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渡心（上册）》一晌颜欢

3、第三章

　　仲夏时日，天大炎，空气燥热越发的使人难耐，陆夫人决意举家去邻城玉竹山避暑。陆惜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拜别了师父跟师娘，在马车上颠簸两日，总算是到了。也不枉这两日受的罪，玉竹山正应了它这个名字，十里秀竹清高挺拔，碧绿赛玉，连风里都携着绿意。

　　山中有一潭，名曰寒泠。此潭冬日结冰覆雪寒风猎猎，是名不虚传的寒泠，可到了夏时，周遭弥开的便是沁人的凉意，好不舒爽。陆惜早有耳闻，但这潭在玉竹山深处，她爹爹定然是不会让她去的，是以陆惜甚觉无聊，人也疲懒些。

　　陆惜在榻上翻个身，抬手遮住自层层竹叶里漏下的细碎日光，瞧着那片翠绿，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柳树下，沈秋白唤她惜儿，眉目上也是漾着光。

　　忽而转念，自己活了好几百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此番竟念着他，真是奇了怪了。又翻了个身，却见他五哥哥花花绿绿的穿了一身，挽着好看的发髻朝她风骚地走过来。

　　陆惜打趣道，“五哥哥这是要去会美人呐。”

　　陆紫珀一挑眉，“幺妹猜的没错，我约了美人晚些时候在寒泠潭见面，我想幺妹也闷得慌，就来问问同不同我一道去。”

　　“你是要瞒着爹爹偷偷去吧，说得倒好听，说是找我一道，其实是路远天黑你怕才来找我壮胆的。”

　　“……”陆紫珀吃了一瘪，拢着袖子故作强势道，“一句话，去是不去？”

　　“去。”谁让她陆惜也是个没出息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暗下来，陆惜用了晚膳，称累就早早回竹屋歇下了且吩咐下人不许打扰。等左右无人，陆惜翻过后窗，借着夜色掩护同她五哥哥在山道旁会和。

　　陆紫珀拿张地图在月光下瞅了半晌，陆惜在蹲在旁边取了石头画画儿玩，画到第三个兔子的时候她五哥哥犹豫地朝左边那条路一指。

　　陆惜本着信任她五哥哥的原则就随着他走，在走错了两回后，陆惜忍无可忍，偷偷放灵识出去向竹灵问了路，才拐回了正道。

　　“五哥哥，你走那么慢做什么。”

　　“五哥哥，你拽着我我走不动。”

　　“那是竹影子，不是女鬼。”

　　“陆！紫！珀！你还是不是个真男人！”

　　“幺幺幺妹，我怕。”

　　“……”

　　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呢，带他来是做什么的！陆惜长舒一口气，压住怒火，拖着她五哥哥艰难行走。

　　等到了寒泠潭，已是月上中天。

　　潭边却是异常的热闹，不少人在潭边放灯，闹语喧嚣，寒泠潭倒是一点没有寒泠的样子了。陆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陆紫珀趴在她肩头贱兮兮道，“城主家小公子在此处设宴游玩，递帖子邀了好些美人呢。五哥哥知道幺妹不喜热闹，说明白了定不会来了才骗的你。可，可幺妹就忍心五哥哥一个人在阴森森的林子里担惊受怕么。”

　　陆惜推开陆紫珀委屈的一张脸，颇有种被人卖了个干净自己还有错的挫败感。她五哥哥，果真是奇葩中的极品。

　　陆惜摆了摆手，让陆紫珀自个去见他的美人，自己朝人少的地方走去。路过一座八角亭，亭子周围栽了花木，裙袂轻拂，惊起流萤四散。

　　而八角亭里，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执杯浅啜，身边偎着位孱弱的少女，眼眉清淡，这时节却着身狐裘，巴掌大的脸埋在绒毛中，苍白的像雪，正兴致勃勃地同少年说话。

　　沈秋白不时应几句，抬眸处，荧光点点中，陆惜笑眼弯弯，依旧是白衣绿裙，宛若下界女仙。

　　陆惜拢着手掌，聚了一小团萤火，举至嘴边呼地吹了口气，带着光的小虫子惊慌散开，像极了夜空中的星子。流光明灭，拂开的沉沉夜色里，向她望过来的少年，宛如夜昙。

　　可不正是沈秋白，她那个很有本事的师弟。

　　陆惜见沈秋白旁边还依了位病美人儿，不好意思打扰，刚想悄悄遁走，不料沈秋白扬声道，“惜儿见了我连声招呼都不打，莫不是忘了我们还有师从一家这份情谊。”

　　陆惜打了个哈哈，在面上做了个假笑，“呀，原来沈公子也来了，方才天暗，我眼神不好没有看大清楚。”

　　现下招呼也打了，陆惜也不好意思再走，就挪过去往那亭子里坐了。秦珑热络地叫了声陆姐姐，倒不像是只见过一面的形容，秦珑这样的性子，说不上好坏，反正她陆惜是做不来的。

　　陆惜略略一应，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口。捡了近些天城中发生的几件新奇事同他们说，秦珑颇有兴味的撑着头不时的插几句，旁边沈秋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陆惜几眼，道，“惜儿的故事讲的不错。”

　　陆惜噎了一噎，她沈师弟的关注点为何与常人不同，随即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没有没有，大约是我话本子看的多。”

