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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番外:酒狂 ...

  •   国庆前夕六个新番外之(四)

      我十岁的时候,就独自醉倒在酒瓮的旁边。醒来以后抱着破掉的瑶琴:大弹一曲《酒狂》。那是我的第一把琴。虽然质材不太好,但我对它尤其钟爱。它彻底无法使用以后,我把它葬在白桦林里,树立了一个“琴冢”。

      那把琴——也是我的第一个“酒友”。

      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和许多人一起喝过酒。对我,人都一样。世间最高贵的男女,或者偏僻山村里的农夫农妇。我只记得我最喜欢一起喝酒的人,和我最讨厌却不得不在一起饮酒的人。

      可见要让一个人记住:要么让他爱,要么让他恨。折中的话,就要甘心被遗忘。

      我有个朋友:杜言麟。这人相当自命不凡,但喝酒绝不超过二十二杯。等我发现他的秘密的时候,他说:“我一旦过了这个尺度必然失态,会多话来。静之,总之言多必失。”

      一个人对我不隐藏自己的秘密,反而坦然解释。所以他不单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好朋友。

      虽然他是朝廷重臣,我是一个宫廷乐人。

      天下二分,我走过不少地方。南北的酒如同南北的人,风格不同。我在南朝游历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见人说:“赵先生,你不像北方人。”这不知道是一种赞美,还是纯属感叹。或者是南朝人的优越感?

      我的长相像母亲,在北朝是少见的细致。小时候,我和母亲在一个流浪的木偶剧团讨生活。我在幕后弹琴配乐,母亲帮着艺人们煮饭,缝补衣服。出门去的日子,一切只好将就点。春夏天还好,我随意往河水里一跳就可以洗净身子。到大冬天,河水冰冻。我只好和一群小伙伴一起洗。大家在大木桶旁边你打我,我掐你。我的皮肤细腻,就常常被小子们取笑。有个说:“赵静之怎么是穷人家的孩子呢?他活像个千金小姐。”我听了也不恼。以后他们叫了我一阵“大小姐”,我习以为常,笑着应声。他们撩拨不动我,也就没意思了。我不是故意装做温雅。实在耳濡目染,从小学琴。举手投足间甩不开的琴韵。可其实我真是地道的北方人。

      北朝的祖先是游牧民族,北方的草原上只有用酒驱寒。因此至今男人们的血液里还流淌着酒精的热度。可惜大部分贵族已经忘记了,他们学习南朝贵族的“风仪”。对南朝的奢华,表面上他们不屑一顾,但暗地里趋之若鹜。

      南方人的酒里,一定是加过什么东西的。因此我从来没有碰见那种喝了以后身体着火的酒,渐渐的,长安的高级酒肆也很少有这种酒卖。我只得裹了破旧的羊毡,到黑暗的穷巷里去觅酒喝。

      大雪飘飞扑人面,北风阵阵,乌云紧锁。长安城里有各种民族的人出没。不时有白肤深目的柔然人,头戴笠帽的高丽人,身穿奇特长袍的突厥人和我擦身而过。皇上海纳百川,首都的居民对外来的人不带一丝惊讶。可谓是一种友好的倨傲。

      我走了不久,就发现有人跟着我。我在路上故意问了两次价,还到一个作坊里面弯了一次,这人始终跟在我的后面。

      我看了几次那个身影,一寻思,不禁仰天笑了笑。脚下步子加快,实在是天气寒冷,我的身体还没有全部恢复。心里只想着沽酒驱寒。

      病了一场,我倒有些孩子气了。十七岁的时候,我游历丝绸之路,曾经在祁连山淡绿色的薄冰面上坐望星空,那时候好像一点也不怕冷,憧憬着未来,心里热乎乎的。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走到哪里心中老是惦着家里的灯火。母亲不在世,我的心便野了,天南地北的到处跑,没有牵绊。不过命运这东西古怪,总是变着法子让我回到长安城来。

