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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四十六 往事如昨 ...

  •   冬至前一天,我和韦娘一起到昭阳殿焚香致祭。昭阳殿是留有我最美丽回忆的地方。但先是母后在此去世,以后加上王览的亡故。我平白的就怕了这所宫殿。即使偶尔来了,看到陈设依旧,想到德音已绝,还是感到肃杀窒息。午间还是细雨,到了下午就黑云滚滚,豆大的冰雹就砸在金砖玉瓦上,叮叮咚咚的,反倒添了一些活气。

      我对韦娘说:“暂且避一避,等会儿再回东宫。”

      韦娘笑了笑,叫小太监们准备红枣银耳汤去。

      “你老是给我进补进补,我才过二十岁,就尽是用些人参燕窝的稀罕补药,以后上了年纪,你们还变得出什么法子来给我补身子?”

      韦娘似是一愣,微笑着说:“陛下你那么说也有理。不过古往今来,哪个皇上不是这般呢?我看你的脸色差了些,吃些红枣旺旺血也不错。”

      周围没人,我眼珠转动,就靠在韦娘身边撒娇:“我脾气那么急,恐怕最不缺的就是血性了。我看历史上的皇上们就是补得太多,所以很多短寿的。”

      韦娘恼得打了我搁在她脖子上的手一下。说是打,不如说是拍。她端过小太监送上来的玉盅。说:“陛下不爱吃,就不要吃。为什么说不吉利的话?”

      我一想刚才的话,确实刺她耳。她如今全部念想都放在我这个她奶大的女孩身上。我说这话,难怪她气。我咧开嘴笑着说:“好了。我其实很喜欢吃甜食的,你也知道。”我一边接过玉盅,眼睛眺望窗外:“这天气也怪了。明年是羊年吗?这‘煞年’还没有来,就先是下马威了。”

      韦娘偏了头,仪态格外娴雅。她沉吟片刻,说:“陛下,人都说羊年不吉利,羊年出生的男女也命苦。也有人对我说过就是不信这个邪。”

      “是吗?”我凝神,也忘记了手里拿了勺子。直到汤水滴到手背,才说:“那个人,一定是鉴容吧。”

      韦娘不语。掏出丝绢柔柔的给我擦干净手。我叹口气说:“我却信这个,明年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韦娘不置可否。她望着窗外,冰雹已然停了。鹅毛大雪却一片一片夹杂在呼啸的风里,纷纷落下。她成熟的美貌虽然见了风霜,却无愧于一个女性的高贵。好像岁月洗去的不过是她流丽的外壳,最后剥离出了无暇的玉。我虽然是皇帝,此刻也不禁羡慕起这种气度来。她是我的乳娘,却像我未来的影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除了眼睛,几乎没有和母后像的地方。但是,韦娘的言行气质倒对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陛下小时候,我常常看着你和华鉴容在着昭阳殿里玩。他那么骄傲的男孩子,怎么心甘情愿趴在地上给你当马骑。有一次,你睡着了。我蹑手蹑脚的走开,听到皇后对公主说,以后把他配给神慧吧,肯定是天下最美的一对儿。公主只是冷淡的笑着说,好是好,但他们差了六岁,‘六冲’总不大好。我觉得倒不方便走出去了,回头看你还在打鼾。华鉴容跪坐在你的榻边,给你扇着扇子。”韦娘抬头,笑容来不及展开,面色飘忽不定:“从那以后他就坚决不信什么鬼神算命。”

      窗外风雪幽咽,没有到掌灯时分却满室昏暗。我长叹一声,手指覆着韦娘那戴着银指套的残缺的柔夷。我说:“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当初会选王览,很多人都想不到的。览配给我,不知对我们,是幸还是不幸。”

      韦娘抽开她那只残手,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幽幽的说:“陛下不知道,在那次七夕选会之前,我去见了先皇。”

      我一惊,她继续说:“我跪着问先皇,皇上的意思不是一直觉得华公子很合适吗?奴婢看着他们这对小儿女八年了,已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何必又去选他人进宫?先皇温和的把我扶起来说,天下人都可选,唯独不可取他。此中缘故,却无法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只觉得韦娘真胆大,也真是能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她到今天才说出来!?我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藏了多少有关我却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我看着她,却恍惚她的背后叠了无数熟悉的鬼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有些似对我哭泣,有些似对我冷笑。甚至在最暗处,有个人影,酷似我的览。我立即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来。

