城的方向感于是赶紧回来了”，这些人被释放回去之后，逐渐所有人都知道，从混沌之海越境是行不通的。

　　但是现在，却有两个本城居民坚持要进入混沌之海，驻海官已经和他们谈了几次话，也了解到他们唯一的孩子其郁已经偷溜出海，还留下了让他们不要担心的讯息。

　　怎么可能不担心！都是你们守关不严才让其郁溜走！我们要出海找他！驻海官有什么立场阻拦我们！

　　以上就是这对担心孩子的父母的控诉。

　　驻海官的副官实在看不下去，在这对夫妇身边绕着圈用了另一种方法劝说道：你们也知道，就算进入了混沌之海的中心，过段时间也是会出现云马城方向感然后返回的，但是这个时间并不是很确定，如果你们过去了，但是其郁回来了发现父母都不见了怎么办？然后他再去找你们，你们再回来，发现他去找你们，你们再去找他，他又回来了，发现你们去找他，他再去找你们……”

　　“停！”其郁爸爸被绕晕了。

　　其郁妈妈却听明白了，由于时间的不同步，如果其郁也像他们一样担心到必须出海寻找，那么他们一家可能这辈子都要在这个阴差阳错互相寻找的死循环中度过了。

　　“你们就安心在家等着，混沌之海绝对没有可以伤害到你们儿子的东西，这是曾经去过混沌之海的人都确定过的事情。”驻海官见夫妇二人开始舒缓身体，赶紧做出安全保证，让他们放下心来。

　　“好吧。我们等着。”其郁妈妈最后看了一眼苍茫的混沌之海，拉着其郁爸爸回家了。

　　烟雾在整个城市蔓延，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正在清扫街道的清洁工先生正努力工作着，他舒展着自己巨大的身体，伸出无数只手慢慢地拾起地上的落叶。地面上不断变换着形状的叶片在他的清理下一片也没有逃过，正当他想要歇息一下的时候，一道彩带般的云气从树枝间掠过，带下来片片枯叶，这等于说他又得开始工作了，“楼上的鹦鹉能不能关起来！整天给人添麻烦！”

　　柔软脉动着的房屋打开了一个洞，一个清亮却柔软的声音传出，“抱歉啦，一不留神它就冲出去了。”

　　“算了算了，下次注意点。”听到道歉，清洁工先生失了火气，他仰头望了望那个养鹦鹉的青年，那种纯真的味道让他不忍苛责——虽然这个青年经常不留神。

　　他眼神无意地一瞥，其郁父母的身影与味道由远及近，那个孩子的事情他听人说起过，不过既然并无危险，所有人都只把那当作少年时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拾起几片落叶，他抬头又看了看。

　　启明星应该是心情不太好。其郁和R=6.29都这样认为。

　　在平静的混沌之海中，这两个形态不同的生物只有彼此，这种除了对方就是孤寂的感觉带来的困惑首先在R=6.29身上出现，他不像其郁那样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自己讲给自己听，在脑中不断演算一个猜想让他觉得枯燥无比，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机器。

　　可能的确如此，R=6.29不无悲哀地想，从出生开始，他就开始学习各种测量与演算，研究各种事物的原理，这种探究原本是有趣的，他也曾经非常投入非常热爱，但是来到混沌之海后，他觉得自己被其郁的愚笨影响到了，居然逐渐偏移了生命中原本唯一的信仰。就像现在，他明明在演算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是其郁在他身边讲述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讲到高潮时又忽然停下来，“不想讲了。”其郁这样说，似乎要开始休息。

　　R=6.29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像样的故事，几乎从其郁口中说出的任何故事对他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继续讲吧。”R=6.29见其郁真的沉静下来，主动开口催促道。

　　没有了瞬息万变的活动，其郁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只有一起一伏的规律运动让人知道他仍然具有生命。

　　“哎？你在听我讲吗？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在听。”其郁一飞冲天，化作一道利剑般的云气，然后又重重地回落，扩散出一大片浪花一样的形态，有些触角不经意间碰到了R=6.29，让他原地滚了滚，显出一些不好意思的情态。