      酒香不怕巷子深,自有我这等酒徒寻去。小小酒肆边有几个异乡客围着一团篝火,坐在泥地里烤肉。火焰照着里面的人物个个红光满面。

      我还没有踏进去,一个瘦小的黝黑孩子就跳出来,冷不防一嗓子:“看!老赵来了……”

      比方在体面的酒楼,人家总是尊称你为“某某老爷”,“某某公子”。此处往来这一批酒客,彼此均以“老某”,“小某”称呼。我初次来这里才十四岁,名符其实的“小赵”,但猜不透为什么,去了几年,连面上有疤的老掌柜都和我称兄道弟起来。我就心安理得升格为“老赵”。

      贩夫走卒,屠夫力士,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惊喜地和我招呼。或者在我的肩膀上那么结识的来上一巴掌——比如刘屠户。

      “老赵,你再不露面俺都以为你醉死了!”

      我嘻嘻笑:“我病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讨你的喜酒。”

      刘屠带着汉腻的手摸了一下桌面:“我老婆还念叨着你呢。”

      他的老婆原来是附近的一个妓女,在院里受了常常来这里喝酒,痛骂有钱的嫖客不是东西。因此同我们这些人都熟悉。去年因年纪大了便跟了刘屠。

      她能狂饮,喝半醉了就唱“黄河之水”。我若在边上,会用筷子敲击酒杯合节拍。

      我笑说:“她是好女人,你要欺负她我绕不过你。”

      “是,是”他点头如切蒜。呵呵,见过如此客气的屠户吗?我看他算个异数。

      “啪,啪,啪”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已经摆好筷子,酒壶,海碗,牛肉。

      南朝的公子们不知道闻了北朝酒店的大葱味儿,见了稍有血丝的牛肉,作何感想。但长安的风味就在这里。粗犷,强悍,爽朗。可惜当年草原部落精英们的子弟已经摒弃了这原始的北朝性格。

      朱门绣户里,他们熏衣剃面,学南朝大夫们红粉娇娃,浅斟低酌。

      南朝有画出洛神图卷的丹青手,有写出兰亭序的神来书家。他们的风雅,与生俱来。

      我们北朝,马上得天下。挥洒马鞭,引吭高歌,顾盼自雄。为什么他们不延续自创风流,反而去邯郸学步?

      且慢,我要揣测出他人的心,哪里吃这许多亏?

      我苦笑饮酒,方才第一个招呼我的小伙计炭生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托腮看着我。

      他皮肤黑,众人原叫他“小黑”。老叫我想起童年时候巷口的那条恶狗。我给改了叫“炭生”。孩子倒也欢喜,打那以后对我亲热起来。

      “老赵,我跟着你好不好?”他冒出一句。

      我吓一跳:“你开玩笑?我养不起仆人。”

      “我不要你养,只要给我一口饭吃,你教我弹琴就好。”

      我好不容易吞下一块肉,说:“我永不收徒。对牛弹琴,我觉得比自杀好不了多少。”

      炭生不死心:“我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

      我仰脖子灌酒,对噪杂充耳不闻。我笑:“我不过舍不得你而已……”

      炭生好似看透我一样,顿时有些难过。过一会,他翘着脚,装作看着别处,对我放低声音说:“有人盯上你了……?惹了官非么?”

      我打开陈年老酒的封皮,问:“是不是一个大个子,脸都看不清楚地男人?”

      炭生说:“你知道?”

      我大笑:“他是我的朋友,去请他来。”

      真是好酒!

      一群西域的马帮进来以后,酒店里的空气也火热了。

      这酒喝在胸臆间,似沸水扬扬。

      那个人被我一眼看穿身份,自然有点丧气。面子上当然是还一副随驾时候的贵重庄严气派。

      他是“侍中”——国家的体面。

      “何以你一眼就看出我?”杜言麟坐到我对面。

      我认不出他见鬼了。刚才他大白天就把一个脸遮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活招牌——“你见过我的脸”。然后,长安城里面魁梧的男人虽多,和他这样昂首挺胸走路的可不多。我只要一想到他是杜言麟,自然有无数蛛丝马迹可循。

      但我只是故弄玄虚的微笑,也不回答。

      杜言麟帅气的面庞上,显出正直青年开朗的笑容。他问我:“我也加个酒杯,讨杯酒如何?”

