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谷升》普洱普洱

14、熟稔·其二

　　【第五章·熟稔·其二】

　　城墙脚下的破败院子里——
　　秦老见珐琅心情低落，便收起了玩弄的心思：“其不相瞒，我曾与画士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碰巧去晋国的国都送货，目睹了画士当着众大臣的面拒绝给京王画祥云龙腾图的风姿。”
　　“这种事哪里值得称为风姿，只是恰巧我不喜画龙罢了。”珐琅淡淡道。
　　“只是自那事起，画士清高的名声便传开了。”秦老笑道，“敢问而今这天下谁不知道画士的画工了得，堪比前临的千慈郡主呢。”
　　“珐琅不过是个靠手艺混口饭吃，倒是万万不敢与郡主那等皇家贵胄作比较。”黑纱后依旧是模模糊糊，看不见那人此时的表情。
　　“只是那郡主倒也命苦，年纪轻轻的就被迫害早亡了，临王若是不做这孽，如今临国也断然不会改国号为屰。”秦老的话语间带着惋惜。
　　“你倒是清楚这些个事。”
　　秦老笑了起来：“能不么，去了那么多个地方，要是不知道这些个说闻，那可就算白走了一遭了。”
　　“这倒也是。”珐琅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老眼眸微睁，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忧地问道：“画士，你说你也是在不停地前往各地，可是而今天下七分，正值乱世，相互提防，进各国城门都需要本国的通行令符，那敢问画士身上都有几个国家的令符呢？”
　　“就一个。”
　　“是哪个国家的？”
　　“所有。”
　　秦老诧异，惊呼道：“莫非是七棱玉符。”
　　珐琅点头，从腰际拔出一个锦袋，将里面的物件倒出，有光华闪现，置于手心。秦老赶忙起身过去看。
　　这玉符是柱形的，由上好的黑玉制成，却又偏偏显得质感通透空灵，玉面镶嵌着金饰，红色的璎珞上挂有一颗鱼形珩玉，美得不可方物。
　　柱形侧边有七个面，每一面上分别刻着的古朴文字与图案，各自是七国的象征:嵊为水，咸为雪，晋为丘，瀛为蛛，商为贝，祯为叶，屰为刀。
　　相传持有七棱玉符的人不受限制哪儿都能去，即是可通达各国的物件。七棱玉符世上仅有三枚，而其主都未可知，就连黑市最好的探子都探不出底细，不料其中一块竟在眼前的画士手里。
　　“你究竟是何人？”秦老语气变得严肃，不禁重新打量起了眼前坐在门槛上的那人。
　　“不过是个画画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若是没有一定的权势地位，那你又是如何得到这符的？”秦老的惊异未退，开口询问这符的来由。
　　珐琅把玩着手中的锦袋，食指缠绕着系袋口用的流苏，磨叽了一会儿，故作娘气，压着嗓子说道：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哦，这东西是……”

　　这日午睡过后，枣儿去找珐琅，到了房间却发现唐妈正在给珐琅收拾行李，而物主却不知在哪里闲着瞎晃悠。
　　“又要走了。”枣儿的语气并无疑惑，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严肃老沉，像块石板，和他灰色的眼珠一样没有生气。
　　唐妈将叠好的衣服塞进了木箱里，叹了口气：“是啊，又要走了……”
　　木箱内分成三层，最上面的放了两套换洗的衣物还有一双里头纳了层棉絮的新鞋。中间一层做成了两格，是可拉出抽屉的样式，左侧一格是宣纸、绢布与各类画材，右边一格是瓶瓶罐罐的药，都紧紧地挨在一起，这样背负在身后行走时东西才不会倾倒。唐妈又随手将桌上放着的几打包在油纸里零口蜜饯放在了最底下的那层。
　　看着这层未装满，唐妈一拍后脑勺:“哟，烙饼合子还在厨房里，我倒忘了。”
　　“我去吧。”
　　枣儿转身，先她一步出去，刚出门就看见珐琅正从大门口走进来，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心情似乎不错。
　　“珐琅，你刚才去哪儿了？”枣儿那张犹如石刻的脸上有了丝丝的松动，语气轻松愉悦。
　　珐琅摇了摇手中的白瓷瓶，而后把瓶子藏进袖子里，坏笑着说道：“我刚刚去剌谬那儿玩，他最近弄来了一瓶难得的红颜料，还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说是一旦沾上一点就再也弄不掉了，趁现在他还没研制出除迹的药粉，这种好宝贝非得让阿黎也见识一下。”
　　语毕，珐琅摘下帽笠，露出那张无论何时看到都会让人耽溺于其中的脸，五官中眉唇极淡，更显得鼻眼传神，透着灵气。金发曝露在光照下，刹那间映辉苍穹，眸子如琥珀般通透而又深邃，似是将天地间的所有光彩都尽收其中。
　　那是一种奇异的美，不同于宋黎川。
　　一个安静似干净圣洁的神祗，一个灵动如游戏人间的妖精。一静一动，相辅相成。
　　而此刻那人的脸上却带着痞气的笑容，嘴角上咧，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不知肚子里又装了什么脏水，开始盘算坏主意。
　　“师傅还在休息，早上他为了教真茼读书写字，费了不少心思。”枣儿猜想珐琅肯定又要对宋黎川做些什么了，开口阻拦道。
　　珐琅撩开珠帘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帽笠放置在一旁，拔下了一直插在发间当簪子使的木箱钥匙，递到唐妈手里。然后从木箱里取出了一支毛笔，又扒拉了两颗红枣出来，一颗丢入自己的嘴中，出门时趁着枣儿不备，将另一颗迅速地塞进了他嘴里，叫枣儿吓了一愣。
　　珐琅见自己得逞了，便直接去了宋黎川的那屋，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转过身子朝枣儿翻了翻反手背，示意他别跟过来，随即坏笑着进了房间，木质雕花门渐渐地闭合，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枣儿虽知师傅肯定会被珐琅使坏，但也拿珐琅没办法，就只好嚼着红枣去厨房拿烙饼了。

