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红尘紫陌

5、5

　　大立怎么也想不懂，这家人为什么那么喜欢艳红的颜色，那是一种如血色一抹的刺眼的红，那种令牲口一见都要周身热血萌动发狂的颜色，恰恰穿在他身上。那朱红色的锦袍抹起来如村口叶二嫂家新出生的婴儿肌肤一般柔滑细腻，边缘绣了金银二色的云纹，透出的富贵非凡。反令他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举手抬足都显得木呆呆的。惹得旁边父亲的小妾和一群妹妹们掩口偷笑，笑得他更是窘迫。
　　管家推了他向前，宽阔的厅堂内足足二十来个人，香粉腻腻扑鼻，却显得四周空荡荡的。
　　“大公子，去给祖宗们磕三个头，再给老爷磕头进茶，认祖归宗。”管家在一旁督促着，一路上管家喋喋不休的在他耳边聒噪了许多规矩，他也没大听懂，或是没用心去听。

　　前面香案前挂满了祖宗画像，案上堆叠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只在村口的朱大户家见过，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数一数，五行九列，奶奶熊，这要是多少辈子的祖宗呀？

　　地上扔了一个蒲团，他跪地叩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香烛的气息，四周的肃穆，令她跪地叩首。忽然心里一阵热流，难道这里就是他的根吗？可是远在山沟里的娘亲呢？鼻子一酸，眼前仿佛有些模糊。

　　待磕头起身，耳边有女人偷声叽喳着：“看把大少爷欢喜的，都哭了。”
　　“天上地下，从鸡窝飞进了凤凰巢，换做我也定哭了！”
　　“难怪三姐姐嫁来时哭得梨花带雨的，原来是飞上高枝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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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让着大立去给老爷进茶，一名面容姣好鸭蛋脸的翠衫小丫鬟生得如仙女一般，将一盏茶递在他手中莺声说：“大公子，请给老爷进香茶。”
　　大立端起茶，不由望一眼高坐堂上的父亲，一身松软的团花锦袍，几绺长髯，双眼似笑非笑的眯成一道缝打量他。
　　他竟然有些痴愣愣，一旁的继母督促说：“立儿，叫爹呀。”
　　大立后来才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女人在祠堂是没有坐的份的。

　　但他蠕动唇，还是难以开口。
　　倒是管家聪明地推搡他说：“先把茶给老爷献上……”
　　他身不由己的向前，父亲已毫不客气地接过茶抿一口，放去一旁。
　　大立就觉得肩头一重，原来是父亲的手拍在他肩头，如男人间的那种问候，父亲拍拍他的肩头，又捶了一下，认可的“嗯”了一声，目光含笑，又将掌按在他肩头时，那手掌有股莫名的力度，他身不由己的跪在地上。

　　他略显迟钝的目光打量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那人对他说：“进了方府的门，就要守方府的家规。”
　　大立没有说话，他根本不想来，若不是为了山沟里的那女人。
　　此后，方府的生活是干涩无味。日日绮罗满眼，仿佛眼前是那粉墨娇俏的戏子们在富丽舞台上日日刻刻的唱戏，一切对他就是一场戏，所以他不觉得这一切是属于自己。

　　直到那日，他才知道方侍郎府大公子的身份如何的举足重轻，如何的威风。
　　闲来无事，他去街衢闲逛，身后随了四名小厮，小厮的名字颇是有趣，方东、方西、方南、方北。
　　原本依照家规他不得私自出府，出府必须要向老爷禀告。他歪个头问：“老爷不在府里可向何人禀告？”

　　方东说：“大夫人！”
　　“大夫人回娘家去了。”方西揉揉鼻子。
　　“那就去向二姨奶奶禀告吧。”
　　“二姨奶奶在礼佛，不见人。”
　　“三姨奶奶在午睡，四姨奶奶在沐浴……”

　　于是小厮去向五姨奶奶禀告。
　　他记得五姨太温氏，生的面如春花，小狐狸脸儿尖尖的下颌，丹凤吊眼儿颇是娇俏，年长他五岁，却掩口笑着逗他叫小娘。
　　他不肯去见五姨娘，方西去替他禀告回来说：“五姨奶奶叮嘱快去快回，再替她去丽春园外的谢香记买一盒上好的芙蓉胭脂膏子。”

　　大立随了几名小厮一路走走逛逛，京城可大过县城许多辈，他一辈子没有见过这许多人在街衢上走来走去，处处的酒旗店铺，他走走停停，终于被那酒气馋得留住步子。贾四爱喝酒，但是都是那种两枚铜钱一瓦罐的劣酒，这种香气扑鼻的酒，还是朱大户家娶媳妇那日他去帮工，得了一罐子赏，只吃了一口，就带了回去给贾四喝。

　　“小爷，咱们去吃口酒解解乏？”方西察言观色地问。
　　“才出来，哪里就乏了？”方东老实，嘟哝着。
　　“小爷何等尊贵的身子，可能比你这贱骨头？”方西骂着，从腰里荷包中摸出几枚大子儿，要了一罐子酒，又推开店小二拿看不见底色的抹布擦凳子的手，用自己的衣袖仔细将条凳擦个干净，请了大立坐下。

　　江鱼藕夹、羊头签、白水契丹羊肉，一叠叠摆上。
　　“小爷，你请先。”方西恭恭敬敬赔笑递上一双牙箸，又剔了块羊肉放在大立的碗里，大立也不顾许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看着酒楼下繁华都市，车水马龙，心里忽生感叹。想是娘昔日也是过得如此繁华的生活，忽然落难在那小山沟，一辈子就憋屈了去。

　　四名小厮守了旁边一桌，也要了些酒肉在吃，方西凑在他身边指着楼下说笑指点着。
　　什么是香料铺子，杏花楼的点心如何可口，祥记绸缎庄的老板年近花甲新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妾……
　　“那是哪里？”大立指着眼前的一幢四层结彩飘红的高楼问方西，楼上飘来飘去影影绰绰的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

　　方西诡诡的一笑问：“小爷，可是动心想去玩玩？哪里是个妙处。”
　　大立不解地问：“什么妙处？这些女子怎么穿得如此模样？”
　　“这些女子可是非同寻常的。”方西神秘的说，方东大喝一声，“阿西，你作死呢！”
　　“怎么了？爷想去开开眼寻个乐儿，咱们做奴才的就要伺候着。咱们家小爷若是不配去，可还有谁能去？”方西挑起大拇指说，“咱们家老爷如今威名远播，京城上下谁人不知，圣上当年逃难的路上被叛军追杀，那命都是咱们老爷舍命救下的，这才同公子父子生分了。圣上为了咱们老爷不肯居功，虚空了兵部尚书之位十八载。”

　　大立心里透出一股不快，逃难路上，因救皇上同他父子生分了十八载，难道是为了讨好皇上邀功，竟然舍弃了他母子，去保了皇上才有今日的富贵繁华？他恨得狠狠捶了桌子，酒坛子跳起又顿在桌案上，吓得方西一惊。
　　大立倏然起身，将那坛子酒仰头汩汩灌了进去，拎着另一坛子酒就下了楼。
　　“哎，小爷，小爷，”方西追出去，不停骂着方东，“看你，惹小爷气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