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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冬(上) ...

  •   一早起来,天阴沉沉的。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搓搓手,我加快前行的步伐。
      穿过僻静的小径,我在一幢贴着梅兰窗花的大屋前停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热气稍稍唤醒冻得有些麻木的知觉——北京城的冬天比我想象的要寒冷。
      “额娘醒了没有?”我解下大氅交给蓉姑,压低声音问道。
      蓉姑接过大氅,将我迎了进去。“夫人醒很久了,正等着小姐呢。”
      我点点头,掀开帘子步入内室,深茶色的床帘下,完颜夫人肩披袄衣靠坐在床上,她见我走了进来,憔悴的病容露出一抹慈爱的微笑。
      前些天,完颜夫人感染了风寒,病得卧床不起,我一日三省,每天都会定时来问安探望。
      我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替完颜夫人拢高棉被,关切地问道:“额娘今天觉得好些了么?”
      大夫说完颜夫人得的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这种小病对常人而言吃几贴药,休息几天便能痊愈得差不多,但是完颜夫人本就体质孱弱,再加上当年因为完颜珣走失,完颜夫人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才会一病不起。
      “只要有珣儿来看我,我就什么病都没了。”完颜夫人执起我的手,爱怜地抚着我的手背,话语里盈满疼爱。
      我浅浅一笑,内心不禁动容。
      “那额娘可要快点好起来,女儿还想多孝敬孝敬您。”完颜夫人待我的真情实意,我感怀于胸,要说这完颜府里有谁是真真切切欢迎我的到来,真心接纳我,给予我无私宠爱的,恐怕只有完颜夫人了。
      “东西都准备好了?”完颜夫人问。
      “嗯。”我点头。“等看过额娘,我和巧月就要出门了。”
      那日,十四阿哥临走时,我推说鄂托死的时候自己年纪尚小,记不清楚,请他帮我打听鄂托死后葬在哪儿。鄂托是珣玉的养父,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祭扫一下。
      “唉……”完颜夫人轻叹。“鄂托家把你养大,于情于理我都是该亲自去祭拜的,可我这病偏偏来的不是……咳咳咳……”完颜夫人话未说完,捂着胸口猛咳了起来。
      我赶忙站起身,一边帮完颜夫人抚背顺气,一边接过蓉姑递来的热茶,安慰道:“额娘先把身子养好,今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同我一道去的。”
      完颜夫人喝下茶水,气虚地靠在床头,苍白的双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在眼里,不由感到担心,都调养了好些日子,完颜夫人的病似乎仍是不见什么起色……
      “听蓉姑说,额娘今天醒得早,您再睡一会儿吧。”我放下茶碗,轻声说道。
      见完颜夫人轻轻点头,我扶她慢慢躺下,替她盖好被子。
      合拢床帘,叮嘱蓉姑随时注意完颜夫人的动静,我这才离开完颜夫人的寝房,快步走回自己的屋子。
      一进门,巧月正背对我埋头收拾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立刻走了过来,低着头,一声不吱地接过我脱下的大氅,转身挂到衣架上。
      诶?巧月丫头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啊。先前服侍我洗漱的时候还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一转眼就沉默是金了?
      “巧月,为什么不说话?”我不解地问。
      巧月不吭声,压低着头,继续在房里忙东忙西。
      肯定有问题!
      “你先停下。”我抢走巧月手里的抹布,扳过她的身子。“主子我和你说话呐!”这丫头居然故意不理我!
      我硬托起巧月低垂的脸,强迫她正视我。
      “你……”询问的话方要出口,我蓦地顿住,脱口叫了出来:
      “谁打你了?!”
