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舞流年》月沙

5、第四章 兄弟

　　是夜，澜苑。

　　浅浅把涵钰白天作的让靖王门客赞为惊世之作的诗誊抄在澜苑门口的影壁上，且不说这小小人儿站在木架上写起大字来也行云流水颇有风范，就说木架下紧张看着她的涵钰，脸色也极为好看，一阵儿红一阵儿青。等到浅浅终于写完跳下木架，涵钰才松一口气，无奈道：“浅浅啊，你这招摇撞骗的干这些干嘛，要是哪日爹爹来看到了，我又要遭殃。”

　　浅浅把涵钰手里的灯笼接过，退远了照着影壁欣赏自己的杰作，也不管涵钰依旧苦着的脸，笑道：“少爷，你要是早点儿大显身手，咱们府里就不是铭翊称横了。”

　　“还大显身手呢，你没看今儿差点把我憋晕过去。”

　　浅浅想来确实觉得涵钰当时表情搞笑，不禁笑出声来，道：“估计当时在座的，都没有想到世子‘您’能也出那样出彩的文章。你满头冒汗的样子，可真吓我，我还担心，要是你又交白卷，或胡乱写几笔，要讨王爷好一顿揍的。”

　　涵钰也笑道：“我真的就恨那些文绉绉的诗呀，词的，难道我写一篇什么不得了的佳作，辽夏就不会对大胤虎视眈眈啦？难道我不学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不会说‘这桃花开的可真好啊’？”浅浅转过影壁向内院走去：“少爷你又在诡辩了，若没有文以载道，咱们的文明怎么流传？若没有这些美丽的文章，咱们怎么去想象江南有多美？大海有多辽阔？”

　　“好啦，你还是留着和铭翊交流去吧，我听着就头疼。”

　　“说起来，铭翊今天怎么偏选了这么个文体应试？还写得死气沉沉的。”浅浅说得语气有些试探。

　　涵钰望着庭院深处，倒映在阁楼上的波光，却不正面回答，只道：“浅浅，你和铭翊都七岁了吧？翻过这个年，我也十岁了。从前我总不可思议，为何古人会有十二岁拜相，十四五称帝的，难道他们生下来就是大人？后来见着铭翊，和你才一般大，却让人觉得他似乎早已心智成熟。现下大家都还小，还有蛛丝马迹可以察觉，等再过几年，恐怕连爹爹也会被他糊弄过去。……唉，我总觉得，我们不似爹爹的儿子，倒似爹爹撒的草籽，他播种了我们，就作壁上观，看我们能长成什么样子，即使他揍我，我也觉得是揍给夫子看的，他才不在乎我能不能吟诗作对呢。但我还是想他能多看顾我两眼，哪怕是做个样子，也是我爹在教养我啊！”

　　“所以，你总是故意写不出文章，引得王爷生气吗？”

　　涵钰脸一红：“那也不是故意的啊，我确实写不出来，呵呵。”

　　“玉花悄使枝鸟散，絮坠纷纷舞明年，”浅浅轻念着坐到花圃前，道：“铭翊要是知道你能写出这样好的句子，一定不会写什么《寒梅赋》了。少爷，你愿意相信铭翊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吗？”

　　涵钰看着目光澄亮的浅浅，明了到眼前的女孩何尝不是有超常的洞悉力，他更加明了到，弟弟铭翊，和浅浅有了甚至朝夕相处的他也无法比及的友爱。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自然是相信的。”

　　王府正殿。

　　王妃抱着暖炉斜在贵妃蹋上，冷眼看着安王灯下的身影。正殿空旷寂冷，只有火炉里通红的柴棒蹦出的火星在噼噼啪啪作响。安王坐在火炉前，手里拿着两个儿子的笔墨，看的兴趣盎然。良久，他才抬起眼，屏退了下人，对王妃道：“夫人不来看看？真是有意思的很。”

　　王妃不理他，只侧了侧身，道：“安王府全家上下集体演了一出戏，王爷您觉得这值得我高兴吗？”

　　安王干咳两声，知道一时兴之所至，忘记身边的王妃已不是那能和他比肩看天下的王妃了，多年前的错事，在夫妻间形成了无法弥补的裂隙，他虽不悔恨当初，但也觉得愧对爱妻，是以每每不敢惹王妃不悦。当下忙陪笑道：“我的好夫人，为夫又忘形了，这话，应该换个方式说，换个方式。”

　　“你也不必如此，我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不喜欢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在揣时度事。小钰是那么纯净的孩子……”

　　“夫人呐，小钰今天可没做什么不纯净的事情啊。”

　　“还没做吗？”王妃眉眼一挑，“他为什么今天不装白丁了？难道真是怕你揍他？这下经靖王那老东西的嘴一宣传，可就人人都知道安王世子也是文采飞扬了。”王妃越说越气，她最气的就是涵钰今日的表现欲，为什么这孩子不能更加淡然呢？

　　“你那心眼儿啊，就在小钰身上转来转去，咱们的铭翊从小就这么会省时度世，怎么没见你动动肝火？”

