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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跋
      夜中有星,一名为参,一名为商,参在西而商在东,分离甚远,不可相见,故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正文
      未央宫,柏梁台。
      终,还是入了秋了。
      金钟仁披着青衫,散着发,手里却还攥着一杯酒。一杯晶莹的酒。
      高台森森,他斜倚着美人靠,望尽长安城。
      “子牧,你说江南,好吗?”
      束着高冠的内侍深深的弯腰行礼,却并不开口。
      金钟仁轻轻一笑:“朕竟然忘了你被割了舌头。”
      初秋的风还不近爽朗,只一点点一点点的渗入长安城,又一点点一点点的吹落一片黄叶,似是还带着夏日的惋怜,却将一丝的凌厉藏在帷幕之后,吹动了金钟仁额前的一缕发。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①子牧,你去过江南吗?”
      拂尘怅怅的从子牧胳膊上耷拉下来,他仍旧弯着腰,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亘古未变的雕像。
      “朕也不曾到过江南,只是听他说过,他说那里小桥流水,草长莺飞,一年终了,都是翠绿的模样,冬不降雪,河水也不结冰,便是极冷极冷的时节,也还是流水潺潺。子牧,你说那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
      金钟仁只是俯视着眼前安静祥和的长安城。酒还安安稳稳的在杯中,晶晶莹莹的模样。
      “朕一直想去江南看看,看看他说的小桥流水和草长莺飞。”他说着轻声笑了一下,杯中酒颤颤巍巍的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终没有流出来,他又接着说:“不过,只怕是没有机会了吧。”
      金钟仁将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朕忽然想起了一首小调,子牧,你想不想听听?”
      子牧还恭敬的保持着弯着腰的模样,却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不过金钟仁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自顾自的哼唱起了那首小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②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沿着高台散入了初秋的长安城。

      长安城外。
      “启禀陛下,李将军已带人包围了长安城,尚未惊动城中军民。只需陛下一声令下,我军自可攻城,不需多时,即可拿下长安城,驱逐伪帝,恭迎陛下登上大宝!”
      都暻秀攥着刀柄的手躲在厚实的黄袍里,他有些发抖,他却不能害怕。长安城森严的城墙曾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此时此刻,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让这座天堑化为齑粉。
      他仰头望天,黑压压的云紧密的挤在一切,兀自压了下来,秋风灌满了他的衣袖。
      “陛下,下令吧!”
      江南何曾有过这样的天气?
      说出那两个字并不如想象中的艰辛,亦没有想象中的欣喜,他只听见了空气中淡淡低沉的声音,不明悲喜。他忽而觉得这声音耳熟,在顷刻间,他就明白了那人说话时也是这样的语气。
      君心莫测。
      他说:“攻城。”
      地上跪着的人像是被这淡淡的两个字灌入了极大的力量,都暻秀分明看见了那人同样颤抖的手,跃跃欲试一般,那是刽子手的手,攥着的是杀人的刀。
      “诺!”
      都暻秀仰头望着天,黑云压城,他握着刀柄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未央宫,柏梁台。
      金钟仁还在哼唱着那首小调: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子牧,你可还记得朕初见他时的模样?”
      金钟仁将酒杯放在榻上,那酒闪着寒光。
      “是永和三年的事情了吧,他父王送他进宫做质子,朕便带着他去沧池边上戏水,那情景,昔如昨日,而今怕是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
      “昔日他父王不顾他的安危,起兵叛乱,皇考③要杀他,是朕以命相逼,护他周全!朕登基即位,四位托孤老臣联名上书,说他有乱心,当杀之以儆效尤,是朕力排众议,保他安危!江南贼反,他说想回家看看,满朝大臣都说放不得放不得,是朕!是朕不舍他思乡情切,着他领兵剿反,而他!”
      金钟仁倏地站了起来。
      秋风乍起,裹挟着那一个还未来得及落下的“他”字,像是一枚信号,披荆斩棘一般劈开长安城的久违的祥和。
      他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叫喊声,声音混做了一团,那是冲天的杀阵,是一根根长矛,直直的对着他。他转过身,凌厉的秋风吹着他的青衫他的发。他看见远处的火光,他看见飞起的尘埃,他目所能及,他目所不及,他看到的都是疮痍。他还听见了,听见士兵的叫喊,百姓的哭喊,还有,还有什么?