　　“原来是宋大夫的。”
　　秦老捋了捋下巴处的那一绺山羊须，这才明白过来。
　　现今正值乱世，各国之间时常有摩擦，战争发生，伤亡不断，所以医生被捧到了很高的位置上。其中素有“神医之命的宋黎川更是被各国君主奉若上宾，希望他能为己所用，若这符是宋黎川的那倒就不意外了。
　　珐琅将符收到袋中，系紧，塞回了腰间，然后抬头对秦老说道：“这选择对我来说过多，所以才会麻烦。”
　　“天大地大，画士已是不受束缚的人，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只是……”
　　“只是什么？”珐琅见秦老支吾，便询问道。
　　“只是画士为何缘故要这么急的出行？现在已快近黄昏，走不了多久就要找地方歇脚，若是真想赶路应选在清晨。”
　　珐琅大抵是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便笑开了，许是肚子笑疼了，一边揉肚子，一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秦老见得如此，不由被珐琅逗笑了，转身张手，去将刚才晾在竿上的衣服都收了下来。
　　“怎的？”珐琅见他动了起来感到奇怪。
　　“不是要出门么？那我就先做好准备。”秦老将衣服放进盆里，又附身把衣盆抱起，抬头对珐琅说道，“西北角那儿有个商帮叫我七天后去运货，本想住几晚再走，既然你来了，那便直接上路吧。”
　　珐琅一听要走，顿时来了兴致：“哎呀，那我们要去哪儿呢？”
　　秦老将衣服端进屋子里一件一件晾起来，打算阴干。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从屋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咸国。”

　　宋黎川今天有些反常，睡得格外久，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还不见人影。
　　真茼有些担心，便要枣儿去了房间看看情况。宋黎川的床放在主屋的后间，枣儿住在前室，因为宋黎川腿脚不便，原想着这样的话晚上起夜好有个照应，可这么多年来宋黎川却从来没有在夜间传唤过他。
　　枣儿绕过楠木屏风，来到后间，却发现宋黎川坐在榻上一手拿着湿汗巾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拿着铜镜。
　　“师傅是病了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见状，枣儿有些着急，语气透着关切，作势要上前来给他把脉。
　　宋黎川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右手，表示自己并无碍。
　　“那是……”枣儿不解，依旧板着一张脸，没有多余的表情。
　　“被暗算了，不但偷了我的符还……”宋黎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手上不住用汗巾用力地擦着，额头上被搓得通红一片，“养了这么没良心的东西，果然家贼难防啊！”
　　枣儿虽不知下午在屋里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单听宋黎川说话时似笑似骂的口气就知道这事一定和又珐琅有关。
　　宋黎川拿下汗巾，却见汗巾上还是和刚才一样干净，没染上别的颜色，不由认命般的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妥协：“罢了罢了，不遮着了。”
　　就在他放下手来的那一刻，枣儿那双像是弥漫着大雾的眼睛里，突然刮起了风暴。珐琅喜欢在师傅身上画画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这次……居然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朵莲形花钿。
　　原来午时珐琅让宋黎川见识的是这个，难怪从屋里出来时珐琅笑成那副德行，背上木箱捂着肚子撒丫子冲出大门逃走了。
　　宋黎川见枣儿面瘫的脸因憋笑而显得有些崩溃，顿感不快。
　　看得枣儿一阵心悸，心叫“不好”，这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宋黎川生气。平日里宋黎川无论对谁都是好脾气，温温和和，带着笑容。却只有在对待珐琅时，他的才会有别的波动。虽是如此可眼里却没有半点怒意，原本不笑时也噙着笑意的桃花眼，被气得起了水意，微微发红。
　　比起生气动怒，倒更像是伤心委屈。
　　枣儿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恢复平静，扶宋黎川起身坐上木轮椅，推着他去餐厅。
　　宋黎川表面看起来平静，内心的算盘却打得“啪啪”直响，宋黎川咬着牙喃喃道:“臭东西，下次回来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宋黎川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眼，院子中四下暗了，只有前方的屋子里饭香四溢，门口左右各点着两盏灯笼照着路，心里顿生暖意，想道:“你这次回来只住了四天，我又不是不给你玉符，非得这样不辞而别……”
　　而欠收拾的那个人此时正侧靠在往北去的板车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望着天边渐闪的星星揉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