　　“铭翊不是你的得意之作吗？”王妃心里最深层在意的，是铭翊出生那年，神算子所批的“兄弟相争，永世不宁，天下皆乱”，就因为这一句话，给了王妃一个无比巨大的刺激和伤痛，近日那谋士胡乱又说出这层意思，让她难以自拔地又沉入巨痛。

　　“那不是铭翊的错啊！”安王知道王妃又想起了往事，轻拍王妃的手，柔声道：“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忘了那‘兄弟相争’的语言吧。铭翊渴望你的爱呢。”

　　王妃转头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她其实什么都明白，都是她的血肉啊。

　　安王拿起两个孩子的文章，笑道：“来看看吧，在文章一道上，始终铭翊要胜出许多呢。”

　　“这孩子太像你了，什么事情都算得太精！他知道他正常发挥别人也不会给他‘神童’的名号上再加上什么。但换作小钰，却能一鸣惊人。他这么做，不单是‘让贤’，更是在揣摩你的心意。他知道你想给靖王一个震撼，知道小钰始终是世子，始终你是要他扬名的，所以这次他压抑了自己，给了你一个满意，给了小钰一个人情。我并不喜欢我儿子小小年纪便搞得思算太过。”

　　“夫人的心，可真要习惯慢慢分点给铭翊啊。你适才所说全对，可你想过没有，承情的小钰何尝不在思算？小姑娘浅浅做了平淡无奇的文章，大家都猜得到，是在有意避风头，而傲才的铭翊也做了平淡无奇的文章，小钰并不惊奇。可见他心里是猜到弟弟会这么来一手的。他虽没为自己算计利益，但周遭的人心境况也是了解地七七八八的。不过，他这两句诗，都出了我们的意料，确实很不错呢。”

　　王妃幽幽地看着炉火，叹道：“咱们真的要完全放任他们成长吗？”

　　“唉，这世上虽没有神怪，但命理一说，还是有理的。神算子当年已说过，这两个孩子只有由性生长，才可显出最大潜能。才可将这浊世转清。夫人，哪怕背着‘不慈’的名声，咱们也只能任其不管，看孩子自己的造化了。”

　　馥清园。

　　夜已经很深了。帐幔中的铭翊并未睡下，他蜷缩坐在床角，他并非全为今日之事烦思，而是一年多以来他总是少睡，每天有那么多值得他推敲、总结的事情发生，待到夜里，他才得以安心地静静理顺。没有任何孩子像他这么步步为营，却诚然也没有任何孩子似他这么全观大局胸有沟壑。

　　在铭翊的总结下，这一天，他犯了两个不可饶恕并且重于之前任何时刻的错误。一是他终归小瞧了涵钰，他一直认为涵钰的能力脾性在他的掌握之中，但他还是错了，今日之事证明，涵钰出了聪明之外，在“事故”上并不差他多少。而今日的这一出，自己不但画蛇添了脚，还多半赤裸裸地向涵钰暴露了他的意图。这让他很不爽，十分不爽。

　　第二，他懊恼的是他自己，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压抑自己去衬托涵钰出头？他心里有种汹涌的念头，在告诉他，他在乎这个哥哥，本意是想要保护他。但他甩甩头，脑中浮现自涵钰回王府后，王府上下幕僚、家将、仆人、杂役们的变化，那些在他们各自眼底挣扎的势利，让铭翊一次次的心恨。全府上下，似乎都在比对，是奉迎将来袭爵的世子会得势，还是奉迎已才名远播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小少爷会得势。

　　无论在表象里涵钰多么被王爷不待见，但世子的光环铭翊永远没有。在铭翊七岁的生命里，除了与父亲西游时曾得到的父爱，他几乎没有任何温暖可言。冷漠的母亲，生疏的兄长，疏远了的父亲，在这样的长夜里，父母可能在烦恼早熟的儿子，兄长可能在观望虎视眈眈的弟弟，但，他们都情有可舒。父母有彼此，兄长有浅浅，而他，只有自己。

　　想到浅浅，铭翊眉头更加一紧。淡淡的女孩儿，笑起来象一抹清新的晨光，她是那么内敛，那么聪慧，那么的让人愿意亲近。可是，她，是属于涵钰的，这样烦恼的夜晚，浅浅一定浅笑低吟地与涵钰在细数今日总总，可他，蒋铭翊，有什么？？？

　　想到这里，他重重地把被子掀起来摔在一边，被子滑落的声音惊醒了陪侍的丫鬟小悦，小悦轻呼道：“少爷，怎么啦？”

　　铭翊叹口气躺下，道：“没事，你睡你的。”

　　“哦。”

　　夜深沉，铭翊渐渐睡去，他唯一一次没有想明白，他衬托涵钰的用意在哪里。他的理智告诉他，他是为了让涵钰欠他的情，为了拉拢和笼络涵钰。在他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最后想起的，竟是听了靖王门客念他的赋以后，涵钰冲着他一闪而过的感激眼神，那淡淡的笑，那清澈的眼睛，那是，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