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雁过烟雨

1、第 1 章

　　顾晓晓和阿木的初见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就好像大侠和他命中注定的徒弟一定会相遇一样，顾晓晓遇到了阿木。
　　阿木并不叫阿木，准确地说，阿木没有名字，阿木是顾晓晓取的。阿木好像并不喜欢顾晓晓给它取的名字，因为在顾晓晓在它耳边念叨这个名字时，它没有一点反应。不过顾晓晓很喜欢这个名字。阿木是一条流浪狗。
　　顾晓晓是个奇怪的女孩子，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有很多人以为顾晓晓是单亲家庭甚至是孤儿，因为她从不愿提及她的父母，关于家人这个话题，顾晓晓只提过她的外婆，而且只有几句。
　　事实上，顾晓晓并不是单亲家庭的产物，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她有一个非常完整幸福的家庭，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她有一双感情很好的父母以及一个差一岁半的妹妹，她的爷爷奶奶外公仍然健在，只有她的外婆去世了，那个她唯一在人前提到过的家人，却是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人。
　　“我回来了。”如小鸟一般轻快悦耳的嗓音从门口处传来。
　　不用回头，顾晓晓也知道是顾琪琪回来了。顾琪琪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内向，沉默，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顾琪琪甜美，活泼，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顾晓晓不喜欢她，尽管她们是亲姐妹。
　　“琪琪回来了，快来尝尝妈妈刚做的绿豆汤。”顾妈妈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
　　“妈妈做的东西最好吃了，我一进门就闻到香味了呢。”顾琪琪把书包丢在了沙发上，笑嘻嘻地挽上了顾妈妈的手。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知道是什么开心的事情，顾琪琪和顾妈妈的笑声一直不断。顾晓晓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从厨房的角度很容易就能看到沙发上的她，但是妈妈没有喊她，妈妈没有说：“晓晓，快来尝一尝妈妈熬的绿豆汤。”顾晓晓胡乱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径直走出了家门，在她关门的那一刻，厨房里的妈妈和妹妹还在说笑，在银铃般的笑声里顾晓晓出了家门，妈妈和妹妹丝毫没有注意到顾晓晓这个人已经不见了。
　　顾晓晓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街两边依旧喧哗着，顾晓晓的耳朵像是贴了一层膜，自动过滤了来来往往的嘈杂人声。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顾晓晓也没有走很远，她走得有点累了，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
　　公园里，人稀稀落落，来了，走了，顾晓晓木然的看着，这一切好像都与她有关，又好像跟她没有关系。
　　顾晓晓，你这个傻子，你到底在期盼些什么。顾晓晓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天一点一点黑下去，气温也有些低了，只穿了短袖的顾晓晓感到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顾晓晓总觉得路过她的人总会有意无意多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姑娘，你是离家出走的吧。
　　顾晓晓低下了头，她最擅长的就是沉默。只要把头埋进了胳膊里，听不见，看不见就不会再伤心了，她的世界很简单。
　　她摸了摸口袋，还有一根火腿肠，她拆开了包装，咬了一口，昏黄的路灯下，她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这双眼睛是明亮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还有掩不去渴望，差一点让顾晓晓以为是另一个自己在望着她。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只狗，看着它脏兮兮的皮毛，顾晓晓失笑，这怎么会是自己，顾晓晓才没有惨烈到这个地步。顾晓晓爽快地把剩下的火腿肠都给了这条流浪狗。流浪狗警惕地与顾晓晓对峙了几分钟，突然出击咬着火腿肠跑远了。看着流浪狗跑远，顾晓晓的眼睛有点难受，两行泪就那么猝不及防从面颊上滑落下来。今天的风好大，顾晓晓喃喃。
