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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六章 削骨还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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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法无赦殿内,距离柳不疑被锁拿下狱已近十日,有人坚持不懈为他奔走求援,亦有人手段用尽,孳孳汲汲想他认罪。
“柳不疑,兵燹你早就保不住了,此刻认罪,至少还能保全令师尊的名声。”
“我没有……我没做过,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知道……”
十二个时辰亮如白昼的审讯室,车轮战不间断的审讯,柳不疑体力精力都濒临崩溃,徘徊在没有与不知道之间,他更想知道什么时候能阖一阖眼。
“人死在你屋里,凶器与你手上伤口吻合,你衣服上沾染的血渍就是你企图杀人抛尸的证明,物证俱全,你从何抵赖!是你得知考评结果不如人意,约谈荣亦,妄图说服他修改成绩,荣亦不从,你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你为了保住兵燹后继的名声滥杀无辜!是你!一定是你!你就是杀人元凶!”
千机殿副主事禄鲲鸿语速惊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指控还是第一次,柳不疑情绪瞬间崩坏,拉扯得锁链呼啦作响。
“不是我!我没有,没有!没有——”
“禄副主事,发生何事?”曲衡听见声响匆忙赶来,柳不疑已然猩红了眼睛,状若疯癫。
“没有人能逃脱公法无赦殿的制裁,奉劝一句——早认罪,免受罪。”禄鲲鸿扬长而去,留下曲衡独对柳不疑。
“我没杀人!”
“要不要喝水?叫得这么凶,嗓子不疼么?”
“我没杀人……”
“真相不是谁说了算,得看证据,人证物证俱全才能定罪。”
“我没杀人,不是我……”柳不疑神情恍惚,无意识喃喃。
“先喝点东西,冷静下。”曲衡拿出一节竹管,给他灌了下去。
“你给我喝的什么?”入口清凉微甜,绝非清水,柳不疑戒心顿起。
“能让你头脑清醒的东西。这次死的是公法无赦殿巡御史,全殿上下都想让你偿命。所谓术以知奸,若连寻常聆讯都难以应对,直至结案,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一种煎熬。”
“公法无赦殿号称代天执法,公正无私,原来都是严刑逼供来的。”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天地授法,执行不怠。从重量刑是教义,公法无赦是本心。荣亦是公法无赦殿的人,为了避嫌,教祖决意启动三殿会审制度,衔令当今武林金榜题名于下月初三汇聚公法殿参与议案。另有一事,穆先生已经在来的路上,有他作保,你可先回海老阁。
曲衡权衡利弊,决定把话说完,“兵燹在执,是荣耀亦是责任。每一代执剑者都承载着训导师鞠躬尽瘁的心血,望你莫要辜负。”
这日,天刚蒙蒙亮,云无繇便来到厨房,云既翕今天要回来。
“楼主怎么下厨房了?是小云要回来了么?”小厨房的年婶看大了云无繇,又看大了云既翕,如今上了年纪,一笑一脸褶子。
“是啊,前几日收到传书,算算日子也该到了,我先过来给他做碗醪糟圆子。”
“既翕这孩子一向只吃楼主做的藕粉圆子,那楼主您先忙,我再去给他做点儿顺口的。”
“谢谢年婶。”
“兄长,我回来了。”
云既翕献宝一样的拿出一沓奖状,“既翕不负兄长所望,全科一级甲等毕业,镜老师亲自授予秀手称号。”
“做大夫的光会考试没用,实践重于理论。既然回来了,先休息几日,待你泽兰师叔回来了,你跟他去铺子里帮忙。”
“不用不用,我就回来住两天。我都跟小林子说好了,我们要去雁门关。”
“不许去,那里在打仗。”
“就是打仗才要去,宋辽交战,人手本就不够,若不是实习期结束,要回楼里作论述,我直接转道就过去了,哪里还用多跑这一趟。”
“臭小子,你是专程回来气我的是吧,我说一句你顶一句的,跟我拗脾气是吧?”云无繇眼角上挑,有些生气。
“明明是大哥你太专制!镜老师都说了实践出真知,天底下哪还有比战场上有更多病历的。”
“你要积累经验就到铺子里坐堂,跟着泽兰好好历练。他照顾筠清,还要分心铺子的生意,有够累的,你做师侄的也该帮衬一把。”
“小师叔才用不着我。”
云既翕吃完一只蜜桔,拍了拍手,蹭到云无繇腿边,“大哥,我跟你保证除了行医问诊,我其他我什么都不干,真的!我跟你保证!你就让我去吧。”
“真那么想去?”