　　“是啊，你声音那么大，我想不听也难。”R=6.29闷闷地说道。

　　“噢，那我以后在心里对自己讲好了。”其郁假装自己打扰到了R=6.29的思考，带着歉意说，“我知道你在思考一些重要的问题，我不太懂的那种。”

　　R=6.29一惊，急急地往其郁的方向滚了好几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讲给我听，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其郁好奇地围着R=6.29转啊转，似乎有点不太相信的样子，因为他讲的都是一些幼儿级别的故事，世界上居然有人从没有听过。他原以为R=6.29只是想和自己说话，没想到居然真的是冲着故事来的。

　　他轻轻触摸了一下被他包围的R=6.29，不无怜爱地说：“我把我知道的故事都说给你听。”

　　天空走过了一百多个昼夜之后，两人对启明星的执念反而越发清浅。其郁发现自己平常惹人厌烦的滔滔不绝居然有了一个绝佳听众，开心不已。R=6.29静静地听着其郁的故事，当其郁讲得实在累了，也会说一些自己家乡的事情。他们发现，对方所了解的一切，对自己而言，都是新鲜而奇妙的，这种认知让两人生出了一种异类间的亲近感。就连其郁讲到高兴的时候抚来碰去的动作，也让R=6.29逐渐喜欢起来。

　　他们互相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乡做客，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却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分歧，他们都想念自己的父母，也害怕如果到了对方的家乡就无法返回。一个残忍的事实同时被两人认识到，那就是，等他们找到混沌塔之后，等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冒险之后，夙愿达成之日或许就是永远分别之时。

　　R=6.29已经开始想象，等回到Ω城，就再也不会有人触碰他了。即使以后再有恋人，也没有其郁那样紧密的触碰——再有？R=6.29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爆红的身体让其郁过来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而想到必然的离别，R=6.29漠然地摇了摇，表示自己没事。

　　连红彤彤的可爱颜色也逐渐褪去。

　　其郁默默退到距离R=6.29稍远的地方，他把自己平摊成一个饼状，凝视着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必然的离别同样让他心中难过，即使找到了混沌塔，得到了传说中的至高智慧，等回到云马城以后，引来无数的称赞，那又如何？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此行的意义，传说里混沌塔中隐藏着至高的智慧，他原本以为，所谓智慧就是一些从未现世的典籍，记载着世界与人生的精妙道理。但他已经读过很多书了，却连R=6.29口中的“测量”都不知道是何意，更荒诞的是，连形同R=6.29的生物都是第一次见到。所谓智慧，应当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自己真的能够找寻到吗？

　　就在其郁纠结难过不能自已的时候，一股发自内心的光亮让他为之一振，仿佛混沌中的一个声音，传达着启明星的旨意。

　　“阿九！”其郁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这股明亮的意识就是启明星，他激动地呼喊不远处的伙伴，虽然R=6.29对于其郁这种擅自缩减他名字的行为表示过不满，但是其郁表示自己实在无法接受长达六个音节的名字——最后一个音节轻巧可爱，可以一取。

　　R=6.29听到其郁的声音，骨碌骨碌滚了过来，他看到其郁的身体逐渐膨胀，这种膨胀并不是已经多次见到的那种嬉闹着的膨胀，而是一种让他有些恐慌的弥漫与扩张感。他不禁出声问道：“其郁你怎么了？”

　　“我感觉到启明星的方向，不，应该说，我感觉到启明星在我的身体里！”如果不是那股明亮的意识越来越强大，其郁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因为过长的等待而开始说胡话，一开始的震惊与兴奋过后，他开始逐渐地感受这股明亮的意识，一颗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星辰开始在他的身体中形成，这让其郁感到不可思议。

　　原来启明星并不是从天空出现，其郁感到已经形成的星辰被自己的意识小心翼翼地托着，它似乎可以自己移动，正在其郁不知如何是好时，R=6.29急切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但是你已经弥漫到稀薄的程度了！你快变回来！”R=6.29眼见其郁弥漫的范围越来越大，这让他感到再等下去的话，其郁或许就会真的变成海上的雾气，一阵风吹来，就再也不见了。

