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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2颜小依 ...

  •   几日前的一个意外,让三个孩子的日子更加艰难起来。但时间仍在流水般与所有人擦肩而过。他们居住的是天启城贫民区的一间民房,房子里家什不多仅有一张冷硬的板床,一张桌子,两条板凳。

      颜七夜自三日前,回来的时辰便愈发晚了。颜小依并不怪他,小堇的伤病近来又有恶化的趋势,当哥哥的外出打拼挣钱,乃是兄友弟恭。只可惜她这个做姐姐的是在帮不上什么忙,至多不过是将寒天盖的被子拿出来,晒晒旧棉花,再缝缝补补一番罢了。

      颜小依就坐在床边,摸索着用手上的针线缝补着被子上的破洞。她的手很巧,但破洞周围还是沾上了点点不甚起眼的血迹——对于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件艰难的工作。

      躺在她身旁的孩子脸色苍白,偏偏脸颊呆着不正常的潮红,明显发了高烧。颜小依放下针线,在小堇额上一抹,果然汗水涔涔,想来是难受得紧了。纤细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之前的针孔,顺着小堇的额角一路轻抚下去,留下浅浅的痕迹,零星一点嫣红晕开又很快消失不见。孩子的面庞清癯了许多,原本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小脸上,颧骨仿佛微微显现出来,让人忍不住心疼。

      颜小依并不讨厌这个孩子,却也谈不上在乎,反倒有几分惧怕。她不明白哥哥颜七夜对孩子那莫名的信任和维护,但也找不到任何破绽,甚至是稍许的不自然。透着未知的完美无瑕,这更加让她恐惧。纵使她和哥哥注定无法保护如今普通人的生活,但她还是企盼着可以留住这段时光,让它尽量长久些,来日若逢不测,至少她还有个念想,少些遗憾。

      “纵使你死去,哥哥也会很快忘了你,只记得我一个吧。不论你发生什么,活着还是死了,哥哥都不会变的,会一直对小依好,我说对吧。”颜小依的手抚上小堇的脖子,她的声音依旧柔和,仿佛一个怀春少女在恋人耳边轻声嘟囔着撒娇,“如果没有你,我和哥哥就可以更安全一点,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哥哥也只有我,只能对我一个好;我也只有哥哥,只牵挂一个人,在乎一个人,不必分给别的什么人,我们也就能更幸福了。”

      于箐正快步走在与安邑坊只有一街之隔的成贤坊中,满地积淤的臭泥随着他急促的脚步声,溅起半人多高,早已将他媳妇给他做的新鞋糊住,连新买的小褂都沾了不少。

      不同于安邑坊天启城典范一般的标准作息,成贤坊简直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囫囵之地。附近鱼市的腥臭远远地飘来,偏偏驻足此地,聚成一团几近凝固的混沌,让人眼前仿佛蒙着一重鱼肉猩红的烟气。这条在天启城实在过于狭窄的巷道里面,污水横溢,那是三日前下过的一场急雨,天启城发达的排水道分明就在巷外,却起不到丝毫的作用。白日里灼眼的日光只能高高地施舍给早春时节便爬满青苔的砖墙,寒暑四季,无论如何是照不进坊中的。唯一可以提醒人们晨昏寒暑的,只有一群在其间相互打闹吵闹的邋遢顽童。

      此时巷子里空无一人,耳畔只能听到鞋子砸在水面上,污水没过脚面,将脚从淤泥里拔、出来,带起些许污泥的声音。心脏在胸腔里腾腾地跳,发出闷闷的声响,砸得胸口和额角生疼。清凉的风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腥臭,堵在喉咙吐出不来也咽不下去,卡得气管被撕开一般的疼。

      于箐猛地左拐,跑过一条蔓草丛生的小路,齐腰高的草疯长着。于箐知道,如何下脚,踏在哪里,都要凭借记忆。在这一片绵绵不绝的昏暗之中,冷不丁就会从其中蹦出块儿尖锐的石头,将他绊倒。稀稀疏疏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声音。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意: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坊。

      再右拐,翻过一面矮墙头,就是一片低矮破败的民房。经过几日的勘察,他知道里面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只要放轻动作躲进她的小破屋,一切就都有了转机。

