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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谁执丹青笔
       
                        楔子
      在跳下悬崖的一瞬间,我便有些后悔,周淮安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知为家人复仇便罢了,第一反应却是来寻死,实在是愚不可及。
      崖底的风席卷上来,凛冽如刀。岩壁上横生的枝桠离我愈来愈远,我缓缓闭眼——周淮安,惟愿来生,我不再遇见你。
      再醒来时,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梨木桌椅,彩釉粉盒,椅背上还挂着一张未织完的络子……似乎回到了四年前,我几宿未眠,想为周淮安织一条络子。
      我颤着手轻轻抚摸着未织完的青线络子,感受着上面繁复的纹路。真实的触感告诉我,我重生回了十六岁——初遇周淮安那一年。
      一切尚未开始,丹青也尚未在纸上纵横勾画出一个精美绝伦的死局。
      “你说,周淮安会不会喜欢我给他织的络子啊。”华服少女迈进门来,含羞带怯的对丫鬟轻声问。
      丫鬟笑道,“小姐织的,他哪会不喜欢呢?”
      我愣在原地,如遭雷击。这些话一字一句敲打在心上,如此熟悉,当年的我可不就是这么说的么?华服少女面上稚气未脱,可不就是……十六岁时的我么?
      我僵硬的低下头,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本该照得人心中暖意融融,此刻却显得那么冰冷刺骨。阳光直射照在我的脚下——没有影子。
      原来,我是真的死了。
       
                         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周淮安是在长安的街市上,他在街边支着小摊,摆出宣纸丹青,临场作画卖钱。时逢春闱,他本从肇州赶来长安赶考,却不料在路上被人偷走了钱袋,便想出这个法子,给人画像赚钱。

      起初只是因好奇,我凑了过去,周淮安眼睛一亮,“姑娘,可否让在下给你画张小像?”
      我扫一眼案上的画卷,人像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宛如神来之笔浑然天成。周淮安见我不答,只以为是囊中羞涩,便道:“旁人或得二十枚铜板,若是为姑娘画,小生分文不取。”
      我道:“观你笔墨颇有风骨,用来兜售贩卖换黄白之物岂不俗气?”
      周淮安笑道:“买兼毫、宣纸、墨块都要用银两,难不成作画本身也俗气?”
      一番辩驳让我哑口无言。
      初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周淮安手忙脚乱的收拾画卷,担心它们被春雨淋洇了。我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也帮他收拾,猝不及防的雨让俩人都忘了初衷,画像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春闱开榜。
      周淮安位列三甲,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再见面时,周淮安一袭白衫飒然,微笑着问我:“可否让在下为姑娘画张小像?”
      春回大地,他站在桃花树下,绯红花瓣落了满肩,白衫与绯红的桃花构成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他的眼睛漆黑而明亮,恍若九天星河。
      许是春色醉人,那颗不曾悸动的心,竟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有了一丝萌动。
      我伸手探过去,手却在碰到华服少女的那一刻横穿而过。
      我怔怔的看着半透明的指尖……我又忘了,我是鬼,不再是靖国将军之女萧霁。

      萧霁身上好像有种神秘的力量拉着我,使我不能离开她半里之外,许是因为魂魄相同所以便有此束缚,她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好似上苍偏要让我亲眼目睹因我的愚蠢而酿成的悲剧。
      我跟着萧霁,看见她欣喜的将织好的络子送给周淮安。一如曾经的我。
      周淮安看见萧霁裙角的灰尘,微微皱眉:“你裙子怎么……”
      萧霁作势便要拍灰,周淮安一边阻了她,蹲下身细细将襦裙上的灰尘拍净,又一点点把裙子的皱褶抻平。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半分不耐,眸光温暖柔和,似蕴满水波。
      若不是经历过一切,我险些要以为周淮安对我是真心。
      那时爹娘管的严,我偷偷织好络子,为了拿出来给周淮安,翻墙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周淮安道:“女孩子还是不要做这些粗鲁的事。”
      萧霁蹙眉,“你不喜欢?.”因为周淮安不喜过于活泼的女子,我学着迈从前不屑于学的小碎步,将从小几乎不离手的马鞭扔出院墙,把一直挂在房间的弓箭锁进柜子……