　　其郁无法变回来，他发现了这一点。

　　“我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形状了。”其郁迟疑地说道，他试了好多次，以往一念之间就可以任意变幻的身体形状，似乎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你可以看到启明星吗？”

　　R=6.29望着那弥漫雾气当中的光亮，意识到这就是其郁口中的启明星，它很亮，照耀着其郁身体的每个分子。

　　“我可以看见，但是你先变回来，你先变回来啊！”R=6.29忽然有种可怕的猜测，他知道万事都有失有得，难道启明星的出现需要一个类似于祭品的东西，而其郁正是在牺牲自己吗？

　　“那你就可以继续冒险了。”其郁说着，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从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身体形状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不祥的猜测，但既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让R=6.29继续上路吧，完成他们共同的冒险。

　　R=6.29听得其郁这样说，感到一种浪潮般的痛苦袭向全身，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慌与刺痛感瞬时间爆发到整个球体，外壳快要疼的碎掉了，R=6.29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绝不能失去其郁，无论做什么都要和其郁一起啊，如果只剩下自己一个，就算找到了混沌塔，证明了勇气得到了智慧，也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会再一个人冒险了！如果不和你一起，我立刻就回家去！”R=6.29哽咽着说道，“你快变回来，让启明星消失吧，让它消失！”虽然他也知道这或许是其郁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正在其郁已经准备接受自己的死亡，R=6.29眼泪簌簌而下的时刻，启明星忽然自己跳动了一下。

　　其郁感受着身体中的跳动，但是却什么也无法控制。

　　仿佛有意识一般，启明星逐渐向上运动，R=6.29望着冉冉上升的明亮星辰，忽然有种那是其郁正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错觉，他失声喊道：“其郁！不要走！你回来啊！”

　　就在启明星脱离其郁弥漫着的巨大身体的那一刻，R=6.29“呜——”的一声悲痛欲绝。

　　但是，“这么舍不得我？”

　　是其郁戏谑的声音。

　　就在刚刚，启明星脱离他身体的那一刻，一念之间，其郁就恢复了平常身体的形状，他又重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看来只要启明星脱离出体，一切就恢复正常而不是死亡。虽然他刚刚也为自己的生命担忧，但是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R=6.29哀恸欲绝的哭声，这哭声中难过的情绪满溢而出，立刻让其郁把将死的忧伤抛诸脑后，反而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开始有心情来调戏眼前仍然未止住眼泪的R=6.29。

　　“你没事？”R=6.29惊讶地望着恢复如初的其郁。

　　“你看看有没有事？”其郁把身体化作一道云气，绕着R=6.29呼啦啦地转圈，间或伸出手把那球体上湿润的地方擦拭干净，圆溜溜的眼睛已经不再溢出泪水，只是瞪得老大，让其郁止不住笑出来。

　　“吓死我了。”R=6.29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不见的。”

　　“你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啊，第一次见到我还说我是怪物。”其郁伸出好多只手，在R=6.29身上碰来碰去。

　　“那是因为你先说我是怪物！”R=6.29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这个问题现在根本就不重要，他从其郁的话中听出的意思是，其郁觉得自己一个人也可以，那就是说，其郁觉得离开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认知让R=6.29一下子失落起来。

　　其郁也发现了他的失落，于是圆环状的云气逐渐围住了R=6.29的身体，“怎么了？不开心？启明星升起来了，看天上！”

　　启明星越升越高，在黑暗的天幕上极其显眼，它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但是R=6.29却并没有抬头看。

　　“再不看我就箍紧了哦？”其郁说着就逐渐锁紧R=6.29的身体，这是他找到的威胁R=6.29的方法，这方法百试不爽，他明显感觉到被自己包围着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这让他有种隐秘的愉悦感。

　　“我们去找混沌塔，找到了就返回各自的家乡，以后再也不见面。”R=6.29终于如其郁所愿，抬眼望向启明星，只不过口中所说的话，却让其郁一瞬间放大了瞳孔，僵硬了身体。

