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六个谎言》凌麟

2、2

　　风带起尘土的碎屑与少许燃烧后黑色的锡箔纸灰烬，四处飞扬，腐败压抑的空气下竟夹杂了些水渍微咸的涩味，浮湿的气体沉重得几近窒息。

　　男人身着黑色长风衣，领子高高的竖起，低着头，刘海遮着眼睛，以至于看不明白男人脸上此时透着什么神情。他纹丝不动得站在一座墓前，看着墓碑上另一个没有笑意男人的照片，闭上了眼睛，嘴里苦涩的想吐。墓碑上的男人，是被他称作‘哥哥’的人，可如今竟已化作一墓骨灰，长眠于此，明明已经想好见面后该说的第一句话，现在只能对着冰冷的大理石板默默执佑着。他只是，无法原谅自己……

　　膝下一软，伟岸的身躯竟颓废得跪倒在大理台阶上，男人双手痛苦的环抱着头，纠结着他略长的刘海，疯狂的自责致使表情接近扭曲，闷闷得嘶吼只有痛苦，没有眼泪。不是说了痛苦是会有眼泪的嘛？那么他这算是痛苦嘛？也许不是，也许是憎恨着的，憎恨着自己。

　　“啊！——”撕心裂肺般凄厉的长啸一声，男人的拳头已经落在坚硬的石板上，没有血，有的只是修长的指尖卷索着的几簇发丝，带了些黑色的发根。

　　墓前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已近萎败的花束，是菊。倒是台阶下孤零零的那些花相比之下还算新鲜，那不是菊，是百合，白百合，没有塑料纸的包装，没有过长的花茎绿叶，只有几个全开的白色花苞散放着由一小段花茎插进石缝间。纯净的光芒，闪耀着，像是召唤着幸福，这样，或许就能够幸福了……

　　谁送的呢？……男人已收了嘶喊，愣愣的瞧着这些百合，只是他的眼里没有百合的影子，那只是一道失焦的眼神，干涩的眼睛以至于使人怀疑它是否还能流得出眼泪。长长的睫毛透着诱惑般的魅力，明知道此时不该笑的，可是男人使足了力气不可抑制的大笑出声，明明是笑着的啊，为什么身体总是控制不住的发抖，为什么呢？

　　“你总是让我觉得亏欠了你，星冥……”

　　人，为什么总在失去之后才想到未珍惜的后悔？

　　整块墓林是在山上的，西墓区很安静，几乎很难看到人，这里是去年新开发的，草地保养得当，每个墓碑占地宽敞了不少，石阶气派得全由纯大理石铺设，加上绿色松柏植被僻护，一般的人很难买得起这种天价的墓位。

　　两块不同的墓区之间隔着一段很长的阶梯，阶梯两旁就是微高于墓碑的松柏，墨绿的总觉得有些发黑，星明眯了眯眼，隔了几个阶梯的距离那里有团黑黑的东西，有些不敢相信，是错觉吗，总觉得它会动。他走进了几步，这才发现那只是个穿了黑衣的人而已。

　　“嘘，轻点，你会吓跑它的。”那人动了动，似乎是发现有人靠近了，比划了手指靠着自己的嘴边，示意他噤声。

　　听见了对方的声音星明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男孩子，应该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吧，一时之间为刚才见到蹲着的小小的身躯而误认为是女孩感到好笑。

　　“好不容易才找到它的，不能再让它跑了啊。”男孩突然说道。

　　那也是你的事。星明只当没看见得从男孩身边走过，虽然奇怪在这种地方还能丢些什么东西。

　　“啊！”男孩怪叫一声，这使得他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孩子，这么一看他才发现男孩长得真是精致，少见的精致，那种姿态就像纯净的……水源，天然的高山泉水，丝毫未被世俗的杂质所污染，只是这个世界哪个人又是完全干净的呢？眼前的这个男孩，进了社会触了人事之后，怕是难抵挡各种权益贪婪的诱惑。就算是高山泉水，一旦离开了洁净的冰山，流经的平原多了，难免受了污，染了尘。

　　男孩的目光惊恐得看着他的身后，于是星明条件反射的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回过身，他有些不解。男孩却是调皮的看着星明，“刚才你身后有团黑影，不过它已经走了，刚才我叫得那么大声就是为了把它吓跑。”男孩嬉笑着。

　　真的假的？星明不禁苦笑，怎么看都像是被耍了。

　　“呀，不会刚才把它也吓跑了吧。”男孩突然蹲下身子，继续找着什么。

　　“什么东西？”

　　“一只猫，黑色的。”

　　“黑猫？”星明有些疑惑，像是被诱惑了，蹲下身体，帮忙着找了起来。

　　“怎么了。”找了半天他都没发现个鬼影，本想问问男孩是不是看错了，没想到他又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瞧，看那手拖着下巴的姿势像是已经观察半天了，也许是又被他耍了吧，他为自己的愚钝的行为感到有些懊恼。

　　“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了……回不了家了……”

　　“……”