      周淮安为我画的那幅像我一直妥善收藏,只恨不得挂在床头日日观赏。周淮安善工笔,每一个勾回笔画都流畅精致,墨色点点氤氲上去,浅浅勾勒出一幅妙笔丹青。翰墨飘香,似乎连墨迹中都留着周淮安的味道。
      “你俩怎生长得一样?”身后突然冒出一声。
      我猛地回头,被面前垂下的头发吓了一跳。对方的造型有些诡异,长长的刘海盖了大半张脸,让人差点以为是鬼。
      不对,我也是鬼。
      另一边萧霁捧着画卷出神,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打扰。
      我看看他半透明的身体,瞬间明了。
      那鬼打量打量我,再瞅瞅萧霁,“还真是长得一样……不过,你看着比她老些…….”
      我面无表情:“你应当说成熟些。”萧霁现在才十六岁,而我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了,面容自然有些不同。
      “你们是姐妹?”
      “她就是我。”
      那鬼愣了愣,半晌才道:“那你们可真不像。你看你,满脸愁容跟死了丈夫似的,而她……含羞带怯的怀春少女。”
      自知晓周淮安接近我是别有图谋,并且害得我家破人亡后,我最忌听到“丈夫”这个词,这个词就像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嘲笑着我的愚昧无知、引狼入室。
      周淮安本是圣上为了除去将军府的安插在的棋子,接近于我,假借与我成婚之名,伪造阿爹通敌谋逆的罪证——圣上嫌阿爹专权,想要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收回权势。于是我萧家满门被抄,夷九族,气数尽毁。若非有阿爹从前的亲信相救,我恐怕也成了断头亡魂。
      那鬼告诉我,像我这种鬼,是上不了黄泉路的,因为我在人间还留有执念,只有执念解开,才能入六道轮回。我想我的执念大约是想让周淮安去死之类的吧。我问对方的执念是什么,他却死活不肯说,经过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他才不情不愿的说:跟了他十几年名叫小花的狗被马车压死了,他要找回凶手。
       
      第二章

      周淮安的庙堂路可谓得上是平步青云,这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皇上安插在朝廷的暗潜,有皇帝做靠山,升官怎能不顺利。
      不过两年,周淮安便已经是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
      又一年春,周淮安邀请萧霁去骑马踏青。
      萧霁自然欢喜的应了。
      上一世踏青途中,周淮安对我说,他想去我家提亲。眼看着一切事情离结局越来越近,我满心慌乱,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往事重来、悲剧再演,我不能看着周淮安把我骗了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萧霁在铜镜前描眉,然后换上骑装推开房门。她要出去与周淮安相见,我伸手想拦住她,可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便知,我拦不住她。何其悲哀。
      那鬼忽然道:“你真的很想改变过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尽管两具半透明的身体相穿而过:“你有办法?”
      那鬼颔首,“或许你改变之后,会发现它没有意义。”
      “我不会后悔。”
      那鬼从怀中取出一截手指粗的香,“它叫‘失魂香’,可以让你附在萧霁身上,改变……过去。”他艰难的说出最后两个字。
      “把握时间,我会在它燃尽之前熄灭它。”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我突然出现在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呈开门的姿势。我怔愣,抬起手掌开合几下,久违的触感让人不禁热泪盈眶。容不得多想,我迅速转身回房,从桌子最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支短匕,短匕上光华尽敛,是阿爹在我去年生辰时送我的。
      那鬼在我身后抓狂的叫:“唉唉,你拿匕首干什么,你不能杀周淮安!”
      我冷笑一声,转身出门。