      他分明还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很,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子牧!子牧!”
      这四面空旷的高台上只有他和子牧。
      “子牧,子牧!他来了,是他!”他仰天长笑,他的笑声短暂的压过了长安城中的纷乱,他笑的出了泪,他却还在笑。
      “子牧,子牧,朕败了长安城,朕败了江山,朕败了祖宗的基业!”
      他笑着,他在这空旷的高台上旋转,他跌倒,他又爬起来,他的青衫早已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纷乱的黑发在风中迷失了方向。
      那榻上的一杯酒,却还是晶晶莹莹,安安稳稳的。
      他终是哭了出来,他哭他的江山,他哭刀下的百姓,他哭他二十年来所托非人。他抱住了子牧,那具瘦小而残缺的躯体在那华丽的宽袍之中瑟瑟发抖;他抱住了他,像是隔着袍子抱住了另外一个人;但他还是抱住了他,坚实的抱住了他。
      “子牧,子牧……暻秀,暻秀……”
      ——杀!
      那一束火光终还是突破了城门;那一束火光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启禀陛下,未央宫禁军李梓安已然投诚,打开宫门,恭迎陛下圣驾!伪帝此时正在柏梁台之上,臣已着人包围了柏梁台!”
      都暻秀仰着头,他不该犹豫的。
      殷红的血将森森的盔甲染红,他攥着刀,他身后的大军是被鲜血染红的虎狼之师。四周杀伐之声不绝于耳,火光与血光交织在一起,像是蠢蠢欲动的蛇,那蛇趴在他的身上,缠绕着他,但还不够,那蛇还要一步一步侵占他,一步一步的吞噬他!那蛇攀上了他的肩颈,绕上了他脖子,还不够,还不够,那蛇还探着脑袋,那蛇还吐着红信,他闻见了腥臭,他被那刺鼻的气味呛得恶心,他想吐,他满目满目都是猩红,他耳畔还有那蛇的嘶嘶声,那蛇是冰凉的蛇,滑润的鳞片蹭过他的皮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不够,还不够!
      他怕,他惧怕这蛇,他惧怕火光,他还怕,他怕血,他怕那腥臭却还带着一丝温热的血,他怕那血溅在他的身上,他怕那最后一丝的温热也离他而去!他更怕,他怕光,他怕这万家灯火的长安城!他怕那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但,他最最怕的,却是那一间小屋,那长夜未央,还有那一豆昏昏沉沉却长明不熄的烛火……
      他仰着头,他不该犹豫的。
      那栋高耸在长安城中的高台之上,有一星昏昏沉沉的烛火。
      他说:“去柏梁台。”

      这一条小路,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人。
      都暻秀手中的刀柄已被他攥得汗涔涔的,他却更用力的攥紧了刀柄。
      秋风瑟瑟。
      “陛下!伪帝正在台上,除了贴身内侍徐子牧再无一人!臣愿领兵上台,捉拿伪帝!”
      黑云浩荡。
      江南何曾有过这样的天气?
      那一路将士顷刻间就将那人押了下来,还有瘦瘦小小的子牧。
      “伪帝,还不下跪!”
      那将军踢了他一脚,他踉跄着被按在了地上。他却还仰头望着他,他纷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他侧仰着头,从发间的罅隙望着他,他像是在笑。
      他脸上挂着泪,他却还在笑。
      他说:“酒,酒!朕的酒!子牧,朕的酒!”
      子牧还是呆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朕是皇上!朕是真龙天子!尔等乱臣贼子,欺君犯上!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胡言乱语!”那将军大喊一声将他踢倒在地。
      他仰着头,他又爬起来,他的发沾了泥,他月白的袍子也沾了泥,他却什么都不管不顾,朝着他爬了过来。
      “子牧,子牧……暻秀,暻秀!”
      他声音像是在哭,他却还是在笑。
      “暻秀,暻秀……”
      那呼喊被他含在口里,搅着他的舌头,他吞下了那声音,他把那两个字咽进肚子里,他口里只浑浑噩噩的剩下了一个含混的单音,混着他的笑声,他的眼泪,混做了腐蚀溃烂的一大滩,他张着口,却将那腐烂丢进了风中,他听不清明了,却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明了。
      可还有谁,可还有谁听得清明?