      我翻了一下眼皮:“喝酒请自便。酒杯——这里哪个人用酒杯了?对不住,你金枝玉叶不嫌脏就用我的碗。”

      杜言麟嘴边已经有了回话,但他忍住没说出来。反而有些哀伤的看我,夺过我的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

      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我和他一言不发的轮流喝闷酒,到第三碗的时候我按住他的手腕:“不要忘了二十二。”

      他不听,笑嘻嘻的说:“你记错了。我不是二十二岁,南华今年正好二十二岁。”

      “南华”,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王览,也和他共饮过中秋的桂花酒。那还是他和“大眼睛”的小女皇结婚前夕。他曾坐在南朝园林的菊花丛旁,聆听我一曲。

      我记得他微笑叹息说:“你还小,怎么就愤世嫉俗起来?”我不承认。

      那一次,我真醉了,他没有。

      我瞪着言麟出神,忽然打趣他:“你不要装糊涂。你若是晚回家,你的夫人就又要疑神疑鬼了。”

      杜言麟笑论乾坤,威风八面。可惜这位风流倜傥的人——十分惧内。

      他的夫人比他大三岁,别人都猜测杜言麟必定对这点不满意,为此难免偷腥。他的夫人也特别能吃醋,我和言麟莫逆之交,因此八卦的清楚。

      如果杜夫人坐在我的对面,我一定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耐心的对这位相府出生的千金解释:“杜言麟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跟着我到这里喝酒闲逛,应该没有金屋藏娇的可能性。”

      杜言麟的面上一黑:“不要和我提到她。我偏要晚回去……,我都那么大了,她还对我管头管脚,男人不要面子的吗?”

      “对啊,对啊。”我点头附和,并不认真。

      “静之,我家里的婢女没有一个不老丑。我在宫中执勤,一夜要给我写三封信。谁见了不笑话?好歹我总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嘛。就算有些姬妾,也没什么不得体的。”

      那么,你有吗?我但笑不语。

      我劝解说:“楚怀王说过,女人因为有情才会嫉妒。”

      言麟说:“哼!楚怀王美女盈前,享尽艳福。当然乐得说大方话,我十五岁和她结婚以来,连美女的手都没有摸过。”

      我想了想,喝了一碗,说:“不过公平的讲,你夫人也是长安一顶一的美人了。”

      言麟瞪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声。

      我忍俊不禁:“久入芝兰之室,就不闻其香。”我在桌上放下酒钱,扶着他离开。

      因为地上的积雪堆积,夜间长安城灯火辉煌,天空即使无云,也反射出血红色。

      “真是好酒啊。人生难得几回醉。”言麟说,他活泼的在雪上踩出脚印。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但这么冷的天儿,我来不及细想。

      我跟着杜言麟进入他的府邸。因为我们的打扮不合适,言麟带着我从边门进入一间暖室。

      他说话还相当清醒,只是如唠叨的女子,话多的不得了。

      我们从酒肆带出来一坛酒,因此两个人轮流喝。

      “你也不年轻了,怎么话那么多?”我笑着说。

      “你也知道我比你大好多吗?没规矩的孩子!说起来,……我们都不是同辈的……”他讲。

      我收起笑意。我最不喜欢听到的事实,他不经意就提起了。

      这人不讨厌——是无论如何不会失去分寸,他不着痕迹的把话兜到自己的身上来:“我难得找到个人和我大喝,在你面前……又不用担心说错话。”

      “承情。”我说,这屋子里不知点了什么香,平白无故的我的骨头都发酥。

      言麟兀自说个不停。我的耳朵里不时进来一两句,“没事就怀疑,我总有一天真的红杏出墙也是给逼的。”

      我插嘴说:“你也跟着两次去了济南,好像也不是没有那种机会啊?”