      可他扑在墙边时,双腿像是灌了铅,怎么也翻不过这面他翻越过无数次的矮墙。好在他还有后手,杂草遮住的墙脚,有一个儿时钻过的狗洞。来不及细想,于箐扒开乱草,露出肮脏的洞口。

      这是一处极隐蔽的所在,年岁久了,恐怕连畜生都已经极少关顾。耳畔忽然响起一群小孩子的嬉闹声,于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周围空无一人。那些天真烂漫的声音在高墙尽头的那一小片夜空中回荡,再一重重落下来,仿佛笼罩了整个成贤坊,又似乎来自他心底。他捂住耳朵,弯下腰趴在地上,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向墙里爬去。到底是儿时嬉笑打闹的所在,如今长大的身躯就要困难许多。好不容易爬了进去,他只觉得左肩疼痛难忍,想来是方才塌着肩膀向洞口挤的时候用力过猛,伤到了筋骨。相比之下,新做好的衣服被砖石尖锐得部分撕开一个大口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于箐向前走了几步,发现盲女的那间屋子果然还亮着。这家人虽然没几个钱,但做哥哥的整日早出晚归,妹妹总会省下油钱点一盏灯等他回来。他靠坐在门边,掩着口喘喘粗气,坐在的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的热度和气力,都涌到后背一线流下去,化作了虚弱的凉意,竟是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奢望。

      无边夜色中,只有屋舍间的鸡鸣犬吠。于箐只觉得掌心躁热,便掌心向上,摊放在身体两侧,这才觉得稍稍缓解。汗水沿着额角滴落,砸在地面浅浅的一层浮土上,发出极轻微的闷闷一声。这才发觉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连前襟都湿了个透。他也懒得费力去擦,再看去,自己的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那个人简直就是怪物啊!于箐轻轻喘息着,他从未见过那般鬼魅似的人,还没等他和阿九俩人明白发生了什么,阿九就已经身首分离。银光一闪,整颗头颅就这么飞了出去,砸在那怪物脚边,轱辘了几尺才停下。身子则僵了一下,才缓缓倒向另一边。他永远也忘不了伴随着那映得他满眼的银色弧光的,却是大泊大泊的血。那血仿佛要直冲云霄,若不是他躲得快,只怕是要泼得个满头满脸。

      于箐自认爱财,最是喜欢金银之色,可经此一事,以后怕是都不敢再看一眼银毫了。那怪物低头扫了一眼阿九的脑袋,又抬头将长刀架在肩上,甚至歪着脑袋对他咧嘴一笑。那个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于箐也见过死人,这大天启城每天都有人死去,死相如此可怕的倒是少数,而且大多不是他们这种底层小人物有资格见到的。更多的是穷困潦倒过不下去,慢慢饿死的,被打着勤王名号的流氓活活打死的,还有去年冬天冻死在街头的……成贤坊里从来不缺死人,哪样都可以杀死人,哪样都可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同样哪样都可以被随意杀死。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这样简单的杀人,可那是杀人吗?杀掉一只鸡一条鱼,都没有如此轻易。

      于箐看着自己依旧颤抖的双手,若是他如今依旧身无分文,他不会像如今这般恐惧。钱才到手,就遭遇了这样的怪物……早知道就不该去做什么探子!有命在就够了,钱再多有什么用?等等,钱呢?于箐的手不抖了,猛地一拍腰侧,又摸了摸胸口衣兜,里面空荡荡的,装钱的布袋已然丢了。他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好不容易从怪物手里逃出来,怎料却把到手的钱都给丢了。谁不知道缇卫其实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只有正统的辰月教徒才能称得上出手阔绰。他做探子的那几个金铢,恐怕是没希望找缇卫补上了。于箐越想越憋屈,要知道那几个金铢或许在有些家底的人家看来算不得什么,但对他却是一笔不小的钱财,足够他舒舒服服的过上两三个月的。

      回去找找,还是就这么放弃?若是爬回去,这件新衣服铁定是没法儿要了,再者要是遇到那个怪物该怎么办?可让他就这么放弃,他又气不过被旁的人轻易捡去,那可都是他拼上性命得来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于箐一个激灵,他骂骂咧咧地紧了紧衣襟,忽然觉得不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为他所惧怕的眸子,那是一双金色的眸子,仔细看去却又不是:“你……”他有些迟疑,当他看到那人手中的长刀时,他连忙伏在地上,“大爷,我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求您饶过我吧!”