　　顾晓晓不知道自己在公园里坐了多久，爸爸找到她时，她面颊上的泪已经干了。
　　爸爸说：“晓晓，放学了怎么不回家啊？妈妈和妹妹都急死了。”
　　我已经回过家了，顾晓晓想，但她保持沉默。
　　“妈妈给你熬了绿豆汤，等你回家喝。”爸爸絮絮叨叨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玩……”
　　“我迷路了。”顾晓晓说谎了，但她没有丝毫负罪感。
　　像按到了开关，爸爸不休的话瞬间停止了，良久，爸爸叹息一声，“回家吧。”
　　应该真的很晚了，顾琪琪已经睡了，妈妈看到了顾晓晓，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下次早点回家。”妈妈的关爱对于顾晓晓从来都是奢侈的，这次也不例外。
　　刚刚还灯火通明的客厅只剩一盏小灯在黑暗里苦苦支撑，爸爸妈妈都已经睡觉了。
　　顾晓晓自己到厨房，饭已经凉了，因为是夏天，剩菜都被放进了冰箱里。顾晓晓看得出来，爸爸妈妈并没有给她留菜，她还记得顾琪琪晚归时妈妈特意给她留出了菜，她爱吃的黄金大虾被妈妈整盘端走了，因为妈妈说，琪琪喜欢。顾晓晓胡乱塞了几口米饭，冷冰冰的饭团，贴着食道艰难进入了胃里，顾晓晓噎了一下，忙灌了一大口凉白开。
　　顾晓晓想起了绿豆汤，她记得顾琪琪最喜欢这些甜汤，只要她不经意间提一句我想喝xx汤，妈妈第二天就会给她做。其实，顾晓晓也喜欢，但妈妈从来没专门给她做过汤。
　　果然，看着空空如也的锅，顾晓晓算不上失望，因为她习惯了。
　　天蒙蒙亮了，顾晓晓才在辗转中迷迷糊糊睡去。她睡得很不踏实，梦境里爸爸妈妈抱着顾琪琪一家三口笑颜如花，她只能远远追着，无论她怎样撕心裂肺地喊爸爸妈妈都是徒劳，在无尽的绝望中世界破碎，重新拼凑出外婆那张苍老的脸和外婆满怀悲悯的声音“晓晓……”
　　顾晓晓第二次遇见了那条流浪狗，还是在那个公园。不同于昨日的警惕，今天流浪狗对顾晓晓放松了许多，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顾晓晓给它买的肉。对于物质，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亏待过顾晓晓，在这个角度顾晓晓和顾琪琪是平等的。顾晓晓仔细观察了这条流浪狗，耳朵小半耷拉着，四条腿并不长，毛色是黄的，但脏兮兮的打了结。这分明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土狗。
　　“你就叫阿木吧。”顾晓晓取名的架势颇有带头大哥的豪气万丈，可惜阿木不够高，不然顾晓晓还可以拍拍它的肩膀，做完一整套大哥收小弟的流程。
　　在一个星期后，顾晓晓终于用肉成功把阿木诱拐到了家里。顾琪琪被阿木凶恶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睁着无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顾晓晓，“姐姐，我怕……”还带着糯糯的颤音。
　　顾晓晓有些烦躁地撇开眼。
　　“晓晓！”妈妈蹙着眉头，“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快扔出去，它身上还不知道带了多少细菌呢！”妈妈的大嗓门让顾晓晓吓了一跳。
　　顾晓晓多么希望她是一个聋子，这样她就可以听不见爸爸妈妈妹妹们的欢声笑语。顾晓晓输了，不对，顾晓晓从来没有赢过。顾晓晓捂住了眼睛，滚烫的眼泪落在了掌心，阿木被送走了，她的唯一一次任性没有被纵容。阿木依旧流浪，而她顾晓晓也不过是一个有房子住有饭吃的流浪者。顾琪琪窝在妈妈的怀里，笑得灿烂，爸爸疼爱地摸着顾琪琪的头，她听见顾琪琪说：“爸爸，我好喜欢那个发卡，我们班上好多女孩子都有，你给我买，好不好，好不好？……”娇憨的声音格外刺耳。
　　顾晓晓不止一次想过人生的两件大事——生与死。顾晓晓不是哲学家，所以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他们那么喜欢妹妹，那为什么还要有她，顾晓晓不想做家里不漂亮的花瓶，摆在茶几上，随着时间被人遗忘，哪天碎了，没有人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曾经的顾晓晓也是天真烂漫的，但是外婆让顾晓晓明白了死亡距离她从来不遥远。已经被外婆宠坏的顾晓晓无法再融入这个本应该熟悉却陌生无比的家。爸爸妈妈待她更像是对一个客人礼貌疏离，表面的和乐下是灵魂的淡漠。
　　顾晓晓曾经以为她只要不声不响，任凭时间洪流带着她或走或停，在懵懵懂懂中走向命运既定的终点，她就可以完成所谓的一生。
　　她错了。