      言麟傻笑起来:“机会一大把啊。我和华鉴容曾经包下济南最大的娼馆。他有事先告辞,我……”他露出自己也不理解的神情:“我却乖乖回行宫了……”

      “你们都是有钱人。”我阿谀道。

      “好像是有点浪费。不过我一想起她吃醋生气的样子,就没了兴头。”

      我摸摸脑门:“原来你……”

      后来我好像睡着了,言麟还在喋喋不休。似乎有个人用手指摸了摸我的脸,给我盖上一条软和的皮毛毯子。

      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音惊醒。

      “给我打开!”有个女人清亮的声音。

      我糊里糊涂,我怎么在他家睡着了?看他人事不醒的歪在一边的榻上,我摇摇头,勉力爬起来打算去开门。

      忽然我听到门口的女人说:“这回可是捉奸捉双。既然没钥匙,去拿斧头来把门劈开。”

      ……?

      糟了,我错不该进了这厉害夫人的家门。我平生第一次懊悔自己和人喝醉。

      虽然是两个男人,但这年头女人们敏锐过头,说不定她也能联想出什么花头也未可知。

      如果等这群丫头仆妇冲进来,我反而说不清。因此我满头大汗的,还是要去开门。

      忽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夫人。她残存的美丽依然动人,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尊贵,显出一种与岁月相匹配的雍容风度。

      她十分和蔼的端详我,示意我不要发声。

      她是言麟的母亲大长公主!

      我们入睡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吗?

      她打开门,我躲进了屏风。

      不出预料,风平浪静了。杜夫人在公主婆婆的面前显出温柔娴淑来:“原来您在。”

      “言麟喝醉了,睡得沉了些。你把他扶去卧房吧。”大长公主从容的说。

      透过缝隙,我看到一个腰如约素的女性身影,她低头,轻声地对言麟说:“你就淘气吧。”

      我瞥到了异常小巧的下巴和樱唇。唇上浮着浅浅的宠溺的笑。

      这个闻名遐迩的“胭脂虎”要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很多,而且确实有着典型大家闺秀的美貌。

      她掏出一方绢帕,把言麟额头上的汗水小心抹去。

      我闭上了眼睛。曾几何时?有人也用绢帕帮我这样擦拭,我和言麟不一样。那时我在装醉。

      那种心头的滋味,有点痒痒的,幸福得要哭,夹杂着甘甜。

      当时以为是最寻常的举动,为什么没有珍惜呢?

      为什么我没有说过一声“谢谢”?

      他们走了,大长公主也没有进来。

      这时候有人说:“我给你送来了琴。”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了炯炯有神如山鹰锐利的眼睛。

      “我的琴坏了。”我喃喃说。

      “已经续上弦了。所以你还可以弹。”

      “我还可以到皇宫中弹琴吗?”我自言自语。

      “你必须面对。人——首先就要活下去。我已经重复了多次。”他的声音没有太多的感情。

      我仔细回想起今天的一切,微笑说:“你还是不放心我吗?刘屠户真的是个使刀的好手,可他是御林军的军官。是不是?你几年以前就知道我出没的每一个地方?”

      他点头:“我必须保护你。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他这句话说得很低,我的母亲,终于使这个坚不可摧人物的感受到了痛苦。

      我坐下来,往事萦怀难以排遣,我和他都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我在宫城附近找到了下朝的杜言麟。

      他负着双手,仰望着雪后蓝天白云。英俊的轮廓上展现出胸有成竹的稳健。和昨夜判若两人。

      “你昨天都是设计好的?你到底有没有醉?”我开门见山的问。

      “你说呢?”他一笑。

      我不说话。金色的阳光照在远处宫墙瓦楞上,一道一道很像筝弦。

      他伸出两个手指说:“二十二。”

      二十二?

      言麟微笑,迈着方步走开:“我算过了。一坛酒十六杯,我昨天喝了一坛半不止……”

      我想了想,笑出声来。

      不管是真是假,我下次还会和他一起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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