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舞流年》月沙

10、第九章 自己的路

　　涵钰细细将面圣时发生的事情讲述与怀玉，怀玉默默听了，沉吟片刻，问道：“小钰，你可是恼铭翊急功近利，不惜借王爷的心得表现自己？”

　　“部分而已。铭翊只捡了别人容易理解的讲。父亲走南访北，去过世人无法想象的国度，见识已超脱此间。他讲起这琉璃瓦脊微弯的构造，并非只是要我们知道弯成这弧度能让雨水流速加快减少侵蚀。他很叹息，这样的原理，却仅仅只被泥瓦工匠口耳相传用来建造华屋之顶。至于这弧度该是多大，倾斜该是几何，为何能减少侵蚀，却鲜有人知。”

　　“王爷的深意，是要你们懂得避讳世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通病。”

　　涵钰笑道：“对。譬如这建屋的工匠，知道许多有益的奇妙构造，却并不知此番建造依据在哪儿。就像我们伤风畏寒要喝姜汤，至于为何，却只有你们这些大医手知道了。”

　　“只可惜，普天下医者易寻，计者难访。”

　　正说着，门口传来铭翊的声音：“表姐莫非又在忧愁你的疾苦百姓啦？”

　　怀玉看涵钰一眼，笑道：“可别说得我整日心怀天下似的，不过闲聊罢了。”

　　铭翊撇嘴道：“我可听到什么瓦啊屋的，还以为你们要吟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呢。”

　　涵钰冷哼一声，知道铭翊听到他们的对话了。怀玉看涵钰一眼，对候在房外的侍女道：
　　“翠儿，去厨房找找浅姑娘，请她过来。”

　　侍女应了声离开，怀玉才对铭翊道：“小钰今天可对你有点不满意呢。”

　　“他长期就没对我满意过。只是今日，我确实谄媚了些，他不喜，我也无法。”

　　怀玉见话捅破了反而更僵，也一筹莫展。想想自己年龄虽长，却调和不了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大孩子，不由尴尬。看看冷默的涵钰，又看看孤傲的铭翊，她又觉得眼前之人是如此可爱，想起自己的兄弟们，高墙之下，哪去找这样率性的手足感情？连一向与自己亲密的小四，也随着年岁增长越发心事重重，不再单纯。

　　正想着，浅浅跑进来，看到相互无语的三人，作势大大吁口气，道：“丫鬟来喊我，我还道少爷和铭翊又打起来了呢！”

　　铭翊不悦道：“你都瞎胡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浅浅眨眨眼笑道：“上一次有人急急唤我到前厅，可不是有人在打架，这次可不吓我一跳。”她说的是去年两兄弟对弈，棋局上斗得你死我活，口舌上还要争论兵法谋略，彼此不服对方，竟大打出手的事儿，当时涵钰还因被铭翊诱地使了轻功而被安王发现他偷练武功，受罚跪了一夜。这事两人都没面子，被浅浅这么一提，不禁讪讪地都干咳了一声。

　　气氛稍稍缓和，怀玉心知接下来就是兄弟间开诚布公弥合间隙了，或许自己在场会有不便，于是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去换身便服，来了一半天只顾着聊天，怕姨母都见笑了。”

　　浅浅道：“公主，您的房间在前面湘雅园里，让我带您去吧。”

　　“不用了，又不是头一回来，你还是忙你的去吧。翠儿陪我就行了。”

　　“那，公主换好了衣衫，麻烦翠儿姑娘通传一声，我好给厨房信儿，准备传膳。”

　　“好。”

　　见公主走远，涵钰才道：“浅浅，按礼数，不该任公主自己回屋。”

　　浅浅知道涵钰不是怪她，只道：“好少爷，你可别和铭翊怄气了。你们的事儿，我多少听跟班的小厮说了。铭翊或有过火之处，但他是什么秉性，你还不清楚啊。这当口你们怄气，不是给王爷找机会抽……给你们吃苦头吗？”

　　涵钰看看铭翊脸上一副“看吧，还是浅浅了解我”的神情，皱眉道：“你切说说我误会他什么了。”

　　铭翊听了不削道：“我需要和你解释什么，爱怎么想是你的事，我爱怎么做也不关你事。”

　　浅浅对铭翊跺脚道：“好啦，别说了！”又对涵钰道：“少爷，你也心平气和听我说。”她扫了一眼两人，心知晚膳时间临近，无暇慢言慢语，便咽了一口口水，急急道：“少爷为人温和低调，是个老好人，谁也不怕得罪他，所以铭翊瞧不起少爷，觉得少爷是胆小怕事；铭翊张狂外放，长袖善舞的，一心想挤进朝堂，少爷厌弃铭翊趋炎附势，我说的对吗？”

　　两人相互尴尬对看，哼了一声算同意。浅浅又道：“可是我站在少爷的立场，知道少爷悲天悯人，边疆纷扰不断，少爷巴不得飞到沙场驱赶辽人，保家卫国，背着王爷违背朝令苦学兵法技艺，是以对眼前的荣辱小事上不了心。”

　　“而铭翊，我站在他的立场，知道他跟少爷一样痛恨酸臭八股，他急功近利，为的是想有朝一日手握重权，可以改革朝风，他精于文章，讨好皇上，为的也是这个目的。少爷，铭翊，我说的，可都是你们心中所想？”

