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年前出发的星光》李慢点

2、第 2 章

　　“流星！”
　　声音听起来很稚嫩，是个男孩子。
　　慢慢从一片灰黑色的混沌中分辨出模糊线条，像是剪影，像是夜空下两个小小的身影。
　　“不是，是飞机。”
　　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是流星！”
　　“宗健大笨蛋！”
　　“你才笨呢！你最笨了！”
　　两个小小的身影执着地争辩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想伸出手去分开他们，想跟他们说要好好相处，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忽然之间离开那个画面好远好远，隔着星空宇宙那么远，怎么也够不到。有一点无望，有一点焦急，深深恐惧，用尽了力气跃过去，跃过去，想要抵达那一端。
　　然后在半途跌落。
　　……
　　身体重重跌在床垫上，猛然从梦境中醒来。
　　宗健睁开眼睛，合上，睁开，再合上，用力揉了揉，床头柜上电话不停在响。接过来听到徐增艳叫他出门，已经准备好车过来接他。宗健收拾完毕站到楼下，还有点恍恍惚惚没有完全从梦里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看那些图看太久，会做这种梦。
　　徐增艳指挥保姆车停到他面前，又从车窗里面探了半个脑袋，用特别嫌弃的表情甩给他一句话：“就是说牛郎星和织女星相距16.4光年。”
　　“你回去查了？”宗健一边坐上车，一边用淡定的姿态嘲笑她。
　　“这个梗真的好难吐槽。”
　　“这不是梗，这是美好回忆，我们小学时候老师教的，神话传说里有一年一度鹊桥相会，但是事实上两颗星之间光都要跑16.4年，就算用接近光速的光纤传输收到对方一条消息也要16.4年，说不定还要多。牛郎和织女谈恋爱好辛苦的。”
　　“你们老师都在教什么乱七八糟的，牛郎织女上哪去用光纤传输。”
　　“假设天宫的科技比人间先进。”
　　“天宫和科技不在一个逻辑范围内。”
　　“你真的是缺乏一颗包容的心，你知道郭郭当年是怎么说的吗？她说16.4年后星光就可以抵达对方，那要比其他距离更遥远的星星幸运得多。”
　　“你的童年记忆，你的女神。”
　　“我有点拿不准你是不是在嘲讽我。”
　　“没有，我特别真诚。你看我还为你做了调查，根据我收集的情报Page16.4的笔名由来是画手本人的处女作，也叫《星》，她取题目真的有点懒。总之，是一个16页的小短漫，最后一页附赠了四分之一的Q版，加起来16.4页，她的笔名。在这之后她就没有再画过原创漫画，转去画商业插图。”
　　“那个漫画画得什么内容？”
　　“我连名字都给你了，你不能自己搜来看看吗，你想过粉丝知道你这么废柴会多伤心失望吗？”徐增艳一边大力嘲讽，一边给他打开了平板电脑，点开之前保存的漫画。
　　“你想过你说我废柴我有多伤心失望吗？”
　　宗健气哼哼地把平板抢过来，还没来得及看，车停了。
　　徐增艳不顾他的反对和控诉，激烈反对和激烈控诉，把他拖下车，毕竟看漫画是次要的，完成工作才是首要的。
　　今天的工作内容是给一款游戏代言，制作方自己有个工作室就直接过来这边拍片了，也没请专业广告导演。王继新说这家游戏公司刚起步，老板是他一个朋友，算帮帮忙，钱倒是不少收，不然也不能让他来接这么随便的代言。
　　服装和假发都是游戏公司提供的。
　　徐增艳叫了Maggie过来给宗健做造型，不能真让这边的美术给他涂一脸颜料，他跟Maggie太熟，老老实实坐着化妆简直没可能，把平板电脑梳在化妆镜前面一会儿扭动一下去翻页，Maggie让他闭眼睛，他一下就偷偷睁开。
　　“什么漫画这么有吸引力？你简直像多动症小朋友你知道吗？”Maggie用口音好重的普通话教训他。
　　“差不多快看完了，就差3页、4页、5678页左右啦，Maggie姐姐你最好了，最美丽了，我只要一下下就看完了好不好？一下下。”宗健大着舌头学她口音讲话。
　　“我要被你气到不美了！”
　　Maggie完全不接受拍马屁，把他平板给扣到桌面上，站到他前面按住两只眼皮用力搓眼影。
　　徐增艳跟外面工作人员确定完流程走进来，幸灾乐祸的表示他活该。