      巧月的眼眶通红,腮边哭过的泪痕犹在,肿起的左脸颊上五指红印清晰分明,格外触目。
      “谁打的!”我心里的火气倏地升腾上来。
      巧月低下头,紧咬着唇不说话,泪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这个傻丫头……我抽出怀里帕子,心疼地替她擦眼泪。
      “你不愿说是不是?”巧月是个安受本分的丫鬟,但安守本分就活该让人打了都不能吭声?难道卖身为婢的人就注定要活得逆来顺受?“好,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我转身正要往外走,手却被巧月抓住,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小姐,奴婢求您别去,紫鹃她……她只是脾气不好……以前也有过的,奴婢没事,奴婢真的没事……”
      我听着巧月的话,愈加觉得愤慨。
      吓!照这么说来,像这样的情况还不是第一次了?紫鹃是完颜琇的随侍丫鬟,仗着自己的主子得宠,平日里对其他府里的奴仆说话颐指气使的。她脾气不好?我什么时候见她脾气好过!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巧月做错了什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到需要动手的地步吧?这侍郎府里还有没有规矩?我的丫鬟我自己都舍不得碰一下,她紫鹃凭什么!
      我把巧月从地上扶起来,叹息道:“把眼泪擦擦,看着你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如果你现在是嚷嚷着要我帮你报仇,我反倒会觉得好受些。”
      “小姐,奴婢不哭了。”巧月拭着颊边泪,抽泣着。
      “好了,我知道了。”我托起巧月的下边,审视她红肿的半边的脸,皱起了眉头。紫鹃下的手还真重。
      我走到橱柜边,打开柜门,从抽屉里取出散瘀活血的药,递给巧月。“回房去上个药,然后就待在府里不要随我出去了。”
      巧月接过药罐,听到我的话却急忙摇头:“奴婢不能一个人待在府里,夫人吩咐奴婢要照顾好小姐,奴婢一定要跟着小姐去的。”
      心知在照顾服侍我这件事上,巧月的态度可以说坚持得近乎执拗,想要说服她基本是不可的,我迟疑片刻,终是点头道:“那好吧,你快去上药,等我回来咱们就出门。”
      “小姐,您要去哪儿……”巧月伸手拉住我,眼底浮现出不安的怯惧。“您不会是去四小姐那儿吧……”
      紫鹃是完颜琇的丫鬟,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丫鬟,我现在好歹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完颜府的主子,凭我的身份,想要教训一个丫鬟还不容易?可是,我动了紫鹃就意味着我是不给完颜琇面子,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了不是?
      巧月的顾虑我是明白的,她不想我为了一件小事而与完颜琇起正面的冲突,到时要是闹到完颜老爷那里,依着完颜老爷对完颜琇的宠爱程度,说不准吃亏的人还是我。可是,正是出于巧月的这份体贴和为我着想的心思,我更不能让她白白挨打,我是巧月的主子,我不护着她,还能指望谁来护着她?
      我拍拍巧月的手,笑慰道:“当然不是,我去找她做什么?”一不能打,二不能骂的,我找她有什么用?最多她让紫鹃给巧月道个歉,还能怎么样?打都打了,道歉又有什么用?况且我并不认为紫鹃的道歉里能有多少诚意,不过,若是能让巧月一巴掌打回去,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放心——”我移开巧月紧揪我衣服袖子的双手,就差没对天发誓了。“我不会去找四妹的,你上完药,把该带的东西都备齐,我一回来咱们就走。”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我一直谨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能让一步就让一步,忍耐再忍耐。
      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窝囊”?理由很简单。
      以前的我不过是一个卑下的洗衣宫女,任何的冲动莽撞或是不自量力的举动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灾祸,为了生存,除了忍耐我还能怎样?所以,我该庆幸,庆幸我唯一一次不经大脑出言冒犯的人是十四阿哥,我是何其幸运,能遇到如此包容我的男人,我不敢想象倘若那次我遇见的人不是他,现在的我又会沦落到什么样悲惨的境地,那种后怕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惊。
      纵使我如今身为礼部侍郎的女儿,我依然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要谨言慎行。在这个社会风俗与现代截然不同,遥隔三百多年时空的年代,要生存下去,我必须谨慎。但是,我似乎忘了,在我成为侍郎千金的同时,我的周遭也随之起了变化:之前的我即便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罪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而现在,我不再是孑然一身的洗衣宫女,完颜夫人、巧月,她们每个人都和我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会不断地忍让并不代表我生性就是能任人欺凌的,既然我在完颜家的地位已被认可,那么在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为什么非得逼迫自己容忍退让?在这个极其讲求身份地位的时代,主子一人得道,做奴才的便跟着鸡犬升天。紫鹃能在丫鬟当中这般肆无忌惮,与完颜琇的得宠不无关系。
      我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嫡夫人生的女儿,就算完颜琇再得完颜老爷的宠爱,她在人前还不是不得不唤我一声姐姐?如果我的强势、我的恃宠而骄能保护我身边的人免受欺侮,我又为什么不能运用这个身份赋予我的优势?