　　一时无话，陆惜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了，秦珑失望的朝沈秋白瞪了一眼。这厢沈秋白替她拢好狐裘，满目宠溺，那厢珑小姐扭过头不看他，陆惜在对面看的分分明明，秦珑嘴边噙着得逞的笑，灿若春花。

　　秦珑的故事，陆惜大约也听说过，故事里的秦珑，可怜的紧。

　　秦珑是秦家庶女，她娘亲雨夫人原本是绣庄里的绣娘子，如同那些斑斓的绢帛绣线，美则美矣，却只能任人拉扯。雨夫人性子软懦，自然是被其他夫人欺压地出不了头，偏偏还出了个女儿。

　　天意如此，雨夫人更是没有了依附，何况秦珑生下来便体弱，好几次就差点断了气。雨夫人本想置她不顾，可思来想去毕竟是从自个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就千辛万苦的将她养大，个中心酸不言也罢。

　　好在秦珑没有承她娘亲的性子，在秦家万般险恶的境地中，秦珑像是长了一身毛刺，别人欺负她，就算伤了自己也要还回去。那时候的秦珑没有一丝小姐样，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只疯狗。

　　任她再怎么疯，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还不能让那些欺负她娘亲的人有所忌惮。虽说是夫人，雨夫人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被秦家老爷抬来的填房，兴味过了，哪还记得有她这么个人，挂个夫人的名头，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处处受欺凌的免费绣娘。

　　可至少，那时她还活着。

　　雨夫人死在一个冬夜，繁星明灿无人祭奠。

　　当时秦家说雨夫人是被秦珑失手推倒磕伤了头去的，都道是秦珑疯野惯了，没轻没重，不小心推了雨夫人一个跟头酿此大祸。

　　可秦珑簪着白花在衙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状告自家娘亲是被人害的，只说害雨夫人的人此前让娘亲绣了件白莲穿水的褙子。可秦家那么多口人加之秦家人参和，此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的那件事风风雨雨闹了好一阵子。说是秦珑念母心切失了心魂，竟然疯疯癫癫拿了把刀子逼上了秦家二夫人的颈子，却终究是没能得手，被二夫人差人打的半死，丢在了秦府后门。

　　秦珑原本身子不好，这一打一冻，只剩下半口气喘着了。

　　或许老天以前待她太薄，此次就将没给她的福泽一并给了她。这半口气，终于是拖到了她与沈二公子的机缘。沈二公子也不知瞧了那疯丫头哪点，带回府去，拿奇珍药材吊着她的命，吊了半个多月，可算是有了神智。

　　后来秦家二夫人不知怎的，去桃源山上祈福时，半夜里从神殿客房里跑出来，疯了似的跑到一处断崖边，跳了下去。个中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传言先前雨夫人当真是被秦二夫人害的，雨夫人报仇来索了她的命。

　　秦珑总算是养回了一条命，乘着沈家的马车挑了个好日子回了秦家。沈家吃着皇粮，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有了沈家的庇佑，秦家再怎么不愿，也只得笑脸将秦珑迎回府。

　　回了秦家的秦珑身子虽然大不如从前，但好歹没人当面给她置气，明面上称她声珑小姐，背地里飘来几句贱蹄子不要脸尽勾搭男人什么的她也不过当耳旁风听听。

　　沈二公子把秦珑保护的很好，当自家亲妹妹般养着，旁人都打趣道他是储了位小娘子。

　　当初陆惜听人嚼这个舌根时，只觉得这位珑小姐短短十几年的经历都要比她几百年跌宕起伏的多，陆惜不晓得是该谢谢司命对她的照拂还是骂他写她命格时不敬业了。如今知道故事里的这位沈二公子就是她师弟沈秋白时，看着他两人亲亲密密的，陆惜竟有些吃味。

　　秦珑虽然与传说中不大相同，大约是性子收敛了不少，可那笑，若没有个把年月的照料陪伴，怕也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两人依在一起，嗯，般配的很。

　　陆惜晃了晃茶杯，往放河灯的地方看去，映着月光，明明灭灭的好似幻境。

　　秦珑拉了拉沈秋白的衣袖，从铺了毯子的石凳上跳下去，道，“沈哥儿，阿珑想去放河灯。哼，自从沈哥儿去顾家修武，就没有好好陪过阿珑呢，阿珑当真是嫉妒死陆姐姐了。”说罢撅着嘴看了陆惜一眼。

　　陆惜平白地被人嫉妒有些失笑，并没有说什么，秦珑拉着沈秋白就往前走，“阿珑要去求河神，让沈哥儿多陪陪我。”

　　沈秋白笑着算是应下了，转头对陆惜道，“惜儿不去放灯？”

　　陆惜刚想拒绝，便听见潭边有人呼喊，约是五公子落水了，陆惜左右看了一圈，没有见着她五哥哥，心下一急，运气奔到潭边看准位置，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她那个娇贵的五哥哥，不会游水。

　　陆惜没有想到潭里的水寒冷至此，一个不稳差点也淹了下去，在水中摸到陆紫珀，拉着他浮了上去。刚出水就被人拉上潭边，陆惜喘着气往旁边一看，哪里是她五哥哥，分明是个不认识的，也好，她五哥哥也受不了那水，冻坏了身子骨可不好。

　　这样想着陆惜却硬生生打了个喷嚏，头突然晕沉沉的，眼皮子不住往下打，隐约看见一团花花绿绿朝她跑过来。陆惜松了口气，好歹她五哥哥活蹦乱跳的，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