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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爱之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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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由州前往王城的路上,冻死的马的尸体随处可见。“如果还不清理,明年春天很可能会爆发瘟疫。”约书亚的表情始终没有舒缓过来。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可从他脸上就能看得出,他总是想催促路西恩“快一点,将马车赶的再快一点”,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邓克尔多夫伯爵显然已经尽了力,他的脸色被冻得煞白,睫毛几乎已经要结冰——很明显他没有什么在暴风雪中赶路的经验,在南方这样的天气大概一百年也不会遇到一回。而蕾蓓卡,这个北境来的姑娘,倒是显得泰然自若——比起另外两个人来说,她的冬衣要御寒得多。
“喂,路西恩。”蕾蓓卡的嗓音明显压低了许多。为了避免引人怀疑,她尽量模仿着少年的腔调说话,措辞也变得随意了起来。“如果我去拜托汉瑟,不,国王陛下,请他对大主教网开一面,你觉得他会怎样做?”
“你可是人质,小子。”路西恩也用对兄弟说话的口气回敬她。“国王刚刚登基,所有人都想要到他面前寻得一席之地来左右他的决策。好在他性格倔强又多疑——初次见他时他不过还是个怯懦的孩子,那时我以为他不像他的父亲,现在看起来,没有人比他更像他父亲的儿子了。”
“那么他最听谁的话?”
“目前来看,很可能是令尊。”
“如果由父亲去请愿呢?”
路西恩叹了一口气,在数九寒天中化作一团白雾。“我总有种不妙的预感,最希望将大主教送上绞刑架的,是夏藤公爵。当然我不敢断言,只是,说句冒犯的话……夏藤公爵从来不会是做善事的那个。”
“这我倒是承认,可他常对我说,‘光的背面就是影子’,总有那么一些必要的事情需要人去做——‘让一切都安照均衡的法则进行下去’。”
“你比我想象中懂他。”
“很遗憾。”蕾蓓卡苦笑。“十四年了,他的一举一动我还是参不透。人们常说我们的姓氏,我们的城堡,连同我们的家族,是任何光都无法照亮的黑暗水底。即便我身在其中,父亲也是神秘的——唯独一点非常明朗,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十分的爱我的母亲。”
“见过夏藤夫人的人,谁会不爱她呢。当年她还姓齐特林时,吟游诗人都将她的名字写进诗里……”
“那诗被我父亲听到了,他说‘不知羞耻,肉麻’。母亲嫁给他后,似乎有人有意要使他不开心,将写有诗的纸张钉在了城堡附近的一些树上,听说他发了很大的脾气,想派人去将这些纸收走,结果上帝似乎应了他的愿,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这些该死的诗就这样被冲刷干净了。”
“那是图纶的父亲让人干的,只有夏藤公爵不知道。”路西恩想到了这些往事,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摆了摆手。“罗特兰泽公爵向齐特林小姐求婚时,送去了成箱的珠宝——你猜怎么着,她面对洋洋得意的罗特兰泽公爵,说了一句让他这辈子都难堪的话。”
“什么话……为什么这些故事我都不知道?”
“你那美丽的母亲用她那比珠宝还耀眼一百倍的青绿色眼睛看着罗特兰泽公爵,说:‘您送了一副金色的镣铐给我啊。’她指的是许多聘礼中的那副纯金手镯——又粗又笨重。她可是珠宝商的女儿啊!”