　　涵钰和铭翊深深震惊，他们并未把理想向别人吐露半分，因这都属于大逆不道的想法，没想到，浅浅却观察得如此之细，两人兄弟血脉相连，却不如这青梅竹马的玩伴了解对方，静默片刻，不仅都哈哈大笑，涵钰重重抚了抚浅浅的头，宠溺道：“你这个小丫头，心思越来越多了，何时窥探了我们的秘密？居然还一声不吭，原来玩起了扮猪吃老虎的游戏啊？”

　　浅浅红了脸，反唇道：“谁去窥探了？月初王妃让我核一核澜苑和馥清园的月度，我想着顺便看看各房有没有需要增补的物品，便理了理你们的书房。说我窥探还不如说你们不小心。你们的书桌上都大大咧咧放着《九章算经》，铭翊那儿还留着密密麻麻的演算稿纸。王爷某次说过，这《九章算经》是近千年前的一位姓秦的先贤所著的，因其专讲术数，素来无人问津，都快失传了。我就好奇，如今看了大无好处的书，为何你们都赶了兴趣。这不明摆着，表现的南辕北辙的你们，其实归结在同一个志趣上么？”

　　铭翊柔柔看着浅浅，心里感慨万千。浅浅名为涵钰的丫鬟，澜苑便是浅浅的家，涵钰的书房也是浅浅的书房，涵钰在澜苑成日捏着《九章算经》看，浅浅早是知道的。他心里只在想，浅浅后来看到他的《九章算经》时，表情是了然的一笑呢，还是恍然大悟的惊讶？他多么希望浅浅当时是了然的，而不是那时才有对他误会的化解。

　　浅浅似乎不觉二人思潮涌动，只催道：“两位少爷，时间不早了，你们还是先去前厅等着吧，要是王爷到了你们还在这儿，可麻烦了！”

　　她这话触动了两人现实中的神经，立刻正容在浅浅前面出了门。

　　怀玉的母亲兰嫔是十四岁入的宫，怀玉现在的年龄已是她母亲有了她以后的年纪了，如今她下面的二公主三公主均先后指婚出了嫁，可她一被惠帝忽视，二无母亲张罗，竟奇迹般的以十七岁“高龄”待字闺中，虽然这样的境况让她如神赐般拥有了涵钰的爱，却又更加使她惶恐还没抓在手中的幸福。尽管有太后的口头承诺，她依然觉得不踏实，毕竟，从小见惯了宫闱变化，知道连天子金口都有变卦的，何况她这小小公主的婚事？

　　正如现在，她坐在涵钰的书房，心里却并不怎么雀跃，因为这里充满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即便，那个女人现在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

　　涵钰顺着怀玉的视线，拿起案几上的团扇，笑道：“这是铭翊送给浅浅的，那边那叠女红的花底，是铭翊收集给浅浅的，这薰了香的薛涛签，也是铭翊从魏国商会买来的，我这书房啊，都快变成铭翊的物品陈列馆了。”

　　怀玉脸红着笑道：“你看穿了我的心事便看穿，何苦用这解释来揭穿我的小心眼儿呢？”

　　“因为你这小心眼儿实在是不应该嘛。你知道你是印在我心里的了，可小浅浅，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想要保护爱惜的亲人，我还要为她招亲，送她出嫁，我中意你，和我疼她，是不相干的两种感情嘛，你怎么能够每次来这儿都要恍惚一下呢？”

　　“好啦好啦，闭嘴！”怀玉脸更红，嗔道：“不要再说教了，你都成年了还和浅浅住在一个院子里，也不单是我有想法吧。”

　　说起这个事，涵钰收起了笑容，道：“我也和母亲提过，至少让浅浅搬出我的卧室，另整理一间屋子给浅浅。像现在这样，浅浅身份不伦不类的，在王府谁不把她当小姐敬着？可名义上又是我房里的丫鬟。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她始终不同意浅浅搬出去。”

　　“浅浅再大点，她搬不搬出去，外人看他的眼光都会是一样的了。”

　　涵钰心里一震，一时接不了话。

　　怀玉轻握他的手道：“早些年若王妃为浅浅正名，收为王府的义女，未来，或许会不一样。可如今，纵使她才情卓绝。却终归脱不掉‘身份’的枷锁。我真不敢去想，浅浅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刚才嘴上向你撒娇说吃味儿了，可心里，却怜惜浅浅得紧，明知幸福就在眼前都不敢去抓……”

　　涵钰抬头，看见怀玉眼中的波光流转，明白怀玉的所指，叹息道：“那确实不可能……”

　　怀玉望着他，心里紧紧一收，茫茫人海中，你遇上了你爱的人，而多大的万幸，那个人也倾心待你，本该是件多么让人悸动的事啊，可命运往往给人开出极大的玩笑，在两个人中间，横加了磨难，波折，琐碎的愁绪，还有，几乎不能逾越的门第差距。那个机敏聪慧的小女孩，便要吃尽此中苦头……她和涵钰是多么幸运啊，没有任何阻隔地相爱着。她起身让涵钰缓缓把头靠在她胸前，轻轻抱着他，温柔地用手一缕一缕理顺涵钰的头发，涵钰静静倚在她怀里，享受这静谧的亲昵，偶尔他们相视一笑，又或许会偶尔同时叹息出口，彼此心里都知道，这样的甜蜜，是多么难能可贵，即是心里悲悯着他人的坎坷，也无法压下心中对幸运的感谢。

　　窗外秋日灿烂，满园的树木都在微风中抖落金黄的叶子，一片一片飘飞着，在这收获的季节里显得那么孤零，那么无助。就像时光洪流里的人们，他们创造着自己的生活，却又总被命运左右，本以为到眼前的东西，忽的又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那么，拥有过了，能算无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