　　直到套好假发，被塞进全套游戏人物服装，候场等工作人员改灯光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摸到平板电脑，继续看漫画。工作室连休息椅都没有，他坐在一个饮料箱子上面，低头沉思，整个人像是从二次元空间穿越来的，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独自陷入了穿越者的忧郁。
　　漫画本身比较简单，连一句对话都没有，只有拟人的星体和光。
　　它的内容，非常巧合，讲的是一束从天琴座α出发的星光，在它的旅途中经历了许多宇宙奇妙美丽的景象，每一页是一年，最后一页它抵达了天鹰座α。
　　那个附加的Q版，是星光有一点迷路的样子。
　　宗健被拉起来拍片的时候还在发呆，脑袋放空掉了，先是拍了几个动作造型，没太进入状态，摄影师让他自己找找感觉，徐增艳抱着一堆餐包香肠茶叶蛋牛奶和水果来给他补充能量，宗健想起来早上果然忘记吃早餐，被这些画啊星啊搅得迷迷糊糊的，太不专业了。
　　吃饱肚子之后抖擞了一下精神，补补妆，做了几个热身动作然后全情投入了角色，一个游戏中肩负天下苍生命运的少年人。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夹杂绿色和紫色一边长袖一边短袖的袍子举着硕大的道具剑迎着吹风机一脸悲壮。
　　换以剑拄地的姿势继续悲壮。
　　背着剑用侧面悲壮。
　　用眼神悲壮。
　　特写悲壮。
　　悲壮。
　　抽剑出来装作狠狠捅死了某个妖魔鬼怪，肆意狂放英姿飒爽又悲壮。
　　拍完这一套的硬照又拍了一小段视频，举着剑念出一段游戏的广告词，邀请广大玩家和他一起加入这个游戏世界。
　　跟着换了一套黑衣紫色花纹的服装，有点类似盔甲的设计，还挺重的，假发也换成披散下来的长发，两边抓起来几缕绑辫子，Maggie在他脸上画了好多紫色线条，整个造型做下来挺有魔王气势。
　　拍了好多张大魔王动作。
　　本来中间还有一套红色的造型要换，服装出了问题，上衣找不到。
　　宗健顶着满脸妆看他们翻来翻去乱打电话找了半个钟头都没有，游戏公司老板拍板说算了不用拍了，素材已经够了，大不了之后可以找人拍衣服把头部换成宗健。
　　于是提前收工。
　　跟大家握手告别出来，叫上徐增艳和Maggie一起去吃了一顿大餐，Maggie晚上还有一个工作先走了，徐增艳查了一下今天没有其它安排，她要去温泉SPA。
　　“今天去不去健身？先载你过去？”
　　“嗯。”
　　宗健模糊地应了一声，想了想，翻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早，翻出了一个号码想拨出去，忽然又有点犹豫。
　　“不要告诉我你想联系你那个好会画画的阿姨粉。”
　　“好的，我不告诉你。”
　　“她真的是你小学老师？美女老师？”
　　“当然不是。”
　　“那你骚扰人家干什么！”
　　“你知道那种冥冥之中有个人的想法居然跟你在同一个轨道上，无声又无形的契合，仿佛找到知音一样的感动吗？”
　　“你居然跟一位阿姨知音！”
　　“不是！”
　　“你真的应该找个女朋友了。”
　　“不是！听我说完！”宗健被她呛得大败亏输丢盔弃甲，用力抓着手机晃了几下，镇定情绪之后说：“我知道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了，但是这些画，它们透露出来的那种感觉真的太熟悉了，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那种。真的不像是一个阿姨的作品，会不会是其他什么人提供给她的想法？”
　　“你对阿姨有什么意见？你这样歧视阿姨粉真的好吗？”
　　“就算，就算是阿姨的作品，我也还是想跟她聊聊，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画出这些画。”
　　宗健都没有跟她吵，真的是一脸真诚地在诉说。徐增艳托了托眼镜看了他好一阵，最后叹口气，感觉是自己败下阵来。