      那人轻轻摇头:“苏家哥哥让我带着你的头回去。”

      于箐自知已经无路可逃,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借着盲女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有一个劲儿地磕头:“可我跟大爷们……”

      那人看了看他,似乎有点而苦恼:“我很听哥哥的话的,借你件东西。”

      “……从没有什么过节……”

      于箐忽然觉得视线突然拔高了,天与地第一次如此超越极限的旋转,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碗口大的伤口和喷涌的鲜血。一些泼在盲女的窗棱上,染红了泛黄的窗纸,一些溅入他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繁芜的草地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个倔强纷繁的剪影,刺入他的视线,也离他越来越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视野分外清晰,天地都笼罩在鲜红的布幕下,持刀人有着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衣服和鞋子都是崭新的,未沾半点泥土。若不是那人手中的长刀还在兀自淌着热血,玉清恐怕很难将他与凶神恶煞的刺客联系到一起去。

      “真是个怪物……”

      持刀少年看着落满轩窗的血迹,木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但见他皱了皱眉。

      屋内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哥哥,你回来了吗?”那声音里满是疑惑,却不曾有些许的恐惧与忙乱。

      少年闻声一振长刀,将不断顺着刀锋兀自往下淌的鲜血甩在地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收刀入鞘。他轻轻推开门,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儿坐在床边,手中还拿着旧衣服和针线。但他看得出,那个孩子双目失明,应是正因如此,她才只是心存疑惑,而非恐惧吧。但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暴露他们行动的存在,一个孤苦无依的盲女也绝对不行!

      女孩儿忽然吃惊地张了张嘴,迟疑了一阵,说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请问你是迷路了吗?这附近的确不好走,若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等等我哥哥。他人很好的,对这一带也很熟悉,一定可以帮你。”

      “姑娘,”少年双腿分立,站在门边。门没有关,晚风吹得桌子上如豆灯火明明灭灭。“借你一件东西。”少年的语气颇为诚恳,若是舒夜在的话,定会笑话这小弟实在太过老实“杀人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简单事,何苦每次都要问上这么一句,人家又不会知你的情”。而少年则会一边听一边乖巧地点头,而后继续他的这一传统,抵死不改。苏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倔脾气,也就不再多说。

      女孩儿停下手中的伙计,笑得温和,侧耳问道:“什么东西?”

      少年脚下虚晃一步,已经站到了女孩儿面前,只要手起刀落,女孩儿便会不声不响地人头落地。可他忽然觉得脊背一凉:那是如有实质的杀意!

      他连忙错身一避,横刀身前。方才明明灭灭的光亮终于禁受不住疾风的侵袭,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凄厉嘶鸣,一柄乌黑的长枪与之相击,在空气中擦出暗色的火花,在少年眼底留下一道银灰的光带。少年自知单凭力量难敌对方,便借力一扬长刀,身形一拧,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长、枪之上,长刀一振,直劈向对方面门所在。

      可他竟第一次扑了个空,被一只手切在脉门,带向了高处。他还来不及吃惊,紧接着便被一拳击中了腹部,瞬时浑身脱力,倒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他听到了一个跳脱的女声:“哼,小小年纪就打家劫舍,你家里人知道吗?”

      少年的脾气素来是死倔死倔的,被打趴下了也不示弱:“……白……白痴。”

      话音刚落,杀手的警觉性让他忽然浑身冰凉:如果说方才的杀机是打在他腹部的这一拳,那么这时忽然出现的杀机简直足以将他碾成粉末!

      伴随着一阵冰冷的剧痛,他挣扎着侧过头,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那个一手拄着长、枪,一手傻乎乎举着火折子的女孩儿,此时她睁大了一双凤眼,绝然不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凶煞之人。可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只能看到那个坐在床边自始至终都未动分毫的盲女,和床上正巧睁开双眼的小男孩。

      是谁?