“图纶……和他的父亲还真是像啊。”蕾蓓卡心想。路西恩似乎看透了什么,说:“所以谁能想到这样的悲情故事到了下一代还会上演呢。”
王城的高墙已经在远处隐约可见,路的前端站着一个人,看不清脸孔。路西恩将马车停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人立刻窜到近处,一把将坐在赶车人位子上的蕾蓓卡拽了下来,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对准了她的颈部。路西恩立刻认出了这个人——身材瘦小,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是汉斯·穆勒。很明显他算准了路西恩将要到达王城的时间,特意守候在此,动作才会如此干净利落。路西恩也抽出了武器,一步步向他逼近。汉斯没有后退,只是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路西恩。约书亚被这突然的来袭吓了一跳,紧紧的握住了帮蕾蓓卡保管的那把长剑,他从没用过任何武器,悄悄的将剑柄抽出剑鞘——很明显这声音惊到了汉斯。“老实点!”他隔着车厢冲约书亚喊。
“我没想到你竟可以无耻下作到这种地步。”路西恩对汉斯说。“如果你是想要赎金的话,你已经成功了,只要直接提要求就可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汉斯笑了,露出了尖利的牙齿。“伯爵大人,您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变。这次我对钱没有兴趣,有人要托我将这姑娘带到他那里去。”
“谁!”路西恩第一念头是夏藤公爵,可转念一想,夏藤公爵就算是再盼望与爱女重聚,也不会用这种草率的手段。那么就只能是图纶·罗特兰泽了。
“你放心,”汉斯握小刀的手稍微离蕾蓓卡远了那么点。“她不会有事的。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 ,吃苦头的也只能是我。比起这件事,你们还是加紧去办你们要做的事情吧——时间不多了,我是说大主教。”他示意蕾蓓卡跟着他走——依旧没有改变挟持的姿势。“我会将你另一只眼睛也挖出来。”蕾蓓卡警告他。
“蕾蓓卡啊,蕾蓓卡,”汉斯念了两次她的名字。“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是不应当有什么嫌隙的。”说话的时候,竟然带着从来都没有过的和蔼口气。但他转向路西恩时,又变得强硬了起来:“你们不应当将时间浪费在和我周旋,比起这个,还是现在去王城比较好,这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忠告。”
“去吧。”蕾蓓卡平静的对路西恩说。
伯爵一咬牙,扬起马鞭,头也不回的向王城驶去。约书亚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将剑扔在了雪地上——哪怕有一丝希望让蕾蓓卡能拿到防身的武器,对她都是有好处的。可出乎意料的是,汉斯放开了她。“我不打算伤害你,我的主人也再三嘱咐我。”他把蕾蓓卡的帽子摘了下来,将她的长发放了下来,又帮她把帽子戴上。“别这样打扮了,做个姑娘没有什么不好。”
他是谁?
蕾蓓卡望着眼前这个被纱布蒙住一只眼睛的男人。他将约书亚丢下的剑从雪中捡了起来,抖了抖,递给了她。
“以后再告诉你。”汉斯似乎听到了她心中的发问。“你冷吗,蓓琪?不用害怕我,就像你不用害怕你的母亲一样……那边就是马车,我们等你已经很久了。”
“为什么?”蕾蓓卡还来不及问,汉斯便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远处的小树林旁竟然又是两辆马车,被装饰成了夸张的猩红色。蕾蓓卡停住了脚步,挣脱了汉斯的手。“你这是,协助罗特兰泽来绑架我吗?”
“对你来说,相信我比相信什么邓克尔多夫伯爵要可靠多了,你以后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汉斯没有再拉她,径直朝一辆比较小的马车走过去了——无需多言大的车厢里坐的是谁,但正是因为这主人的名字,蕾蓓卡反而不是非常担心了,她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车门被打开了,她小心翼翼的踏进车厢,感到一阵暖意——这里有人生了炭炉,还有香草的味道。马车的主人倚靠在一侧的座位上,很明显,这位主人伤势还未完全好,就赶到了这里来,他的脸色苍白,消瘦了许多,无法站起来也无法坐直。蕾蓓卡一惊。“你来了。”图纶轻轻对她说。“到我这边坐着。”他做了个手势,不知道算命令还是请求。
蕾蓓卡竟服从了。“所以,你必须先给我解释一下从那封家书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对图纶这样说,可图纶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似的。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凑到她耳边说:
“又见到你了,蕾蓓卡小姐,这是我这些日子头一次这么高兴。”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像是累了。炭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外面传来车夫的吆喝——不知道他们要驶向何方。但蕾蓓卡从未感到如此刻这般安心,尽管她是被图纶绑架了。即便是之前与路西恩在路上的一天一夜,她也始终是惴惴不安的。这样温暖的环境又让她的手脚开始重新暖了起来。图纶在她的身边,裹在厚厚的斗篷里,看起来像个大婴儿躺在襁褓中。他似乎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那样,带着尚未退去的浑身疲惫——他是来找她的,找了很久,等到她来,却又来不及同她说一句话便独自睡去了。
地上的积雪已经厚到连马蹄和车轴压过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中途停了一次,仆人上车来询问蕾蓓卡是否有什么需要,又为炉子添了一些炭。图纶睡的很死,连梦话也没有,他应该是一直在服用有麻痹作用的药剂来减轻疼痛,变得十分嗜睡。蕾蓓卡一直看着他:这个美貌又狠毒的少年,有时候也将自己的弱点在她面前暴露得十分彻底。他纤细的手指上戴着不相称的硕大红宝石戒指,手心还有攒拳头时留下的指甲伤痕——不知是伤口过于疼痛还是其他的原因。一头漂亮的金发搭在肩上,显得有些凌乱。