“啊……”云既翕眼里闪着想去想去的星星。
“那去睡觉吧,睡着了,雁门关在你梦里。”云无繇抿嘴偷笑。
“大哥!”云既翕真的生气了。
“楼主,兮老板来了。”云昭进来传话。
“请进来。”云无繇眼里都笑出了泪花。
“何事笑得如此开怀?哟!既翕回来了。”有琴兮鲜少见到他这样,看着云既翕在一边气得炸毛更是奇怪。
“兮哥你看,大哥欺负我。”云既翕告状。
“欺负的就是你,谁让你最小来着。”有琴兮帮腔,将手上的食盒递给他,“不白欺负你,知道你回来,给你做了几道细点,拿去吃吧。”
“你屋里的藕粉醪糟圆子再不去吃可就糍了。”
“那我先回房了。兄长、兮哥,我走了。”云既翕心中另有打算,行了礼离开。
“来,尝尝今年新送上来的云梦青柑。”
“先不忙喝茶。不疑出事了,公法无赦殿的诏令你可收到了?”
“二道的茶,正好喝,尝尝。”云无繇给他添了一杯。
“这事你别管,公法无赦殿有专擅之权,休说你我,纵然穆先生在,亦不容置喙。”
“那你呢?”有琴兮闻言一惊。
“我?我也不管。我打听过了,案发时,子衡在场,也是他向公法无赦殿提交的证据,经他手的物证,若证明不了不疑的清白,我插手也是添乱。”
“经怀宿非善类,不夜圣战,你不遵军令,擅自撤兵,这口气他可迄今都没咽下去。”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敢胡乱定罪。金榜题名有弹劾教祖之权,他越想要制衡我,明面上越是要做得大公无私。”
有琴兮听他算计,颇有几分道理,顿觉胸口大石落了太半。
“眼下有件更为棘手之事。我收到线报,艳鬼夜闯公法无赦殿,于金殿之上公然留书,以示冥府招揽兵燹后继之心。事关体面,公法无赦殿必定秘而不宣,但却不能排除有心人藉此大做文章,诬陷海老阁与鬼栈冥府有染。我打算走一趟冥府,亲自查证。”
“你去吧,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金乌西坠,银莺初啼,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眼看时限将至,云无繇仍不见半点消息,有琴兮一颗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几日干脆日夜守在十二楼里等消息。
“兮老板,飞鸽传书。”云昭抓着只鸽子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云无繇“失踪”十数日,他只有相信有琴兮。
“收拾东西,我们去找你们家楼主。”有琴兮草草看过一眼,随后将纸条焚毁。
公法无赦殿,曲衡卧房,云无繇衣裳半敞,上药的人手不停,嘴不停。
“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气性怎么还这么大,好端端的你惹鬼栈冥府作什么,瞧瞧你这身伤!”曲衡叨叨叨碎碎念。
“都给人登门踏户了,再不给点教训,真当我是兔子好欺负!”
“教祖隐下此事便算揭过了,也不会有人敢拿来作文章,怎么就不能忍一忍。”曲衡上药的手用力一按,云无繇顿时疼得一口凉气倒吸进肺里。
“嘶——疼疼疼疼疼疼疼……”云无繇红着眼睛直嗷嗷,可怜兮兮的叫唤。
“疼死你算了!”曲衡白了他一眼,放轻了手脚将伤口包扎起来。
“我让人给你收拾了住处,独门独院,清净的很,一会儿带你过去。对了!我把阿昭也带来了,让他看着你。”曲衡点了点他,认真说道。
“叶姑娘复验尸首,亚父也亲自去现场勘验过,种种物证都只能证明不疑有嫌疑,千机殿轮番轰炸,手段用尽都没能让他松口,可见其确有冤屈。但人死在海老阁是不争的事实,除非海老阁能够提供确凿证据落实他的不在场证明,否则逃不过杀人偿命,最好也是终身监禁。”
曲衡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你找个人,一定要你绝对信得过的,最好是江湖上走动的,暗中调查一下荣亦,看看他是否与人结怨,尤其是阴阳家。”
“关阴阳家什么事?”
“我只是怀疑。尸体死状诡异,实在不像人力所为,伤口与血液痕迹也有问题。弦子断首,伤口平齐似刀削,若没有专业护具,凭柳不疑手上那点伤很难办到,可是翻遍了整间屋子都没有找到能够用作护具的东西。再来就是血液喷溅的角度,从现场来看,凶手是自背部锁喉,柳不疑却是正对被害人。还有,犯罪现场满屋子血腥,柳不疑的鞋底却是干净的,甚至在我们进屋之初,屋里干净的连个血脚印都没有,总不能解释为他杀了人后,放着尸体不管,先换了双鞋,还把脚印擦干净了,这不符合常理。”
“这件事魏主事知道么?”