　　这是其郁第一次有“身体僵硬”的感觉，他自嘲地笑了一下，R=6.29带给自己太多的第一次。想到刚刚那痛不欲生的哭声，其郁觉得自己的确把R=6.29戏弄地过分了。

　　毕竟，阿九是首先诚实的那个。

　　“那可不行，就在刚刚你哭成那样的时候，我就赖上你了，等找到混沌塔，你得把我带走。”其郁轻轻地抚摸着被自己身体围着的球体，说实话，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滑溜溜的触感，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身体的一部分放在阿九的表面上。

　　“什么？”R=6.29正在为自己说出了那么决绝的话而感到锥心的难受，忽然听得其郁要跟他回去，一下子愣住了，“为什么？”

　　“为什么？”其郁笑着说，“当然是因为喜欢你呀！”

　　他要做其次诚实的那个。

　　看着R=6.29爆红的身体，其郁觉得自己这样简单粗暴真是太明智了，他的阿九已经完全不需要用言语回答什么，因为身体已经出卖了他。

　　R=6.29没想到其郁会说出喜欢自己的话，那他刚刚说什么让自己一个人冒险就是又在戏弄自己，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深刻感受到其郁的恶劣个性，完全就是喜欢看到自己生气难过，然后又诚诚恳恳地道歉，好像在弥补什么一样。那么，喜欢自己的话呢？

　　“我没有生气，你不用说什么喜欢我。”R=6.29很害怕其郁只是说说而已，毕竟那真的是自己最想听到的话。

　　“我是真心的。”其郁发觉R=6.29似乎被自己以往的玩笑圈住了，他赶紧补充道：“以前开玩笑惹你生气难过，也是因为喜欢你哦。”

　　“真的喜欢？”

　　“真的喜欢。”

　　“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再不会有让你一个人冒险。”

　　其郁牢牢地用身体箍住R=6.29，再也不会放开。

　　就在两人的心情都平静下来之后，其郁才发现启明星在他们的正上方，无法为他们指示任何方向，而虽然星辰本身是从他身体中出来，但是此刻他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指引。

　　“怎么办呢？我没办法感觉到方向。”其郁苦笑着说，难道好不容易盼来的启明星也无法为他们指引方向吗。

　　“我来试试。”R=6.29迟疑地说道。

　　只见他开始对着启明星摆弄一些其郁从未见到过的器皿，这就是所谓的测量吗？其郁记起他曾经问过R=6.29他行李里的东西干嘛的，得到的回答就是测量工具。

　　“等我一下，马上就能够计算出来。”R=6.29在禁书中看到过测量混沌塔位置的方法，但是那方法里提到过测量时需要一个“原点”。他来到混沌之海后，根本找不到任何“点”，所以测量完全无法进行，更别说计算。

　　启明星升起之后，他和其郁一起凝视着那个大放光明的“点”，既然其郁对方向已经没有任何感知，这让R=6.29觉得一试也无妨。将启明星当作“原点”，按照书中的方式进行测量计算，这正是R=6.29在进行着的行动。

　　不多时，R=6.29惊喜的声音响起，“找到了！”

　　其郁也兴奋非常，毕竟两人最初的找寻终于有了结果。

　　朝测量出的方向行进的过程让人既期待又开心，更何况其郁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对R=6.29摸来碰去，一路上让R=6.29身上粉了又红，幸好周围没有任何人看到。

　　混沌之海平静无波，只有细细的浪纹轻轻荡漾。

　　十几天之后，目所能见的一个黑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毕竟这是混沌之海，所有出现的事物都值得关注，更何况，那黑点正在R=6.29所计算出的位置。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混沌塔，只等他们到达。

　　两人加快行程，为了早日到达传说中的圣地。

　　但他们到达之后，所看到的景象却让两人惊讶无措：混沌塔外面浮现着流光黑色，却透明非常，两人进入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混沌之海的景象；看似坚固的塔身却似并无实体，甚至可以将身体分别置于塔内与塔外。R=6.29把放置行李的小船停在外面，确定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并非虚幻。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混沌塔只是一个漂浮于海上的虚无景象。

　　勇气的证明呢？智慧的典籍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是R=6.29和其郁共同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