　　她不知道这算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她只知道她喜欢这种感觉，站在高高在上的视角里俯瞰众生。带给她这种荣耀的是她的学习成绩。她的沉默，她的专注，那些纷杂的数字图形文字构成一幅斑斓的画刻印在她的脑海里。
　　顾晓晓自以为已经绝望的期待又蠢蠢欲动，原来她渴望爱的心一直都在。比起顾琪琪徒有的外表，顾晓晓显然更让爸爸妈妈感到骄傲。顾晓晓一直追逐的梦想终于实现。但是感觉，感觉并没有那么好，外物的附着才让顾晓晓显得有价值。顾晓晓既厌弃又享受这种感觉。
　　阿木在顾晓晓的照顾下也变得膘肥体壮，阿木还住在公园里。正如往常一样，顾晓晓带着热狗肠去看望阿木。
　　阿木不见了，顾晓晓的内心好像有什么崩塌了。这些难熬的日子里，阿木是顾晓晓唯一的挚友，它听过顾晓晓的埋怨，分享过顾晓晓的快乐，陪她默默流泪，顾晓晓一直以为阿木会永远陪着她的，但是这一天，她的阿木不见了，她无能为力。
　　“小姑娘，你是来找那条狗的吗？”一个老大爷见顾晓晓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顾晓晓仿佛在水里找到了浮木，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阿木去了哪里？”见老大爷对阿木这个名字反应不过来，顾晓晓忙补充道，“阿木就是那条狗。”
　　“那条狗被主人接回去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是顾晓晓还是为阿木感到开心，阿木最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她，现在她和阿木都得到了想要的幸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阿木与顾晓晓分开了要去各自的江湖。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或是更久？顾晓晓不记得了。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欢声笑语，顾晓晓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融入了这里，实际上，她依旧感到陌生。顾晓晓今天有些不舒服，头昏昏沉沉。餐桌上，顾晓晓的不对劲并没有引起妈妈的强烈关注，因为顾琪琪病了，妈妈匆匆对她说：“晓晓，多吃点鱼。你读书费脑子好好补补。”妈妈简单地扒了几口饭就去厨房为顾琪琪熬粥。爸爸还在加班，餐桌上只剩下顾晓晓一个人，华丽的水晶灯投下了顾晓晓孤零零的影子。顾晓晓本就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坐在沙发上无聊地摁着电视。
　　“不要走，我爱的是你……”
　　“不……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不能对不起姐姐。”
　　“可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和你姐姐解释清楚，我定不负你。”电视里传来男女主角撕心裂肺感人肺腑的告白。顾晓晓只觉得这声音吵得她头疼，正打算关了电视。妈妈恰好从厨房出来，面色一冷：“晓晓，琪琪头正难受呢！你还把电视声音开这么大，吵到琪琪怎么办？作为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
　　顾晓晓一愣，正打算开口解释，妈妈已经端着粥进了顾琪琪的房间。顾晓晓张开的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最后还是闭上了。顾晓晓关了电视，自己进了房间。没有开灯的房间漆黑一片，顾晓晓呜咽着，无声地落泪，现在她真的是孤家寡人，她连阿木都没有了。
　　姐姐？我为什么要做姐姐，会成为姐姐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父母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孩子太孤单，我需要兄弟姐妹。可是我不要，我一点都不想要！就是因为这个妹妹，我在牙牙学语时就被送到乡下给外婆抚养。在6年里，所谓的父母只是逢年过节出现的礼物，电话里传来的“你要乖”的声音。你们说忙，抽不出时间，分不出精力给我爱。如果不是外婆没了，你们会接我回家吗？你们喜欢顾琪琪远远胜过顾晓晓，这不是顾晓晓的家，这里从来都是顾琪琪的家。我无法对你们撒娇，我无法像顾琪琪一样，6年的空白，你们对我而言只是陌生人。我有过努力，我尝试着让你们接纳我，我努力把自己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在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的时候，你们总是轻而易举的让我明白无论我比顾琪琪优秀多少，顾晓晓永远比不上顾琪琪。顾晓晓觉得胸口很疼，疼得无法喘息。
