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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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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于一个雪夜,当她新生的眼睛看到一个纯白的世界时,在心里也倒映出了天地间的宁静。
雪,赋予她了一个洁白、寂然的灵魂。霎那间,在庭院的白梅傲然开放,与雪一起,让世间归于一片白茫茫。
七岁那年,家人意外发现她对音律有着超然的灵性。家中来客,兴起而操琴,弦断,从未学过琴的她却脱口而出道:“‘角’弦断了。”父有慧眼,遂即让她开始拜师学琴。
她果然不负众望,十七岁时,破格被聘为宫廷御用琴师,然而她却婉言谢拒了皇家请帖,背井离乡,开始寻找一名知音人,去寻找师父所说的“寂”。
因为自小学琴,她的性格已然沉静淡泊,她只想远离权力游戏,与世无争,净手弹琴。
她走南闯北,却不在任何地方多加逗留,她年轻的眼睛看透了浮华沧桑。执绔饮酒作乐,商贾为利是从,营妓卖相卖艺。原本一派盛世之景,在她眼里不过是颓靡的繁华。
于是她一路北上,离开了富遮的江南,离开了繁华的江北,来到了白州边际,与大漠接壤的贫脊荒芜之地---蛮城。
红日与沙漠,土楼与贫民,在这里是最平常的风景。然而看惯了富遮与繁华的她却决定在此多停留一会儿。
她喜欢这里的人们,仅管他们衣衫褴褛,整曰被黄沙吹拂的脸干燥而粗糙。然而这里的每个人们都拥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论是几岁的孩童还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因为贫困,他们想的事也很简单---这顿能吃饱。
她刚到这里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用清泉般的眼注视着她,她想,大概是这里很久很久没有外人来的原故吧。
她看着他们口中正咀嚼着干硬的烙饼,或是正拿着一片碎陶乘水的粗糙的手,以及用干草席裹着的柴似的尸体上翁翁作响的蝇,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走进一处屋内,里面一个小女孩正低低的抽泣着,床上,蓬头诟面的妇人咽气多时,那个母亲手中是一个完整的面饼---她知道自己必死,所以把饼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她看到那个妇人的手指着离床不远的柜子,念着她到死还执着的事必然无比重要。她走到柜子前,用手拉了拉,不料那木门竟是以里面反锁的,她心中一疑,加大了拉门的力道,锁没开,可那破旧的柜子却无法经受她的拉扯从侧面裂开了。
那道长长的缝隙中,她清晰地看着一个面色枯黄的男人在柜子里躺着,他嘴上死死地咬着块饼,手上也抓着生怕别人抢走,他的旁边还散着面饼块。---他瞒着自己的妻女把饼放在柜中,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享用,最后却将自己闷死在了里面。
她陷入了沉思,在这里,善的纯粹与恶的极端并存,这究竟是上天对蛮城的惩罚还是眷顾?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逝者安息。
她席地而坐,面色淡然。她取下自已背的琴,凝神,弹奏。
杳杳的琴音从她的指间泻出,一时间沙风停驻、天地旷远,仿佛有亡灵跟随琴音的指引前往黄泉,渡过忘川。
在蛮城的日子里,她一直想为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她不会体力活,但却希望能找到适合种在蛮城这样干旱的沙漠气候的植物,她甚至教这里的人们修建“井渠”,希望这种水利能缓解蛮城的灌溉困难。
蛮城是大凉的边境,这里有一些戍守的战士,他们都来自中原,大略是思乡的原故,一听到有琴师的到来,便急急将她请到帐中来弹奏一曲。
她看着那些瘦削的战士久经风沙的脸和深深的眼窝,他们豪爽的语气却也不失礼数,那些礼节已不是中原皇宫贵胄的装饰,她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尊敬和恳求。她也答应了他们。
来蛮城也有了些时日,她也知道那些将士时常将军晌分给蛮城百姓,又怕百姓不肯便谎称是朝廷赈灾的粮,而真正赈灾的粮往往好几个月才一次,分下来也不过一口薄粥。但她明白,蛮城离洛城远,即使是军晌也会被克扣,甚至会被强盗所掠,但他们仍愿意分粮出来,她十分敬佩他们,就算他们不请她,她亦愿为他们弹琴以尽棉薄之力。
她到了营中,在一块破了好几个洞的黄布后面操琴,对面是那些将士,眼神痴醉。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她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能向师父一样道出她琴音中的绵绵情意。可师父,他在哪里呢?
