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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天气突变,时刻准备着狂风暴雨的早晨,黑云卷裹狂风,将风中的落叶,刮得满天飘飞。
这个天气,实在不宜出行。张家铭自门外卷着狂风,半截身体还带着落叶,满身湿气的顶开白色雕花的独立病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徐维铮。
徐维铮冷硬的脸庞霎时有些不真切,等张家铭再去细看,徐维铮已恢复平静无波,高深莫测的模样。
张家铭讪讪的笑了一下,喊了一声徐大哥,进了门,拿起门边的白色毛巾搓搓脸上的雨滴。
“去做什么?”
“找工作。”张家铭放下手里的招聘报纸,端起白色透明的一次性水杯,对准饮水机,二分之一的冷水,二分之一的温水,烫烫的喝了一口。
徐维铮没说话,只淡淡瞟一眼那种黑白之中印点彩色的32开页面,就让人觉着低级。他来的时候,地面一个黑色的布袋大包,寒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桌面散布着凌乱的招聘剪贴。
正在皱眉之间,张家铭回了一个羞赧的笑容给他,显然看到了他的视线。
“很丑的袋子,但是是我妈妈给缝的,帆布制作,很牢固。我今天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对了,你等等!”张家铭走过去,蹲下来打开黑袋子,在里面掏了一淘,再起身时,手里拿了一只盒子,递给徐维铮,说:“徐大哥,我欠着你的钱一定会还,借据我都打好装在里头,此外,里面还有我妈缝的一双鞋垫,万能的除湿防滑垫子,可舒服。你、你要不嫌弃,就接受我这番好意。”
徐维铮面无表情的接过去。
张家铭顿时有些欢喜,将徐维铮这点奇怪,归结于他昨日说的,家中出事。越发的想讨好徐维铮一样,对他笑了一笑,满带善意。
“我昨天想了你说的话了,我现在——,确实活的挺窝囊,没有这点钱,或许就挨不过了。”张家铭伤怀的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他惨白的又是抬头一笑:“徐大哥,我就先借着你的钱,维持一段时间。等我找着了工作,安顿下来,我就分期给你寄钱去。”
徐维铮还是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张家铭把桌上的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张揣在那个黑色的大袋子里,用力的一甩,把硕大的黑色包裹,扛好上肩,认真的和徐维铮道别:“徐大哥,我走了啊,谢谢你。我会还你钱的。”
徐维铮一把抓住他的手,几乎有些费力的,开口说话:“你什么也没有,怎么打算?要去哪里?”
张家铭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随机又慢慢弯起眼角,给徐维铮一个善良的笑容,黑色眸子里发这光。
“徐大哥,说实话,我、我还没有打算过。我今天出去找工作,年纪未满十八,又没有证件,还没有一分钱,人家都——,不收我。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的眼睛里开始染上浓重的忧郁,慢慢的又散开,最后他淡淡的扒开徐维铮的手:“但我这样,已经不算坏了,到了这个份上,还能遇上你这么好的人,总算有了一点希望。我想,生活就是这样,可能会不如意,谁都会碰上没有打算的时候。但是,哪有一直没有打算的生活呢?”
