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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西北望高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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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江南各郡还是气温如玉的金秋,北境诸地的风早已槭槭朔吹,一夜之间便可冻沙成墙。
黄泉踏出军营的时候,适逢天晦大雪,林中白森森的一片。
漫天匝地的琼玉令他眼矇眩瞀,他提起枪尖在脚畔划了几划,这才迈开步子。
“将军带上伞吧。”
“不用。”
他蹲下身,单手一掬,莹莹密密的雪片自指缝漏下,似飞花坠地,声声细,半缓半急。
林中风寒卷过薄木,霁月孤悬。
在他印象中也曾有这样一个夜晚。
他手执银枪独行在雪地上,发间赤色的绸带凛若腊月寒梅。
雪落时鹍鸟唳鸣,雪后乌有茫茫,只留曳履浅行,一任离人寄语,飘落无声。
黄泉行步至宫墙边,雪已渐停,他伸手掸了掸上身。抬首望见一人影黑如鬼魅,于高阁外巍峨不动,他犹豫片刻,向人影走去。
天都的夜孤清胜过广寒宫,黄泉每踏上一个台阶都感到萧瑟逼人。
他没有掩藏声音与气息,黑色人影见他出现,也未露异色。
“你来了。”
“我倒不知,罗喉也有看雪的雅兴。”
罗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刚从校场回来。”
黄泉低头看向自己双足,银靴靴面还残留雪渍。似是因被人说破而生出一丝愠怒,他将视线移至栏杆。
“你最近都在军营。”
“嗯。”
“如何?”
“比我以为得轻松。”
罗喉点了点头,
“你的适应能力也比我想得略强些。”
黄泉“哈”地一声笑,
“这句话算是对我的夸奖么?”
“你可以当作是。”
黑色裾袍的下摆在风中蹴动,月光抚上罗喉的剑眉,黄泉用眼角一瞟,暗暗想,仔细看这凶神倒也一表人才。
但即便如此,也仅仅是个好看的凶神。
“你不发兵是因为冬天不适合?”
罗喉下颌扬起,
“看来你进步不少。”
“是你太自以为是了。”
“那你再猜猜,我下一步攻打何地。”
殿内宝鼎燃烛已尽,沥沥地泛延开一抹焦香。
他嗅觉敏锐,难以掩饰地蹙了蹙两侧鼻翼。
“你若能答上来,我就任命你为此番统帅。”
罗喉的声音似钩剑划破夜空,他紧紧握住身后枪杆。
“西境自邪天御武灭亡后已被你囊获怀中,北境大部分亦随日盲族归顺。”
“嗯。”
“南疆太远,现在时机未到。只有东境,而东境,”
黄泉顿了一顿,凝视着苍茫的天都城,声音噙着雪,含着霜,坚如击玉敲金,稳稳地扣在这个月夜里。
“天下封刀为东武林最大势力,若能铲除,东境不足为惧。”
罗喉目光如电,向其扫视而来。
黄泉却丝毫不以为然,修眸熠熠,继续说道,
“天下封刀虽人数众多,广布东武林,却也不是虎跻营的对手。但是………….”
罗喉见他胸有成竹中却似生出顾虑,微感好奇,
“但是什么?”
“天下封刀除了主席刀无极武学造诣深得百年前刀王之传,为天都东征之最大阻力,传闻四大名流刀阵亦有斩天灭地之威。”
罗喉凤目觑起,
“你怕了?”
他没有开玩笑的习惯,黄泉知道必是又在试探自己,心中冷笑,面上倒是满不在乎,拂手一扬,
“笑话,区区四大名流不过虫臂鼠肝。”
这一副不畏天,不忌鬼神,一览众生小的狷狂样子,在他身上到生出几分可爱来。
罗喉自怀中摸出一方羊脂白玉,那玉色如古潭缁磷,玉面上却是一威风凛凛的牛头。
黄泉见了,身后的银枪又抓紧了几分,
“这是……….元戎之印!”
暨今日他方确信,此役罗喉实实切切将三军交予他调配。连他也不禁疑窦骤起,罗喉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么相信自己呢?
“你若想在天都立住脚,此战便是一个证明。”
这句话倏如电闪雷鸣,淬不及防,将他的心映得澄亮。
他本为求功名而来,求高官显爵而来。
他双手接过,喑口不言,只感到那玉触手生温,摩挲了一会却又迭出沁骨入髓的冰凉。
黄泉离开后,罗喉依旧面朝栏外清凓凓地站着。
密压压的乌云蓊匌了整座天都城,似要将这三千世界,六道众生一并撩裹地神形俱灭才罢休。
他咨咨观觑着自己的王朝,审酌着这数十年的古将台。
阁外的大殿内,却见一人施施然,慢腾腾地自站檐槾处的阴影里晃出。他脚踩黔步,走至罗喉身后半丈之地,毕恭毕敬地略作一拜。
“武君。”
“你都听到了。”
枫岫面露睓赧,白色的雕翎扇尾有些不自然地撩动,
“谢武君没有拆穿枫岫。”
罗喉没有理会他的自嘲,问道,
“你可有什么想法。”
“黄将军内心早有腹案,不似有勇无谋之莽夫。”话毕,他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何况,武君本就打算让黄将军统兵,便是料定了他回答必然无误。”
罗喉不置可否,
“他的一切都靠自己得来,他若无能,天都势必会让他尸骨无存。我不会帮他。”虽是说出了事实,语气中却夹杂了几分慘懔懔的冷酷,
枫岫似乎忽然意识到,那黑袍下宛如黑罗刹的高大男子,正是消灭邪天御武,荡平西武林 ,一手建立天都基业的武君罗喉。
不是沉湎酒池肉林的商纣王,不是拥揽汉宫双姝的汉成帝。
他手握计都刀,脚踏覆世战火而来。
他好战,嗜血,问鼎天下。
男欢女爱,声色犬马在白骨砾砾的天都基业面前,不过以卵击石。
枫岫数日来的担忧化作浮烟,又摇着羽扇,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他掠了掠宽袍的下摆,转身走出了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