师父常在湖心亭中教自己弹琴,周围芙渠清芬、青叶悠然,因而她的琴音才不靡靡,更是高洁。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便是有师父的日子。
她的琴音未停,因情之所致,琴音转哀,哀却不伤。她突然听到对面的一位将士唱起了《西洲曲》,和着她的琴音。他的声音十分沙哑粗犷,那是应在沙场杀敌时和着刀枪相击和血肉撕裂之声而唱起《镇命歌》的嗓子,此刻却唱起了江南的民谣。
那如黄沙般的声音唱出如水的调子和清丽的章句,却深深地打动了所有人的心。她隔着黄色的土布,只能看到他那模糊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心中的思念是怎样的明眸善睐,只是听到他唱到“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之时,一滴泪从她的眼角划落。
师父……
她掀开了面前的布,她听到有人为她出尘的面容而惊呼,她却只看着那个如松挺立的男子。
她想,她找到知音了。
她和他成了好友,常在一起长谈,从历史到战术、从琴到诗画、从奇闻到身边之事。她觉得,红拂女和虬髯客也不过如此。
大漠之上,她素手拨弄着琴弦。她听到他讲起了他的往事,目光桑凉,双目却是如水的温柔,仿佛看到了他所日夜思念的女子,他说,她叫小烛。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那时我爹刚到帝都任官,那些贵家子弟大多瞧不起我,我也不喜欢同他们说话,觉得他们个个尖嘴猴腮,一开口文绉绉的酸死个人哩!我便常到外面去浪,这才认识了小烛。”他娓娓道来,目光里爱憎分明。
“小烛可和那些闷死个人的小姐不同,她话多,还会很多东西,烧饭、洗衣,嘿,她还会爬树呢,一溜烟就爬上去了,便把果子砸我头上朝我笑,得意得跟什么似的,我也只好跟着傻笑。”
“小烛笑起来可好看了,像乌云中透出来的第一缕阳光,一双眼睛像月牙一样,把我的心都勾去了。”他直言不讳地讲着,笑容爽利,目光也有了醉意,好似烈酒,“我那时多想娶她呀,有了她连仆人也不要了,她的动作可麻利了,我就一旁看着她,给她打打下手……这样,这样该多好呀!”
“可是我不能娶她,”他顿了顿,隔了好久他才从自己的幻想中挣扎出来,目光也冷了下去,“因为门第。”
他看着沙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又过了好久,他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十分平静,“后来,她嫁了人,听说是个古董店老板,我去见了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在树下对我笑,真的很美……我说,你那猴急的性子可别弄坏了店里的宝贝,她朝我点点头,然后由她哥哥背着进了门外青石板上停着的花轿。”
他的声音开始有了凄楚:“再后来我爹被人陷害,死在了牢里,我也被发配到了这里。”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而她,”他突然哽噎了一下,沙地上有了斑驳的湿影,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应该很幸福吧。”
他的故事匆匆落笔,她的琴音也断了,她看到他缓缓地抬起头,冲她淡淡地笑,眼里有零星的泪光,像流萤的烛光,透着丝丝的暖意。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她突然淡淡地吟道。她起身极力眺望南方,然而也看不到清渠上摇曳的莲花,闻不到那沁人的幽香。
她终于放弃了,颓然地坐在沙地上,道出了她的过往。
“我七岁学琴,十七岁被宫中聘为琴师,在这十年中,我只拜了一个师父。我虽琴技高超,但同我师父相比却是遥不可及。”一个简短的开场白。
“师父在湖心亭教我弹琴,周围是接天莲叶、芙渠千朵,从七岁到十七岁,我对师父从景仰到思慕,眼前的景象始终是师父身着白色长袍在湖心亭弹琴,莲花成了他的背景。我看得痴了,心里想着去采莲送给师父,还可以摘些莲子为师父做莲子羹……我不专心,师父便拿着戒尺打我的头,不轻不重,却让我回过了神来。师父说,我再不专心,他便教其他人去了,我当了真,生怕他会离开我,所以每次学琴都十分认真。”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心中不伦的感情,从未将它说出口,我只是天真的以为,只要师父在便好了。可是我忘了,我学成之后,师父必会离去,那是迟早的事。”
“皇宫下聘书的那日,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师父,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第二天他便不辞而别了,他走得那样突然,我甚至来不及给他送别……他便是那样随性的一个人,尘世的一切仿佛都无法羁绊他,他、一直只当我是徒儿。”
“师父曾告诉过我,我的琴已到了很高的境界,却还是无法做到‘忘我’,他说我的琴音中还少了一种’寂’。他走后,我拒绝了皇家的聘书,开始找寻师父所说的‘寂’,也开始寻觅我的知音,亦是……在找我的师父。”
“然后便来到了这里,遇到了你。”她用淡淡的声音将她的执念道出,当所有记忆都归于尘土,甚至连话语都开始多余的时候,风轻轻拂过,她和他相视而笑。
三个月后,帝都千里送来的一杯毒酒,却让她的知音也离去了。那么远的路,酒,却未洒半分。那些人,终是没有放过政敌的儿子,即使他已被发配到了大凉最荒芜的城池。
他的尸体埋在军营不远处的黄沙之下。她不知道鸠毒酒的滋味如何,但他,却是笑着喝完的。他说,帝都的酒,不会太差。可那毕竟是温和的佳酿,似如水的柔情,却是穿肠毒药,就像相思。她觉得,要胡人的烈酒才配得上他。
他死后,她去了一次帝都,弹了一曲《红豆》给一个古董店的老板娘听。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听者的表情,她只是想为自己的知音做点什么。
她匆匆从帝都赶回了蛮城,在知音的墓前,她弹了最后一曲。
她的眼前闪过荷花、师父、蛮城和帝都,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荒诞,然后她的心平静了,仿佛回到了她出生的那个雪夜,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还是那首《西洲曲》,她的琴音中却第一次有了‘寂’。
曲罢,琴葬,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