      郊外春光大好,芳草萋萋。周淮安脊背挺直端坐马上,风采飒然,这人好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优雅。我怔怔望着他,竟然依旧痴迷这样的背影。
      “好看吗?”周淮安轻声问。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片姹紫嫣红,蔓延了整个山坡,在覆盖整个平原的茵茵草地上显得分外夺目耀眼。
      周淮安轻轻笑了,“我那天无意中发现的……只属于,我们俩的地方。”说到最后,那羽扇般的长睫垂下,在阳光的金辉下竟显出几分羞涩。
      我当年竟没发现周淮安的演技这么好。
      我垂着头,周淮安轻轻靠过来欲搂着我,下颚抵在我的肩上,沉醉般喃喃道:“阿霁、阿霁……”
      我微微扭头,看见他眼里的迷恋,一时有些怔然。只听他道:“过几天,我想去你家提亲……。”
      萧家上下一百九十一口人满门抄斩的景象历历在目,我忽然想,周淮安眼中的迷恋,有几分虚情?几分假意?
      一个能把戏演到如此境界的人到底有没有心?
      我又忘了,他当然有心。
      只有野心。
      想到此,胸中恨意奔涌而出,上一世的过往历历在目,我指尖微动,藏在袖中的匕首便滑落手心。岂料那鬼又来误事,他死死抱着我,“阿霁,冷静!冷静!你不能杀周淮安!”
      那鬼力气极大,竟让我挣脱不开,我怒极回头瞪了那鬼一眼,只这一眼,便让我又是一惊。他额前厚重的刘海因为动作太大而有些杂乱,露出他完整的一张脸——满是灼烧后的狰狞痕迹。
      目的没有达成,我满腔怒气无处可泄,抬手狠狠扇周淮安一个巴掌,一脚把他踹下马背,不理他错愕的目光,淡定的骑着马哒哒哒的走了。我自小习武,手劲自然非比常人,尽了全力的一巴掌扇过去,恐怕周淮安十几天都不能出门了。
      我并没能在萧霁的身体里待多久,几乎才回到房间,那鬼便着急的灭了失魂香,我被赶出了萧霁的身体。萧霁软软晕倒在地,仆役们顿时乱得一团糟。我冷眼看着那鬼将剩下的小半截香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死死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让我杀周淮安。”
      那鬼捂脸作羞涩状,“我、我长得很丑吧。”
      我想起那张布满灼痕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诚实道:“是挺丑的。”
      那鬼作羞愤欲死状。
      “你为什么不让我杀周淮安?”我又问。
      那鬼眨眨眼,面不改色的撒谎:“如果你杀了他,你会因此灰飞烟灭。”
      我转身便想寻板凳给这鬼脑袋上来一下,“我的执念就是杀了他,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你不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么?我看你不光脸长得不好,连脑子也不好……”
      那鬼悠闲道:“是么?那真是抱歉。”言语间听不出丝毫诚意。
       
       
                        第三章
      平白失了一段记忆,萧霁醒来后,将军夫人简直快疯了,坚持认为萧霁是被鬼附了身,她说的没错,萧霁可不就是被我这只鬼给附身了么。
      两天后,将军夫人从青云观里请来一个道士。
      那鬼在我身边嘿嘿的笑,“那些个牛鼻子大都没什么真本事,骗起钱来倒是有些门道。”
      道士摇头晃脑,烧了一堆符纸,把整个房间弄得乌烟瘴气。道士沉吟道:“夫人印堂发黑,恐是不吉之兆啊,须得……”
      将军夫人面色不善,“你弄错人了,我是来让你帮我看我女儿。”
      那鬼在一旁哈哈大笑,险些笑倒在地上。
      道士神色不变,“小姐面相更是呈灾相,使得夫人也印堂发黑。凡事讲究因果循环,善哉善哉…….”
      那鬼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这道士也太不敬业了吧,佛家的言论也说。”
      “定是被魔气侵扰,此番若要除魔,需得……”道士沉吟,摸着胡子不愿再说下文。
      将军夫人知机,连忙道:“道长若能帮我儿消除灾祸,多少钱财都无所谓。”
      那鬼在旁边叨叨,“这一番肯定是要被坑的,你娘待你真好。”我爹娘自然待我是极好,可我这不孝女,最终却害死了他们。
      道长摇头晃脑,“妖魔必在附近。”挥袖一扬,空中竟浮现出一柄长剑,通体泛着妖异的红光。
      那鬼面色突变,拉着我就往门外疾速逃离,“这狗道士居然有两下,快跑!”
      “着!”道士老神在在,闭着眼随手一指,长剑瞬息化作千万把,闪烁着凛冽寒芒向我和那鬼直击过去。无论我和那鬼跑到哪,那些剑便好似长了眼睛似的直追着我们不放,有如雷霆之势,让人不敢歇一丝一毫。
      我突然顿在原地。
      那鬼暴躁道:“快跑啊。”拽着我的手便要拉着我跑。
      我欲哭无泪:“我不能离开萧霁半里之外,跑不了的。”
      长剑夹杂着厉风直击过来,那鬼搂着我瞬息转换位置,几乎看不清身形,天旋地转间,我只看得清他被风撩起的刘海,露出那张满布灼痕的脸。
      秒到毫厘,千钧一发。
      千万把长剑如箭矢,流星般从我身边擦过,我仿佛听到长剑入肉撕裂一切的声音,而面前的鬼却神色淡然,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片寂静,似乎连风都静止了。道士跟将军夫人邀功的声音也化作了耳旁风飘过。我开口,声音嘶哑似沙石,“你,伤的重么?”
      那鬼眨眨眼,莫名其妙:“什么伤?”他道:“幸亏技术好,才没被这些玩意给伤着,倒是衣服被划了两道。”言毕还心疼的叹了两声:“哎呦喂,我最喜欢这件衣服了……”
      我听得不耐烦,绕到他身后——衣服有两道裂口,然而露出的皮肉虽然遍布灼痕,却没有一点剑伤。
      “怎么会。”我震惊道。长剑入肉的声音犹在耳畔,难道是我幻听不成?
      那时候,我不知道鬼魂的自愈能力极强,被长剑划过翻起的皮肉早已被长好的皮肉包裹,看不出一点痕迹。
      那鬼转过身,娇羞无限道:“讨厌,小生可是有妇之夫。”
      我敏锐的捕捉到关键词,“有妇之夫?”
      “当然是我家小花。”
      我:“……”
       