      蓝芷砚自认自从得到初召,就追随在宗主魏长亭身边,虽然没见过其他宗主,但也算得上天驱的一员猛将。可惜如今辰月势大,天驱不好明目张胆地惩奸除恶。加之她身为女儿身,个子也不高,魏长亭把她彻底当做了妹妹看待,但凡有点而危险的事,就都不让她参加。来到天启已经一两年了,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辰月教徒都没遇到啊!

      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就只能没事走走夜路,看会不会遇到一些心怀不轨的不良分子,也好除暴安良。但她从未下过杀手,至多不过是揍他们一顿,把他们打老实了,就会挥手放人离开。今晚终于让她歪打正着,在迷路的时候,碰到一起打家劫舍的案子,救下屋里一双姐弟,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那坏蛋小哥哥看着眉清目秀,穿着打扮也是不俗,怎么会想起来跑到这种穷地方打家劫舍呢?

      蓝芷砚想不明白。正想问问这小哥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回路,难道是好日子过得腻味了,想来这里找点儿刺激?不想她忽然看到一个疑似鬼魅的白影覆在了小哥身上!小哥哥整个人都变了一个样,脸色青白,面目狰狞,脸上还爬满了诡异的纹路……

      这可得了!要知道坊间的话本里经常提到这类鬼魅,那可是要害得人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的!为了正义为了爱,她当机立断,一枪戳在了鬼魅身上。

      鬼魅对她微微一下,化作淡淡的烟气霎时散开——小哥已经被她戳死在了当场。一时间,她愣住了,她丢下平日里视若珍宝的长、枪,浑身僵硬着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少年:“他他他……”

      颜小依依旧笑得温和,她摸了摸小堇的额头,回头向着蓝芷砚的方向勾了勾嘴角:“嗯,小堇的烧已经退了,多谢小姐姐帮我把门关上。”

      “不不不……”蓝芷砚回头看去,她明明自己没去碰那扇门,可如今那扇门分明已经关上了,还被体贴地插上了门闩。“这……这……我没有……不对,我说的是他!”她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异变吓得语无伦次,她不敢再看那死人,只得紧闭双目,用力指指脚边,“是他,是他!他刚才……刚才被鬼附了身,现在……现在他死了!”

      盲女一歪头,笑得天真烂漫:“小姐姐你在说什么啊?这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吗?”虽然她双目失明,眸子是灰白一片,但蓝芷砚依旧能从中看出些许笑意来。

      “他就在……”蓝芷砚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更没有发疯,任命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脚边空无一物,自己的宝贝长、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蒙了灰尘。“去哪儿了?难道说他没死?”

      “小姐姐是不是从西边过来?”盲女帮刚刚醒来却还是昏昏沉沉的弟弟掖了掖被角,照顾他睡下,若有所思,“听大家说,那边有家酒铺闹鬼呢!去过的人都会平白出现幻觉,你方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白影?”

      “是啊是啊。”蓝芷砚点头如捣蒜。

      盲女笑得无奈:“那恐怕就是了。月初还有位大人落水后,随从说是见到了水鬼,耽误了救人,而惨遭不幸的。听说那随从前一天晚上,就是和朋友一起去了那家酒铺附近。”

      蓝芷砚捡起长枪用袖子擦了许久,虽然听到开头就已经猜到一二,但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捂住了砰砰直跳心口。她用力咽了咽口水:“我以后可不会乱走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她抓了抓头发,不小心抓乱了梳得整整齐齐的丸子头,还拽疼了自己的头皮,“嘶……对了,别‘小姐姐’‘小姐姐’的叫我了,我叫蓝芷砚,你呢?”

      “颜小依。”

      “你好,小依。”

      “……你好,芷砚姐姐。”

      “哈哈,好!既然你叫我这一声‘姐姐’,那姐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若是有坏人找你麻烦,就亮出姐姐的名号!我护着你!”蓝芷砚笑得豪爽,并不在意颜小依方才稍纵即逝的迟疑。她高高扬起手,看到颜小依那瘦弱的小肩膀,终究是轻轻放下,搭在对方肩头,柔声道,“小依妹妹。”

      小堇复又睁开了眼,被烛台的火光刺了眼,眯着一双微红的大眼睛,看了看颜小依,又看了看蓝芷砚,静静地微笑着。

      颜小依似是不经意地微微侧脸,一双灰白的眸子正落入小堇眼中。仅一瞬,小堇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2颜小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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