      “我不明白。”我像孩时一样,扑在韦娘的怀里:“有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呢。人家都口口声声说,皇上圣明。其实,我们才是最失聪的一群。”

      韦娘摸着我的发丝,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瞒着你,是爱你,保护你。比如相王,那么深的爱着陛下,也不见得都可以说给陛下听。”

      我忽然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这话后,才发觉自己有着一股小孩子那样的凶狠。

      韦娘温和的笑了,安抚似的又搂着我:“我不过一个比方,世上没你的王览更好的男人了。而且,没有人质疑他的爱。只是,相王走了。陛下在这宫中,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我还是气呼呼的。脸却还贴着她。和我的乳娘在一起,就是很舒服。对一个帝王来说,舒服就是安全的代名词。我的曾祖父武帝说过:“这天下美色汇集的宫里,美貌顶什么用?关键是这个女人要有情趣,能让朕安心的坐在她边上说话。”

      我想了想,反驳她:“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韦娘好像笑了,语气却凄凉委婉:“我……?我是十六岁抄没进的吴王府。这以后的事情,坊间无人不知。可是,那以前呢?其实,你二叔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

      “啊?”我几乎目瞪口呆。

      韦娘说:“我父亲是别人家的奴仆,到了五十多岁,主人才给了一纸放养文书。贵族说得好听,今后两不相欠,任由尔充作高官。可对我的父亲真的是讽刺。他劳作了一辈子,年纪大了,还被变相赶出了府去,靠什么为生?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主人惧内。我们这些女孩子表演歌舞,夫人也只让他隔着帘子看。后来,父亲竟然意外找到一个愿意收留他的人。他是个年轻的私塾先生,只是让父亲帮他打扫学堂。我平时探望父亲,就见了他。……很清秀的男子,笑起来更是文质彬彬。我们……”

      我只觉得脖子里落下了滚烫的液体,忙端详韦娘,她却很平静:“可他死了。只是因为写了一封揭发贪官的信,就给活活打死了。我没有看到他的尸首,那时我每天颤抖着,歌唱着,他们以为我疯掉了,把我关进柴房。好几天以后,我只觉得有个人抱着我,那人的身体好热,我忽然觉得那阴间的水太冷了,就张开眼睛,俊秀的青年对我说:丫头,你好一点吗?别担心,有我在呢。他——就是你的二叔。”

      我咀嚼着韦娘的往事,我只记得有人也对我说过那句“有我在呢”的话。但是我不该再想了。这是昭阳殿啊,王览曾经在那个梅花盛开的窗台,抱着我赏雪。

      韦娘笑了一声,说:“我推开他说,你不是我的徐郎。他笑了:我不是,但我会保护你,我会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你不恨那些贪官吗?我要劝圣上革新,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她讲完了。也不看我。只是拍着我的背脊。我的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含满了泪:“韦娘。你好苦。”

      “我不苦。我遇到过那样的男人,还有你这样的孩子。你是皇帝,天下的主宰。神慧,只要你幸福韦娘不会觉得苦了。”

      我站起来,说道:“二叔想革新,招来了父皇的猜忌。览也想革新,英年早逝。如今贿赂公行,官僚黑暗。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推行华鉴容提出的改革。”

      华鉴容昨天在上书房对我说过:“四书里面说,黎民不饥不饿,就是太平了。天下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陛下认为如何?”当时,他比太阳更明艳,坚毅的光辉使他的脸庞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我走出昭阳殿,雪已经停了。我仍旧攥着韦娘的手,对总管陆凯说:“明天一早,宣华鉴容到东宫侯着。陪朕一起去明光殿,参加‘小年’的消寒年会。”

      帝王之家,灯火初上,反而增添了寒意。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望着天空中的薄云冷月,精神异常抖擞。

      “陛下,你瞧。”韦娘忽然开口。

      夜空中,竟有一只苍鹰掠过,它的高度,藐视着皇宫内的乌鸦燕雀。我看着那鹰,自言自语地说:“朕一定要做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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