　　“晓晓，”门忽然开了，妈妈的声音一顿，发现顾晓晓满脸泪痕，声音变得阴郁“怎么讲你几句你就哭成这样，这种性子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办！……”顾晓晓看着那张生气的脸，妈妈的嘴一开一合，声音嗡嗡地盘旋在耳边，像是魔咒一般。
　　“滚！”顾晓晓用力地把枕头掷向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我不要你！顾晓晓不要你！”顾晓晓在妈妈惊愕的目光里跑出了家门，防盗门重重被关上的声音才让顾妈妈从惊愕中清醒过来。
　　顾晓晓跑得很快，眼泪肆意流着，“我不要你，顾晓晓不要你……”是顾晓晓不要你们，不是你们不要顾晓晓，你们才是被抛弃的那个。顾晓晓都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迷路了。夜色不是黑漆漆的，在路灯下，顾晓晓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汪汪。”有一个黑影欢快地朝顾晓晓跑来。
　　是阿木，顾晓晓惊喜地看着奔来的狗。阿木朝顾晓晓不断晃动着尾巴。
　　一男一女路过顾晓晓，女人怀里还有一只狗，看起来很是可爱。阿木看那一男一女一副不停留的样子，慌忙追了上去。
　　大概那是阿木的主人吧。顾晓晓看着阿木围着那对男女转圈，心想。
　　起码阿木还是幸福的，真好。
　　“早就说过了不要这种土狗，上次好不容易扔了，你干嘛又捡回来？”
　　“我哪里知道，是它自己跟回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
　　冷，真冷。顾晓晓听到了那对男女的谈话，感觉血液都被凝住了。原来
　　幸福都是表象。
　　顾晓晓还是回家了，是爸爸来找的她。在客厅里，爸爸说：“晓晓，你也是大孩子了，不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妈妈不过是说你两句，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懂事，去和妈妈道歉。”
　　“道歉？！”顾晓晓尖利地叫起来，“不，我没错！”
　　“晓晓！”爸爸的声音大了起来，一把揪住顾晓晓的领子。
　　顾晓晓挣扎着，红着眼睛，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用力拍打着爸爸的手臂，“你们不喜欢我！你们从来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
　　顾爸爸手臂上被拍得一片红，看着扭成一团的顾晓晓，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了顾晓晓的脸颊上。
　　世界一瞬间安静了。
　　顾爸爸松开了手，顾晓晓一下子跌落在地上，通红的指印在脸颊上格外明显。顾晓晓望着爸爸，眼睛睁得大大的，湿漉漉的。顾妈妈拉了拉顾爸爸，低声说：“算了，这孩子倔。”
　　“不行，家里人让着她，以后出去了，别人也会让着她吗？现在不教好，是害了她。”顾爸爸甩开顾妈妈的手，一手拎起来顾晓晓，“现在知不知道错了？”
　　顾晓晓慢慢回过神来，看了顾爸爸一眼，转过头去，“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讥诮的笑容让顾爸爸怒火中烧，又是一个耳光。
　　“是不是觉得我碍眼，也对，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我从来都是多余的。如果外婆一直还在的话，你们永远都不会接我回来。”顾晓晓笑得灿烂起来，映着她脸颊上的红印，格外刺眼。
　　闻言，顾爸爸和顾妈妈陷入了沉默。
　　看吧！被戳穿了，我把你们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你们心虚了吧。
　　“我成全你们。”这是顾晓晓生命中最畅快的一刻。她成功地让父母永远记住了她，爸爸妈妈终于在这一刻抛下了顾琪琪选择了顾晓晓。顾琪琪，你看，顾晓晓有的从来不比你少，从来……从来都不是顾晓晓自欺欺人，从来都不是……自欺欺人。
　　顾晓晓在选择从七楼一跃而下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跳楼一点都不唯美，很疼，真的很疼，顾晓晓都觉得自己是疼死的，骨头断了，贯穿了皮肤，森森白骨就以这样的方式裸露在空气里，血的腥味从自己的身体上散发出来。暗红色的血与浊白的脑浆混在一起。如果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顾晓晓没有勇气往下跳，但顾晓晓的生命永远凝固了，顾晓晓的一生就这么短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