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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音隐云岫【二】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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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诸多闺阁女子而言,沈绰音是一个传说,或者是一个羡慕向往的对象。
在这个父权夫权的世道里,三岁刺死虐杀母亲的继父、五岁开始习武、十七岁杀死想要强娶自己的富少、十九岁拒绝接任武林盟主的沈绰音,彻底的掀翻了这些教条。她是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子的代表。
然而,大家都看到了她纵横武林、快意恩仇的一面,却不知这样手上血债累累的女子,会遇到怎样的麻烦。
比如,她一剑结果的那富少刘靖,不仅是武林世家刘家的几代单传的独子,还是当朝国师璇玑的寄名弟子,还认了当朝宰相司徒琛为义父。如此显赫背景,所以直到几年后,她时常能碰到被派来的杀手,更不用说那些想通过打败她来扬名立万的剑客。
沈绰音隐约明白了这是某种可以让人看到过去的秘术,震惊而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但是,为什么是这一段记忆呢?
三年前,在她打败了四个前来挑战的剑客后,江湖排行第一的刺客团“刺虎”找上了她。
“刺虎”刺客团在江湖出没十余载,无人知道其老巢,无人知道其主人,只知道所有刺客单个放到江湖上,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但他们都甘愿隐姓埋名,统统自称“刺虎客”。
沈绰音自知以当下情况自己占不得便宜,所以在那群臂刺黑虎的人出现的一刻,直接砍了一人、抢马飞驰离去。
他们自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围追堵截,各路暗器明枪纷纷使出。以一敌几十,尤其是几十个一流高手,说起来风光,做起来血腥。
即便武功高如沈绰音,在杀了十来个人后,也受了不轻的伤。
她半伏在马背上,左手缠着缰绳,右手执剑、背在身后,格开一枝呼啸而来的冷箭,反手一挑,那箭调反了方向、直直飞冲进射箭人的胸口,接着是人从马背上滚落下的声音。
又一刺虎客落马,刺客团却没有一人停留,甚至马蹄豪不犹豫的踏过生死未卜的同伴。他们不在乎死多少人,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心中所想只有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们之所以能名列第一,不仅因为这些刺虎客的武功之高,更是因为他们都不惜命。
此刻日暮将近、夕阳半下,她逆着清澈湍急的河流向西奔去,一轮红日半隐在河岸青峰后,透过河边朦朦胧胧的轻雾,将暖光投在沈绰音紧绷的脸上。
现任武林盟主林荃邺曾对夫人感叹,就凭沈丫头长相和才智,本来应是用才貌倾倒众生的女子,却成为了因武功受人敬畏的剑客,也不知是祸是福。
原本神色冷峻的她,在昏黄日光的烘托下显出几分少有的柔和。
前方瑰丽的晚霞中,一抹青影缓缓浮现。
沈绰音眯了眯眼,觑着河水尽头穿过薄雾、顺流而来的一座青色竹制画舫。
微风轻拂,屋檐挂的老旧铜铃嗡嗡作响。几个青衣仆人不紧不慢的划着桨,桨声清晰平稳,河岸吵闹至此,也无一人抬头观望。这画舫上并无雕梁画栋,却处处透着不凡。
沈绰音看归看,手中挥剑动作却愈发凌厉。这匹马已经快要累倒,速度慢了下来,与后面人的距离逐渐缩小。
画舫渐渐近了,沈绰音瞧清了舫匾上的字。竹青舫匾上黑墨淋漓,笔迹规整含蓄,只着一字,燕。
距离最近的一名刺虎客一拍马鞍,自后飞身而来,手中大刀狠狠抹向沈绰音。
几乎是同时,沈绰音松开缰绳旋身而起。
大刀擦过腰侧、带起一串血珠,她却手中长剑一挽,再一眨眼,那人的人头便已落地。
脖颈中的血喷薄而出,溅在她白皙的脸上。
她面朝后缓缓落下,足尖点在马鞍上,任马向前奔跑,在嘈杂尘土中身姿动也不动,冷漠倨傲的睥睨这群穷追不舍的刺客,眼中的神色让不顾生死的他们心中一颤。
而此时画舫上一扇竹窗内,一双胜古潭深邃的黑眸正闲闲的望着河岸上立马背风的黑衣女子。
她身段窈窕,却是藏着令武林震惊的内力;她容色倾城,却是满布他人艳红鲜血。
那女子如此立着,衣袂翻飞,黑发飘舞,长剑冷然,似九天落下的杀将战神。
这黑色的身影似一枚小小石子,落入那双黑眸中,悄悄荡起一圈涟漪,随即隐没不见。
“杀!”领头人举刀向前一挥,扬声大喝。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是轰然错乱的马嘶刀鸣。
沈绰音的剑法以灵动著称,手指一屈,剑锋便是一转;手腕一动,长剑去又复返。在一些旁观她用剑的人眼中,她不过是胳膊动了几动、身子转了几转,衣袖所过之处便是人头落地。