徐维铮深深地看着他,张家铭顿时脸颊发烫,觉着自己多言了,收了心情,他努力轻松一点的微笑:“徐大哥,再见了。”
如果这一声再见,可以和过往种种,一刀了断,青丝白丝尽斩,愁事喜事都忘记,那么也值得当做诀别之音,瑟瑟的想和。
可惜,无论对于张家铭的过往,还是徐维铮的过往,这声再见,无论如何都了断不了,甚至,只是一个开始的边角而已。
徐维铮昨天,刚刚经历他十八年人生首次的酷刑。这场酷刑,不是来自身体,当然,任何来自身体的刑法,他从来没当回事。真正可以让徐维铮称之为酷刑的,是纠缠的内心,顽固的悔意,浓重的复杂。
对着自己同样疼爱的小姨,听她哭出生命,终于有了光彩一样的告诉自己,儿子找到了,大家都以为她疯了才会有的幻想的儿子,找到了。
再然后,大哥徐维易匆匆赶回,神色不妙的宣布,那个原本在某处被人收养的代名为张家铭的少年,和家人失去了联系。
徐维铮当即抢过资料,一眼就看到了封面上,偷拍的,那张漂亮精致的脸。
头脑空白之际,徐二小姐也颤抖着抢过资料,一行行看下去,忽然天啊的一声,晕厥过去,醒来开始哭,哭的撕心裂肺,住进了医院。
徐维铮看到,在最后几行的打印格式的陈述上,无情的写道:张某于X月X日,将张家铭以十万价钱,卖个男妓倒卖贩子王某某,从此失去联系。
那一晚上,徐维铮对着华丽的欧式繁复吊灯,白茫茫,空泛泛的不知所措。
第一次,他体会到了,绝不是每一个未知的领域都值得去尝试,因为你不知道,那一次冲动的尝试,看起来颇有退路,可是就算你再精明强干,让命运搅合起来,你还是如同在迷雾前行。
他自己得意洋洋的挥霍青春,仗着家中的保护伞横行,这么多年,自以为天下无所不及。但是一不小心,得意过头,命运给他一个惩罚,让他干了一件蠢事,引发了他这个年纪所不能承受的后果。
再面对这个少年,妖冶仙气,那一声经过贫穷磨洗的光华,甚至沾上了深沉的灵气,叫人一眼过目不忘。再对上这双黑如曜石的眼珠子,他或许还是会想起那天深夜,它们如何在自己掌心里,变得苍白无度。
徐维铮意识到张家铭轻飘飘的穿过他,快要离开自己的视线,快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之外,容不得他多想,徐维铮恶狠狠喊了一声:“张家铭!”
十八岁的徐维铮用力的将张家铭一拽,收入怀中。
力度很大,张家铭踉跄一大步,肩上厚重的黑色包裹重重的掉了,反应不及,直直的撞上徐维铮的胸膛,鼻子发酸,泪珠自动浮上。然而这点震惊,和徐维铮喊他名字的震惊比起来,就算不上什么。
他惊动的抬起头,惊吓的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徐维铮一愣,手却没有放开。他低头看着这个人,这个胆敢让他徐维铮背上不知所措的负罪感的少年,眼神错综复杂。
还是容不得他多想。
张家铭立即的,惊恐的挣扎扑打,奋力向前,扑向门边。
徐维铮咬着牙,抢先一步,将路口封住,用力的攥住张家铭的肩膀,张家铭还在拼命撕咬,他不得不抵着张家铭的脖子三寸,将他抵在墙上。
“张家铭!你冷静点!你疯了!”
“混蛋!放开我!放开我!”张家铭的眼睛迅速的蒙上水雾,绝望的悲恸着哀嚎:“求你,放开我,不要!不要把我卖过去!”
徐维铮又是一怔,眼底冷光一闪,用力扭过张家铭的手臂,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我不会让人卖了你,知道吗!”
张家铭蓦地止住了扑打,抬起头,颤颤巍巍的,用泪眼迷茫的看着他:“你不是、不是来卖我的?”
徐维铮放下手,烦躁的扒扒头发,别过头,闷声说:“我要是,就不会救你了。”
张家铭呆了一呆,瞬间羞愧内疚,结结巴巴的问:“那、那你——”
“我想着、想着帮帮你,就查了你的名字。”徐维铮艰难的开口,觉得嘴唇有些颤抖,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用力撕开,扯出一根,塞在嘴里。
“我不会害你,张家铭。我查了你,才知道,你过得这么不容易。你一离开这里,恐怕就会有人找上门,把你继续卖过去。知道吗?张家铭。”赎罪一样的念着这个名字。
张家铭如遭雷击,看一眼窗外,走廊里护士小姐优雅的推着器械台,忙忙碌碌的从门前穿过。外面黑压压的世界,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幽暗莫名。
半天,张家铭抖着唇,用力的扶住滚烫的头,无奈的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低声啜泣一会儿,他再度盯着徐维铮,带着哭腔,红着眼睛低低的问:“徐大哥,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徐维铮年轻的脸庞,在烟雾中飘渺遥远,只听得他的声音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略带疲惫,依旧稳当的自那堆叠的烟雾中传来:“怎么办啊……,先去我能看着的地方吧,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