车轮碾过了石头,一阵颠簸,图纶身体也被狠狠的一震,醒了,多半是碰到了伤口,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真疼……”眼睛睁开后看到了蕾蓓卡。少女穿着一身垂地的黑色暗纹冬衣,没有首饰,嘴唇苍白,正低头注视着地面。“你还好吗?”她回头面向图纶。
“我……”少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勉强坐起来,点了点头。药物对他的神经也有一定的影响,他还没完全恢复意识。当然这不影响他见到蕾蓓卡后内心的喜悦。“我很抱歉,以这样的面貌来见你。可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快些痊愈,或者不如说,我等不到自己痊愈的那天就想要见到你。”图纶的声音很轻,与平日判若两人。
“谢谢你的温暖的小车厢,我很喜欢。”蕾蓓卡这句话是真心的,这次破天荒的她没有嘲笑他。
“你喜欢它真是太好了,蕾蓓卡。路西恩可以容忍你继续当人质,我却一刻也不能容忍。之前你无法从自由州出来,我就只能总是到你那里去。很抱歉,有时候我太鲁莽了……这样的鲁莽总是在事后才意识到的……我的心底,一直尊敬你,爱慕你。我自己也不愿这样,这太消耗精力了,毕竟我总是有重要的事情去做……抱歉,我说话太快,有些累。”图纶说完这些,又闭上眼睛。
“为什么总是在道歉呢?你这辈子加起来的道歉次数好像也比不上今天多。”
“你又在取笑我了,小姐。如果你有一点点同情心,都不会拿我这种患了相思病的人寻乐子。我虽然是这样陪你在笑着,内心可是在流血呢。”
“这次轮到我说抱歉了,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伤口不能喝酒,想必我早就把父亲的酒窖喝光,正躺在台阶上呼呼大睡呢。我为无法保护你感到屈辱,又禁不住想承担这样的责任。你从瞭望台上坠落那次,我在你的床边守了很久。从那以后这样的情绪就一直纠缠着我。”
“我没有取笑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一直都很感激。”
“不,不要向我道谢,驱使我的不是什么高尚的品德,在这点上我无法对你说谎。”
蕾蓓卡一时语塞。
“我爱你,蕾蓓卡小姐……”
说出这句话时,图纶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
“可是……”蕾蓓卡想说点什么,却被图纶打断了。“别说出来了,即便我知道那是拒绝,也不想亲耳听到。”她不再说下去了,凑近了面前的少年,伸出手臂轻轻的拥抱了他脆弱的身体。他比她想象中要健壮一些,斗篷上的动物皮毛十分柔软,就像他的头发一样。他的肩膀比路西恩的要窄一些,身上散发着药草和柑橘的味道。她的脸颊贴到了他的耳鬓,竟然也听到了心跳声和血液流淌的声音。他先是愣了一下,也用双臂艰难的拥抱了她——他用的力气比她还要大一些,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了。这个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有意无意嘲弄他的姑娘。他曾经一度以为他是厌恶她的,可是从第一眼起,他便再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发间盛开的橘粉色蔷薇,她衣服上精致的暗纹,她袖口间雪白的手臂,还有她腰间挂着的那把剑——那是他花了好久时间,盯着工匠打造出来的,被路西恩转手送给了她,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烦躁,将她抱的更紧了。
“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蕾蓓卡在图纶耳边说。“所以我没有逼迫自己非得下一秒就对你做出答复——我暂时没有能力识别自己的感情,也许是因为被关起来太久了。和你相处至少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喜欢看你的穿着打扮,收到你的礼物时我会很开心。有时我作出不喜欢你的样子,是因为觉得你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少见,而且有趣。我希望你见到我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可是从你的话语中我感觉到,我的存在使你痛苦,或者说是间接引发了你的痛苦。我不希望这样。”
图纶不再说话了,靠在蕾蓓卡肩上发出了抽泣声:
“我时时刻刻都为自己想要占有你的心理感到无比羞愧,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自由。”
对于路西恩来说,丢下了蕾蓓卡奔赴王城的这一路格外漫长——他一直背对着约书亚,而约书亚也没有主动开口对路西恩说一个字。
他刚刚将她带回身边,却又草率的将她交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也许是寒风吹得眼睛发涩。可是他现在为了无辜人的生命,非得前行不可。
在那宏伟的王宫中,等待他和约书亚的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命运的掌控程度变得相当低,仿佛原来俯首称臣的一切东西都会突然跳起来扼住自己的喉咙。他风尘仆仆的回到家乡,还未来得及和蕾蓓卡好好的坐在火炉前聊一聊天,或者是将她接回白岩城,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他和蕾蓓卡在葡萄园中嬉戏打闹的场景仿佛还是昨天,本以为她在这里的日子也许就会以平淡温和的方式进行下去。然而这样田园诗歌一般的生活也许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他,对蕾蓓卡,都是如此。
“命运以如此独特的方式消磨我的生命,甚至不给我任何时间去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