      他仰头望着他。
      他也不再哭,不再笑。
      他只望着他。
      他也望着他。
      在杀伐声中,在血光与火光之中,他们只静静的对望着。
      杀伐与血雨腥风忽而消失不见了,长安城也跟着消失了。
      都暻秀在金钟仁的眸子里看到了江南。
      久违的江南。
      有小桥流水和草长莺飞。那里一年终了,都是翠绿的模样,冬不降雪,河水不结冰,便是极冷的时节,还可闻潺潺流水。
      还有一首小调,是都暻秀最爱哼唱的: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金钟仁说:“你可还记得这小调?”
      那一瞬,不见了小桥流水,不见了草长莺飞,不见了流水潺潺。
      都暻秀撇过了眼,还是杀伐,还是腥风血雨!
      “都暻秀!朕问你,你可还记得这首小调!”
      金钟仁站了起来,他月白的长袍沾了泥,他披着发,他踉跄着,他还是站了起来,他站在他的面前。
      “子牧,去取朕的酒来。”
      子牧弯着腰,未曾一动。
      金钟仁双眼死死的盯着都暻秀的眼睛,说:“怎么,连朕割你的舌头,你都不曾忤逆朕,今天,你却要忤逆朕吗?”
      子牧弯着腰,仍旧不动。
      金钟仁转过身,看着子牧:“不值。子牧,朕为了这个人割了你的舌头,不值!”
      子牧忽而立直了身子,他掸了掸那柄拂尘,又抖了抖袍子,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只大踏步的迈向了登台的阶梯。那脚步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振聋发聩。
      “哈哈哈!”金钟仁忽而笑了,他又望向都暻秀:“不值!朕为了你,做了多少不值的事?”他忽而又不笑了,黑的眉眼皱在一起,眉峰凌厉的像是一把尖锐的刀。他的左手轻轻覆上他攥着刀柄的汗涔涔的右手,他贴着他:
      “即便是群臣都说你有反心,朕总还是信你;即便是今日你兵临城下,朕却总还是信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暻秀……”
      金钟仁猛然抓住了都暻秀攥着刀柄的手,他扣住他命门,手中微微用力,那柄刀应声而落,他反手将他锁在自己的怀里,右手死死的扼住他的咽喉。
      “陛下!”
      “都退下!退下!”
      金钟仁散乱着发贴着都暻秀的耳鬓,他温热鼻息吐在他的脖颈。都暻秀只觉的暖,像是掉进了暖和的池子里,像是转瞬间又回到了江南,然而那人冰冷的话语却将这一切都打碎。
      他说:“刀,你用不了的。”
      那只扼住他喉咙的手倏然用力,气管被硬生生的堵住。他眼前耳边都是一片朦胧,他依稀听见了有谁在呼喊,喊的似乎是救驾,他眼前的模糊混乱成了一团,他摸索着那只扼住他生命的手,他侧过去还看到了那人的眉眼,他眼中分明有泪。
      “——暻秀!”
      都暻秀的手摸到了一团温热,扼住他喉咙的人渐渐的松开的桎梏。有人冲上来,将他护在身后,他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可人群中,那个倒地的月白身影,他却看得清清明明,他还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他听到了喜,听到了悲。
      他说:“暻秀,朕信你,朕总还是信你,你可知朕欢喜你,你欢喜我吗?”
      人群中有人山呼:“伪帝死了,伪帝死了!”
      都暻秀手中的匕首,将最后的血迹砸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天,秋风萧瑟,黑云浩荡。
      江南,再无江南。
      他眼角有一滴泪,却怎么都没有流下来。
      子牧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他手里捧着一个玉杯,玉杯中有一盏酒,那酒晶晶莹莹,安安稳稳的。
      杀伐之声不绝于耳。
      都暻秀却轻声的哼唱起了一首小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子牧还是弯着腰,而他口里的那半截残舌,却轻轻的动了动。
      ——终——
      ***
      注:
      ①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出自唐代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②出自越人歌,古楚地民歌,中国最早翻译作品。
      ③皇考:在位的皇帝对先皇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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