      我独自来到位于后院的账房,假如我估计得没错,我要找的人此时应该就在账房里。见账房的房门虚掩,我直接推门而入。“索总管。”我出声叫道。
      埋首于书案的中年男子抬头,一见来人是我,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却也一刻也没有怠慢,立即放下手中的笔,从堆着账册的书案后走出,朝我躬身行礼道:“三小姐有什么事要吩咐奴才的?”
      索布是侍郎府的大管家,兼管账房以及府里的一切日常事务。别看这索大总管身材瘦小,人长得其貌不扬,对于为人处事那一套东西却是很有心得的,要不完颜老爷怎么可能会把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事都放心地交给他打理呢?
      说起这位索大总管,人家还是有些来头的。索大总管在侍郎府里有一个远房表妹,这远房表妹不是别人,正是完颜老爷的四夫人,也就是完颜琇的生母。话说当年四夫人能嫁给完颜老爷做妾,靠的还是他这个远方表哥从中穿针引线,撮合的好事。
      哎,话都是人说的,什么穿针引线,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拉皮条的么?当然,这关系到完颜老爷过往的风流韵事,我也只能腹诽而已。
      “听闻府里上下所有奴仆的卖身契都是由索总管保管的?”我问。
      “回小姐的话,府中仆役们的卖身契确实都是在奴才这里收着。”
      “那……”我又问,“巧月的卖身契不知索总管能否交给我?”
      索布先是一愣,随即眼珠子一转,答道:“府里有规矩,除非是老爷亲允,否则仆役们的卖身契是不能随意翻看的。”
      索布摆出家规,给我碰了个软钉子,好让我知难而退。
      呵,家规?我在心底冷笑。上回完颜琇破了每房的月例银子要完颜老爷同意才能超例支取的规矩,硬是向账房多支了一百两白银的时候,他索大总管可没有给得这么不干脆呀。
      我二十大板都能挺过来,一个不痛不痒的软钉子算得了什么,想要恃宠而骄,皮不厚怎么行?
      “索总管不能通融?”我是主,索布是仆,我对他用“通融”二字,已经是纡尊绛贵,给足他面子了。
      “不是奴才不愿给小姐,实在是府里有规矩,奴才不能辜负老爷的嘱托,坏了规矩啊……”
      索布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皮球一踢,踢到完颜老爷身上,把自己的责任撇个一干二净,要是我一意孤行强行索要,理亏的反倒是我。
      “索总管真的不能通融一次?”索布既然都混到总管的位子上,又有四夫人给他撑腰,不会连这点做主的权利都没有。
      “老爷看得起奴才,把家交给奴才管,老爷吩咐过奴才的话,奴才时时记在心里,老爷定下的规矩奴才……”
      “索总管不要再说了。”我失去耐性,打断索布出口成章的长篇套话。要是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完颜琇,他索大总管还会有那么多推三阻四的托词么?果然呐,朝中有人好办事,胳膊肘到底是往里拐的。
      “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在这侍郎府里您只听阿玛的吩咐,谁来找您给个方便,买个人情,那都是自讨没趣。毕竟嘛,在您眼里只有阿玛才是您的主子。”我温和地微笑着,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笑里藏刀。
      索布闻言,身躯一僵,脸色瞬间转白。
      巧月的卖身契我是要定了,本以为直接开口问索布要,索布怎么说都会卖我个面子,现在看来,巧月的卖身契只要我想要,肯定是要得到的,就是稍微麻烦些。我是完颜家的三小姐,向自己的父亲讨一张贴身丫鬟的卖身契还讨不来么?