“我在卷宗中有所注明,也曾多次提醒,可是……”曲衡摇了摇头,结果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我求你件事。”
云无繇迟疑着该不该说。公法无赦殿自成一派规矩,曲衡已经为他破戒太多。
“会审那日,请你想办法找人看住阿雪,她不会武功,我怕她来了受欺负。再来就是三殿会审存在太多不确定因素,万一保不下不疑,我怕她受不住。”云无繇皱着眉,已然做了最坏打算。
“我还以为是你想去探监,或者是要我手上这张选票。”
“走后门这么违规的事情,要做也不找你这个榆木脑袋。”
云无繇翻了个白眼,两人一通狂笑。
话说,曲衡送了云无繇过去安置,隔天一早却又巴巴的赶过来,一开口就问柳不疑。
“无繇,你对我说实话,柳不疑是不是与阴阳家有联系?”
“怎……怎么了?”云无繇被叫醒,整个人还有点懵。
“你先回答我!”曲衡一声吼,云无繇醒了个彻底。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具体的你最好问下海老阁。”
“那就好,那就好。”曲衡端起杯茶一饮而尽,喘了好大一口气。
“究竟怎么了?”云无繇重新沏了壶茶,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昨夜,皂衣卫来报,说在镇上发现了阴阳家的记号,我带人巡街,果真发现不少,且痕迹都很新,公法无赦殿在押的罪者里唯不疑是新来的,教祖不放心,让我来问一问。另外,教祖希望你能走一趟瀛洲,约见阴阳家当代家主灵均留行。”
“三殿会审在即,此时约见阴阳家,不怕我徇私么?”
“你敢!我可提醒你,此去阴阳家,三殿各派一员随行,一正二副,你敢徇私,三殿当场就能将你定罪,都不用等回来公法无赦殿。”
“哦……原来是有尾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要我去。我本非公法无赦殿之人,也不想为公法无赦殿再去得罪阴阳家,吃亏吃一次就够了。”
云无繇句句带刺,曲衡羞得面红耳赤。
“教祖有言在先,若你肯辛苦这一趟,他可设法暂缓聆讯,以一月为期,再给不疑一次机会。”
“声声句句都是算计。”云无繇嗤笑,并没有答应的意思。
“我晓得你心里委屈,可眼下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不疑流年不利,惹下一脑门子官司,休说大选资格会否被剥夺,能否保住性命都尚未可知,你放弃至尊位也要为之护航的继承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若非教祖亲点,约见阴阳家当由此次负责主审的千机殿出面,荣亦养在魏主事膝下,千机殿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置他入死地的机会,到时候枉送性命不说,临死还给人泼一身脏水,你舍得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自今日起,此案由无赦殿接手,案子归到燕副主事手里,这趟才算没白走。”
“好!你且等我半日,日落黄昏前,我会再来。”
“哎呀呀……明明是眼下最好的冷处理方式,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一丝拉的不爽。”有琴兮提着酒进来,一脸鄙视的看着曲衡离开的方向。
“先饮一口消消气。”有琴兮拍开泥封,整坛子递过去。
“还有正经事要办,不喝了。”云无繇推了回去,脸上神情喜怒难辨。
“哎呦!大名鼎鼎的云魁也有紧张的时候?”有琴兮皮笑肉不笑的调戏了一下,灌下一大口酒。
“不就是灵均留行么,有爷在你身边,怕什么!”
“心意领了,区区阴阳家我还担得起。等哪一日,我去正法台按手印,再找你相挺。”云无繇玩笑半开。
“免免免,我还要留着小命替你收尸咧。”
“兮老板!”云昭显然生气了。
“阿昭,有琴开玩笑的,别紧张。”云无繇将人劝下,伸了个懒腰,穿上披风。
“我出去溜一圈儿,阿昭,有琴交给你照顾了。”
“诶……小子衡人还没回来,你是要去哪里?无繇!”
有琴兮阻拦不及,破罐子破摔的把酒坛子往云昭面前一放,“你们楼主不在,你替他喝!”
“是。”云昭拿起来掂了掂,一手托住坛底,一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个底朝天,末了一抹嘴,定定的坐好,不动不说话。
“酒量这么好,看不出来啊……”有琴兮晃了晃见底的酒坛,不由得感叹有其师必有其徒。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嘿嘿嘿,你身后有鬼哟。”云昭突然开口说话,语速平缓,甚至有点儿呆萌。
“啥?”有琴兮一头雾水,惴惴的朝后看了一眼,抹了一把冷汗。
“这是醉了?”有琴兮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