　　“这个Page16.4，她没有任何形式的个人主页，从不曝光照片，网上的一些作品都是官方渠道分享的，似乎是非常注重个人隐私。我跟负责漫画征集的网站编辑又聊了一下，他们之前也有过合作，沟通工作基本是在网上进行，偶尔电话打过去是邵培芬女士在接，支付稿费也都是邵女士的账号。但是就编辑的个人印象，日常沟通的应该是个年轻人，可能是家里人在帮忙打理一些事务，某种防打扰机制。”
　　“真的？”宗健兴奋地睁大眼睛。
　　“假的。”
　　“这种事情要早一点说啊！说明我的直觉很有可能是对的！你知不知道我从昨天纠结到现在没有一点根据全凭直觉就想去拜访阿姨粉了！很纠结啊！”
　　“说不说你都会去了。”
　　“徐徐我发现一说到我这个青梅竹马的事情你就特别坏，特别暴躁，你在吃醋吗？”
　　“怎么会，我在吃炸药。”
　　“暴躁。”宗健深深地摇摇头，展示对她的失望。
　　“我手上有邵女士的收件地址，还有Page16.4的□□号，邮箱等信息。”
　　“徐徐你最好了！一点也不暴躁！”
　　“哼！”
　　“徐徐你放心我还是爱你的！她只不过是我的好朋友，你呢，不光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好助理，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生命中不能失去之重！”
　　“你在说我很重吗？”
　　宗健隔着桌面把她两只手都捉住，用足以让人沦陷的深情凝望着她，邪魅一笑，说：“怎么会，你是完美的。”
　　徐增艳彻底败了，她拼命把手抽回去趴在桌子上用力拍，因为埋着头看不出来她是要哭还是要笑，不过似乎有点想呕，拼命咳了几声。挣扎起来之后她把地址什么的统统发给宗健，祝他牛郎织女喜相逢鹊桥相会大成功，然后逃一样跑去水疗馆了。
　　宗健看了一下那个地址。
　　离开市区不算远，回公寓拿车再开过去就比较绕路，于是从餐厅出来直接打车过去。
　　出租车悠悠行经了半个城市，宗健戴着大墨镜，隔着车窗打量经过的道路、建筑和景物，白天明亮的光线让周围看起来都很直白，从车的前方迎来，立在面前，然后无动于衷地被丢在后方。
　　宗健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就是，不能不这么做。
　　最后到达的地方是一大片住宅区，有旧式的家属院，也有新建的高层社区，还有一个在建的地铁站，导致出租车绕了一段路。车停在那个地址所示的小区，是个毗邻医院的老院子，大门敞开，挡着简陋的一根横杆。
　　安保措施大概就是门口或站或坐的三名保安人员，目光灼灼盯着他，一眼就分辨出来他不是这个小区的人。
　　宗健摘掉墨镜，拿出最和善的笑容登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探访对象的楼号门牌号。
　　没有人认出来他是个当红明星。
　　感觉挺好的。
　　从大门走进来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人，楼房挺老，外墙重刷过。树木都有年头了，有的长到四层楼高，花坛里的绿植也长得特别茂盛。看起来像小时候住过的院子一样，又亲切又踏实。宗健沉浸在这种又亲切又踏实的氛围里，一点也不紧张地站到单元门口，按下了门牌号和通话键。
　　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声音：“上来吧。”
　　还是之前听过的邵女士的声音，也许她正在等谁，直接就打开了单元门。宗健来不及自我介绍，也不想再被关在门外，只好冒失地走上楼。
　　一直走到房门外，抬起手准备敲，然后瞬间有一种强烈的掉头走掉的冲动。
　　也许徐增艳又在骗他玩根本就没有什么年轻女孩人家阿姨就是心态比较年轻，也许郭中平根本就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了，也许她特别讨厌现在的宗健，也许她结婚生子忙着过庸常又幸福的日子，也许她真的出国了，也许她死了。
　　也许她就在门的另一边。
　　无数想法一起涌现感觉有点承受不来，宗健一手拍着胸口深深吐出一口气，门忽然在他眼前打开了。
　　“怎么还不进来？”
　　开门的阿姨看起来很年轻，和她的声音相配有一副恬静温柔的样貌，她看到门前站着的宗健明显有点受惊，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阿姨好！”
　　宗健微微鞠了个躬，抬头尽力对她笑。
