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负》漠孤忆

3、三、

　　三、
　　【当年白蛇西湖畔纸伞为盟，博得一段佳话。如今我愿仿效前人，纵使不得善了，我也愿放弃一身修为，换取三世情缘。】
　　【此生不得偕老，既是相守一瞬，亦是一生。与子携手，了无遗憾。】
　　【承虞，我要你记住，我的名字叫单（shan）瑶，就算我不在了，也要记一辈子。】

　　董承虞很庆幸自己娶了单瑶。
　　似乎单瑶和烟玲住进自己家后，两人之间情愫渐生便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直到结了婚，董承虞依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跟梦一样。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一点温存，一点欣喜，便是一日的幸福。两人似乎都从不奢求更多，只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董承虞自己办了个私塾，整日教一群小子念之乎者也，也靠着教书先生的身份赚些碎银。单瑶则把家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从来不用董承虞分心。日子并不宽裕，却无丝毫怨言，董承虞总想着，自己这天仙般的妻子应该生活在王府大院那种高贵之地，却愿意与自己守在这种贫苦的小宅子里，于是心里的感叹与愧疚愈发浓起来。
　　单瑶却只是淡淡笑着，说：“愿与君共此生清贫。”
　　得贤妻若此，夫复何求？

　　董承虞每日拖着一身疲惫，跨进这小院子，看见那抹时而匆忙时而闲暇的丽影，心里就是阵阵暖意。只是不知为何，近年来，单瑶的身子却是越来越虚弱，时常卧榻不起，再难看见那些个身影。烟玲也不复往昔的娇俏活泼，秀眉间时时笼着愁云，有时在屋外还能隐隐听见屋内姐妹俩的争吵声。
　　董承虞只是一介书生，除了能教书，顶多只能帮人干些零散工赚些铜板，现在不仅要供起这个家的吃穿用度还要替单瑶抓药，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若不是有单瑶坚持在家内外打理帮衬着，只怕这间小破宅子也早就是别人的了。
　　董承虞也实在不懂单瑶的病究竟是何怪病，自己花去了不少银子给她抓药熬药却终究不见好。最后还是单瑶自己出言劝他放弃，董承虞实在于心不忍她日日受这病痛折磨，只是更劳苦的在外工作，希望多赚些，买了更好的药材，她便好的快些。

　　董承虞坐在堂屋里，隐隐约约又能听见烟玲在内间的争执声，他把青伞横在腿上，手轻轻抚上伞面，触手是细腻的油纸，脑中闪过往昔的一点一滴，从初遇到现在，一丝丝温柔缠绕心间，将贫苦的酸楚也掩埋下去。
　　多少年前，在那个秋雨缥缈的洞庭上，一叶扁舟里，在无人知晓中便一见生情缘，芳心暗许。而这把伞，在当年她托他人之手送到他手上，便是默默向他许了这个誓约。得一世相守，何憾？
　　只是，放不下，松不开，舍不得。
　　这个人，他是万万不能负，不愿负，不敢负，好似若如此，便是噬心刻骨、万劫不复！

　　这伞，已经没有了当初淡淡的鲜艳。

　　单瑶倚靠在床上，苍白纤细的指覆着被面，暗沉的被面衬得她的肤色宛若透明。
　　“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单瑶摇摇头，抬起手覆上他的手，五指颤抖的收紧，好半晌才似有力气开口一般：“对于单瑶而言，与夫君已是相守一世，不离不弃了。”
　　董承虞鼻头一酸，强忍着才没让眼睛湿润：“瑶儿说什么傻话。”
　　单瑶摇摇头：“夫君可知单瑶为何名唤单瑶？”
　　“瑶儿是傻了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名自然是父母之意，瑶儿莫要再问了，如今我可是多少个指头都数不出你问了多少遍了。”
　　单瑶轻笑起来，这一笑衬着苍白的面孔却越发艳丽，董承虞心下叹惋，这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我承虞又何幸之有！

　　单瑶比往昔更加迅速的虚弱下去，最后竟是一日不见醒来几次。董承虞急得两鬓都泛起斑白，而烟玲却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言不语。
　　那把青伞如今看来已经老旧不堪，色泽黯淡，还染上了几点岁月的斑痕。这日，董承虞趁着单瑶清醒之时，坐在床畔轻轻抱住她，握着她的手抚着那把青伞。单瑶却只是温和的看着那把伞，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生怕打碎了这安静的幻境一般。
　　“夫君，单瑶看见了那年的洞庭。”
　　董承虞浑身一震，不由僵住了。
　　“单瑶看见了船舱边上的书生，眼里尽是焦急之色。船外是飘飘洒洒的细雨，他却不管不顾的冒雨冲进城去。单瑶想，如果能把自己的伞给他多好。”单瑶的声音很轻很轻，稍有不慎便会消散一般，如此之轻却如泰山般重重压在董承虞心上。
　　董承虞收紧双臂抱牢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喃道：“瑶儿，那书生收到了你的伞，而且会珍惜一辈子。”
　　单瑶目光骤然闪烁起来，她笑着说：“夫君，单瑶给你念些句子。”
　　“好。”

　　【君不见水天行岸两相阙，星云伴日月。】
　　【澜澜眷痴低语时，君不负吾不负君。】
　　【思君不见，君安不？】
　　【君不见水天之岸两相悦，相晴同君悦。】
　　【踏清寻去枉见君，痴是梦舞裙。】
　　【思君不止，愿君安。】

　　“思君不止，愿君安。”
　　董承虞猛地抓紧了单瑶的手，只望如此便可天荒地老，耳中再无万籁可扰、眼中再无众相可掩。却奈何，只慢慢感觉不到了单瑶的力度。
　　“夫君，记住，我是单瑶，一辈子。”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再听不到一丝气息。董承虞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只顾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然而不消片刻，怀里突然绽放出淡淡的青光，单瑶身上散出无数光点，董承虞惊慌失措的抱紧她，似乎这样就可以永远留住。
　　单瑶的身形开始消失，满屋子的青光飘飞，星星点点的逸散到屋外。最后，床上只剩下了董承虞，和一把已经失去了颜色的破旧纸伞。

　　“瑶儿，瑶儿，你总问我知不知你为何唤作单瑶。”
　　“你以为我不知，其实我早已明白，单瑶，单瑶，伞妖啊！”
　　“你介意你的身份，你也怕我惧你的身份，我又如何不惧你总想着这些虚无。”
　　“瑶儿，瑶儿，你这傻瓜，不是说好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吗？”
　　“瑶儿，你不知痴缠半世，得一晌贪欢，总抵得过人妖殊途。”
　　“瑶儿，你这又是何苦！”

　　董家丧妻，丧事办得清冷，灵堂三天来都只有董承虞一人跪守着。他怀里抱着一把伞，目光痴痴凝在空棺前的灵位上。烟玲站在门口，娇俏的脸上尽是冷漠，几天来都没有理睬过董承虞，今天却破天荒开了口。
　　“姐姐早已知晓这辈子是与你不得相守，便日日夜夜求佛，用她一身修为换来你们的三世姻缘。她为了你，每日都在忍受灵力缓缓流逝的无力，每夜都在忍受元灵点点反噬的痛苦。这一切，你都看见了吗？”
　　董承虞仍旧跪着，垂头不语。
　　烟玲冷哼一声：“你这辈子也就只是个书呆子了！”语罢，身影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