在那双黑眸中的画面原本也应是如此从容清闲,但他的眼力着实不错,所以看清了沈绰音一对几十的打法。
比如,在两人左右同时攻击自己时,任一人刀锋触到自己的左臂,先将另一人一剑结果,再飞快回身止住即将加深的剑,时间极紧极准,这样就将伤口控制在擦伤。
再比如,在两人前后同时攻击自己时,作势反手向后刺,在两段刀尖触及心口、后背的一刹闪身向左,长剑顺势抹过前面的人的脖颈,再剑身轻拍,两人手中的刀便再收不住,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那人细长的手指不经意的把玩着手边的茶杯,目光好似漫无目的,又好似沉静凝神。
她之所以能以一敌几十,是因为,她才是最不惜命的那个。
这一番打斗下来,画舫已来到了他们的身旁。再一会儿,就会错开。
他原本就带笑的嘴角忽地一扬,开口,声音平淡清越:“阿俞,将沈姑娘请来,喝杯茶吧。”一直低眉袖手候在门外的青衣书童闻言,向着闭着的门欠了欠身:“是。”
那厢沈绰音已解决了近半刺客,看着向自己挥刀的人越来越少,心中却明白,越到这种时候越危险。她的体力已开始不支,而这些人在见识了她剑法后会更有经验,也更警惕。
此刻跑为上策。
她正想着,余光里一道黑影从河心飞来,她暂落马上、站稳身子,长剑一挡,却见一条漆黑软鞭缠在了剑上。
沈绰音顺着鞭子向河心望去,一个青衣童子站在船边,嫩白的小手紧紧握着鞭子的另一端。
沈绰音挑挑眉,那童子略显稚嫩的声音不高不低的飘过来:“沈姑娘,我家公子请您前来一叙。”
她愣了一瞬,也仅是一瞬,在另一把刀砍向自己的前一刻将剑抽出,左手抓住皮鞭。
她用剑将一人挑落下马,左手反缠皮鞭,借力向河心飞去。
满布尘土的黑靴轻轻落在洁净的竹制甲板,沈绰音低头看了看,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浅笑,杀气煞气顿消:“不好意思,你们得重新打扫地板了。”
阿俞温温一笑,并未回话,回身面朝河岸,手中软鞭收抛,力道凌厉的挡回几枝箭。
沈绰音看了会儿,便将剑收回了剑鞘,原先几丝笑意却散开了。
这个不过十一二的男孩,武功就已到此,这一船的仆人又要到何种境地,更遑论那个“公子”了。是什么人,有如此势力……
燕。
沈绰音抬头看了看那匾,近看更觉字写得极好。
哦,原来是,燕九郎。
燕家独生儿,翩翩佳九郎;林老亦虎父,禹岑世无双。
燕九郎,江西燕家的独生子,和林荃邺的儿子林禹岑一样,年少以才名闻世,却是在弱冠之年拒绝了武林盟主林荃邺的让位。武林中人无不拍案怒骂,这毛头小子有何资格领导武林?这也罢了,他居然还敢拒绝?
之后便是络绎不绝的战帖、偷袭,再然后,偷袭的人无一生还,挑战的人俯首称臣。
沈绰音眼中又有了笑意,带着莫名的戏谑,竟显得活泼生动了些许。林荃邺想把武林盟主丢给她,人人都道是殊荣厚爱,说她不识抬举,却忘了她可不是第一个不稀罕那位置的人。
同样“年少轻狂、不识抬举”,各方各面、方方面面,这位燕公子的境况,可比她好太多了。
片刻后,竹舫已出了他们的射程,阿俞收回软鞭,回身冲着抱着手的沈绰音施了一礼:“怠慢姑娘了,还请姑娘移步至舫中暂歇。”
沈绰音看着恭谨的他突觉好笑,怎样的主子才能把一个十一二的小男孩教导得这样规整,不是以身作则,就是手段雷霆吧。
她也真的笑了出来,点点头,走了几步,推开那扇木门。
最先压入眼底的,不是墙壁上的古玩字画,不是地上的名贵兰花,也不是在不大房间中占据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柜,而是那坐在书柜前、矮几旁的暗红身影。
就算不为别的,在满目青色的竹制器物中,这红衣不可不谓惹眼。更何况,竟是莫名的熟悉,仿佛是走过熙熙攘攘的街角时,一转身就理应看到的站在那里的人。
这男子一身暗红长袍,衣袖大片金线绣制的牡丹。他盘膝坐在竹垫上,手中执一青釉瓷杯,似笑非笑、眼神幽深的望着她。
眉若墨画、眼似陨星,唇角凉薄、笑意轻巧,难得好看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有落月沉海。
沈绰音脸上的笑几不可察的滞了一瞬。
而带笑的沈绰音落在他眼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容色,尤其那眼睛,似有泠泉融冰。
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几秒,燕九郎眼神幽深,沈绰音神情莫测,彼此竟都看不透对方眼中的明明暗暗。
沈绰音率先开口,并不客气:“你是燕九郎?”
燕九郎不答,松了眼中神色,又悠悠看她一眼,笑道:“方才看你杀人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不知道如何笑的呢。”
画面在这一刻静止了。
坐在椅子上的沈绰音愣愣的看着窗外。那房间布置典雅,青色浅淡,暗红长袍的男子风雅,玄色衣衫的女子清丽,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同样的容貌绝代、同样的笑意盎然,静静对视着。
她心中竟是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