      当然了,我到了完颜老爷跟前就不是要一张卖身契那么简单了。是委屈地向完颜老爷哭诉说索大总管仗着自己是四夫人的表哥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索大总管时常破例给四夫人那一房的人支银子?然后再借着请安的名目,到二夫人和三夫人的耳边去煽个风点个火,让她们帮着落井下石?
      呵,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太清闲,我权且当作是找点事儿打发时间好了。
      都说索大总管精明,为什么我看着倒觉得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巧月的卖身契他迟早是要亲手交给我的,他不趁着这个机会向刚进府不久的我示好,反而为了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有意与我交恶,这不是犯糊涂是什么?
      我斜睨索布一眼,走之前再下一味重药:“您对阿玛这份尽责的忠心天地可鉴,我会记得转告阿玛的。”
      好话坏话说尽,巧月还在房里等我,我不想再干耗着,抬脚走人。
      “小姐,请留步。”
      我正要跨过门槛离开,身后的索布骤然出声留人。
      我转身,只见索布快步走至书案旁的长柜,从长柜里捧出一个带锁的长方形铁盒,他解下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挑了其中一把小钥匙,打开铁盒上的圆锁。
      放置在铁盒里的是一叠写满字迹的纸,纸张的颜色微微发黄,我猜这大概就是侍郎府里所有奴仆的卖身契了。难道索大总管改变主意,愿意给我通融了么?
      索布将契约一张张向后翻阅,最后抽出一张递到我面前。“这就是巧月卖身时的终生契,请小姐过目。”
      我把契约上的内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确认契约上的名字是巧月无疑后,把契约收进怀里。
      索总管之所以是索总管,识时务者,才为俊杰。
      “麻烦索总管了。”我轻轻一笑,道谢告辞。
      回到房里,巧月正焦急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她一见到我进屋,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小姐,您去哪儿去了那么久,奴婢担心死了……”
      “你就爱瞎操心我,在自己府里能出什么事?”我喝了口水,好笑地反问。
      桌上的竹篮里已经装好祭扫用的香烛和供品,等把巧月的事解决掉,我也该快点出门了。
      “巧月,你过来。”我朝巧月招手。“这个,你拿着。”
      巧月见到我手里的东西,刹时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我。“这是……这是……”
      “对,这是你的卖身契。”我替她把话说完。
      “小姐……奴婢……奴婢不明白……”
      “这个你自己收着。”我示意巧月收好自己的卖身契。
      卖身为奴是身不由己,吃苦受屈是迫于无奈,我将巧月的卖身契要来还给她,是想替巧月建立必要的自信心,我想让她明白她不用再活得那么逆来顺受,吃了大亏也不敢吭声,只能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奴婢不能拿……奴婢还要伺候小姐的……”巧月死命摇头,仿佛我给她的是致命的毒药,害怕得不肯收。
      人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而且巧月本就不是性格刚强的人,我想我不能太心急了。“那好吧,先放在我这儿,你若是什么时候想拿回去,再来同我说。”
      “小姐……奴婢……”巧月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委屈得活像个受尽欺压的童养媳。
      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必须告诉巧月,想要不受别人的欺负,首先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
      “巧月呀。”我正色道,“你不为自己争气也要为我争口气啊,倘若你总让外人觉得你好欺负,你主子我在人前岂不是也跟着一起掉份儿?”
      巧月怔怔地凝视我片刻,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的话,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还有。”我加道,“以后紫鹃或是府里的哪个人再敢打你的话,不要怕,给我照着法儿打回去,出了事,我帮你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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