　　“毕竟迷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啊，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男孩露出一种名为天真的笑容，双眸微眯着，这感觉他真的是在笑着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说出来了呢？他没有问出口，只当是这孩子大脑缺乏某种营养。

　　“正好我也要出去，带你一段吧。”星明的性格是那种不温不火的人，很少主动去帮别人做些什么，只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事情，那就是他不想闻问的。只是见男孩穿得单薄不免有些心悸。今年冬季虽还没到，但是自上星期下了一场雨后气温明显得下降了不少，照这种情形看回升是不太可能了，这种低温恐怕直到进入冬季也不会有所改善的，穿一件单薄的外套根本不够平常人保暖，更何况是这么瘦弱的身躯。

　　“嗯，那再好不过了……可是那只猫……”说着，男孩又朝他的身后看去。

　　“不是说了没有猫的嘛？”已经试过一次，他实在不想再做一次回头的蠢事了。

　　“不是啊，我确是说了我迷路了，可是找猫的事也是实话啊。”

　　“……”

　　不知为何，原本烦躁的情绪在男孩的一番搅和之下现在竟变得意外的平静。男孩调皮的笑容似乎有中某种强烈的穿透力，向别人传达着应该忘记烦恼的讯息，或许能够忘记的吧。他温和的看着他，男孩显然没有发现，只是东张西望的，身体弯上弯下的样子感觉他真是在找些什么，星明很想告诉男孩不必做得那么夸张的，他已经相信了找猫的事情，只是见着那幅生动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不免觉得有趣，不想打断了某种美好的东西。

　　“那还是先找到再说吧。”过久的凝视造就了许多不知名的情愫孕育，星明草草收了视线，为自己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而感到无法理解。男孩的确有一张漂亮的脸孔，过长的刘海添了一层朦胧暧昧的魅力，长长的睫毛也为眼神带上一份迷离感性的色彩，挺俏的鼻梁，殷红的双唇，尖细的下巴，还是那幅纤弱的身躯……星明当然明白自心里涌出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许自己是太久没有某些安慰了，一个人果然还是有些寂寞的。

　　“哇，找到了。”男孩一阵惊叫，“原来在这里啊。”正说着身体就已经朝着某个方向小跑了过去了。

　　这的确是一只黑猫，不是普兰也不是深褐，星明暗暗告诉自己对于这点他的确没有怀疑过男孩……只是它的四只脚掌是白色的，身体很小，耳朵造型也很独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或许叫什么耳猫吧，不过让人操心这点看起来和眼前的这个男孩还真是接近……

　　“我叫夜夜。”出了墓园后，男孩只是低着头，一心逗着抱在怀里的猫。这么看看，那猫的确很小，深褐色的眼睛有种逼得人不敢直视的锐利，这么小就已经有这种气势，品种这种东西还真是具有浑天独厚的强烈魅力。

　　“冬天快到了吧，听说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呢，是吧？”男孩低头像是询问着黑猫，可是那道目光却是失去了焦距，深沉的见不得底……

　　“嗯？什么？” 突然男孩就着耳朵凑近了黑猫。

　　星明微笑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花样了吧……真是的，明明十七八岁了，却是一幅长不大的样子。

　　“星星跟你说谢谢呢。”

　　“……”星星恐怕是那只猫的名字吧，和他名字中有个相同的字，真是喜欢不起来，本来他对动物就没有什么好感，作为正常人不会因为由于和某种宠物有着相同的名字而值得高兴的吧。

　　“还有什么事吗？”看着夜夜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星明还是忍不住问了，虽然明知可能又会上当。

　　“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没有什么能够作为回报的东西，所以我决定了，不如在一起吧，以身相许。”

　　星明真的是被吓到了，这是夜夜开的最大的玩笑，可是震惊归震惊，在震惊之外仅有一点点他的私心，竟是有些窃喜，于是他拼命闪躲着自己的眼睛，不想让心里那种不正常的感觉被那双纯净的眼睛读出来。真的是疯了，自己是，夜夜也是。

　　“别开玩笑了，快回去吧。”星明正色道。

　　像是被星明的表情感染到，夜夜难得的也有了认真的表情，只身挡在他的面前，“我没有开玩笑！”

　　空气中又传来一股涩涩的味道，那种离去后抑郁伤感的情绪就像瘟疫一样，弥漫在各个角落，一阵一阵的，闻得人不舒至极，冷冷的温度，那些恐怕是感受不到的吧……经过的哪怕是微风，在这里竟会有想抓住它的冲动，因为在这里所有的都是所失去的，所以会情不自禁的抓住那些想离去的，以此不想再错过更多……

　　“我说过的，今年冬天也许会很冷，只是一年而已，一年的约定，一年后若是彼此没有感觉，那么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选择离开，互不侵犯。”

　　很有趣的约定，星明微微笑了笑。可是一年后，谁又能真正做到那般洒脱？他面对不了感情这层沉重的枷锁，好比长眠于此的那个人……只是长久的恐惧失去，就永远无法得到，他承认眼前男孩的一切的确吸引着他，所以他柔和一笑，告诉自己，也许可以。

　　“我叫季星明，夜夜。”

　　他伸出手，朝着夜夜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