　　邵培芬像是认出他的脸，虽然完全没有作为粉丝的欣喜，神情和姿势还是放松下来，努力对他展露出微笑。
　　“宗健？”
　　“是我，是不是跟电视上不太一样？”宗健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脑袋。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邵培芬似乎想让他进门，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门口。“好多年没见你，阿姨都不太敢认了。”
　　“等等等等，阿姨你认识我？”
　　“是啊，你不是宗健吗？”
　　“不是，你以前就认识我？”宗健一边说着，脑子里忽然有灵光一现，想明白了什么。“你是郭中平的妈妈！”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怎么跑来了？”
　　“我，我昨天给你打电话问郭郭，你挂我电话了。”
　　“我不知道是你。”
　　“所以Page16.4就是郭中平是不是？我就知道，我看到第一眼就知道肯定是她！她在吗？她都给我画画了干吗不去找我？”
　　宗健有点跃跃欲试，想去房间里面跑一圈把她揪出来拉着她转个圈，想跟她说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大明星，想问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肯出现，想骂她笨，想对她笑，想送她一个什么礼物。
　　“她不在这里住。”
　　“不在吗？那她在哪啊？”
　　“我回头跟她说说让她给你打电话，我反正有你的号码了。”“阿姨你直接给我她的号码吧，我联系她就行了。”“我先跟她说说吧。”“不用这么麻烦吧。”“没事，她忙，陌生号码不一定接。”“阿姨我是宗健。”“嗯。”“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不是，她脾气怪得很，我要先不跟她说她生气了怎么办。”
　　宗健经过一场奇怪的拉锯还是没有要到号码，看起来很温柔的阿姨固执得不行，郭中平到底长成了什么古怪的性格，这么不近人情的。
　　“好吧。”
　　宗健只好认输，都已经找到这里了，无非就是时间问题。
　　看她还能躲多久。
　　看看阿姨都没有邀请自己的进去的意思，也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于是乖乖道别，感觉像勇士刚刚踏上冒险旅途就掉到树坑里了，心情好沮丧。
　　一阶一阶慢吞吞沿着楼梯走下去，蔫蔫的。
　　在转角差点撞到人，宗健赶忙收拢起长手长脚缩到墙角给人先过去，那个人走得很快，细瘦的一道身影从旁边倏忽而过，一点微微的风，一点清新的味道。
　　轻柔的脚步声踏着台阶走上去。
　　宗健继续下楼梯，刚刚迈出了一步，没有来得及停顿，没有来得及回头，没有来得及思考就大声地喊起来。
　　“郭中平！”
　　整个楼道都响着这个名字，然后响着这个名字的回音。
　　宗健小心地转过来，向上面的楼梯看过去，她就站在那里了。
　　楼道这一面的墙壁有一扇窗，日落前的光线照进来，宗健站立的位置落在了一片亮白色方形中。向上去的楼梯没有向下那么暗，依然慢慢过渡到一片渐深又透明的灰黑色，她的身形看起来融进了一点暗影，纤细，安静。
　　时间像是停止了，没有什么动静来打破它。
　　她的头发长到很长了，发尾微微卷曲着披散在肩头。她穿着一件柔软宽松的浅蓝色长开衫，藏蓝色的连身裙带着星星点点白色花纹。她提着一袋购物袋，鼓鼓囊囊的装满了水果，一手还拿着一束长长的绿茎白色大花。
　　真实又陌生。
　　“郭郭？”
　　宗健仰着头，以他过人的身高有点不适应地仰着头，轻轻叫她。
　　她还是用那个几乎是沉静的表情望过来，眼睛又深又暗地望过来，下唇微微抿起。她张口了，虽然还没有发出明确的声音，但是她的口型像是在说“不”。
　　不是吗？
　　又不是吗？
　　宗健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有点害怕被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