                           第四章
      上一世,踏春过后不久,周淮安便来向我爹提亲,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足够配得上将军之女,更遑论周淮安得圣上青眼,前程似锦。我爹虽对他赏识有加,却始终认为周淮安此人城府过深,不是良配,便没有答应,还把人带聘礼一起扔出了将军府。
      周淮安在将军府门口长跪不起,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他说“我周淮安此生惟愿娶阿霁为妻,不离不弃。”他还说“我周淮安亦只会爱阿霁一人,一诺永生。”
      然而又是谁一诺永生,却转眼将誓言轻松抛弃在脑后?
      最后圣上也为之动容,亲自移驾来将军府劝阿爹,说这么好的女婿天下难寻,让阿爹慎重决断。
      一切都重复着原来的轨迹,一个月后,周淮安依旧提着聘礼来将军府提亲。
      我冷眼看着阿爹最终收下了周淮安的聘礼,看着那场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也看着周淮安和萧霁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我再次向那鬼讨失魂香,我说,我不想和他洞房。只要借用一小会时间。
      那鬼问我:“你当真就这么恨他?恨到,连碰都不愿被他碰一下?”
      那鬼又说:“事情或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很多事都是你自以为的不是么?为什么不仔细推敲一下?”
      我反问:“你想为他争辩什么?他别有图谋接近我是真,亲自领兵屠我满门也是真,单是这两点,我就恨他入骨!”
      那鬼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听见我这一句便闭了口,神色怔然。
      那鬼说失魂香珍贵难得,不可滥用,终是没把香给我。

                        第五章

      上一世,我和周淮安成婚后,他陪我回家省亲,夜里我醒来,没有看到周淮安,后来他告诉我说夜里饿的紧,他去厨房找了些吃的。几日后,阿爹的书房便被发现遭了贼,阿爹身为将军,书房里藏着许多军事机密,看守极严,便是阿娘也不许随意进出。然而搜查一番后,阿爹却发现没有丢失任何物品,于是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当时我不疑有他,现在想来却是可笑之极,周淮安自诩君子,一向严于律己,即使再饿也不会在宵禁时刻去找吃的,恐怕是在那天夜里,他将伪造的通敌罪证放进阿爹书房的。
      我一直很疑惑,这两年来那鬼一直跟在我身旁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的执念是那条狗,跟着我做什么?
      那鬼沉吟一番,神色严肃,“我怀疑,你就是杀小花的凶手。”
      我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扇在他头上。

      夜色四合,月上琼梢。
      周淮安和衣起身,轻手轻脚唯恐吵醒身侧的萧霁,他推开门,回头望了萧霁一眼,平和似水。长叹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从怀中取出一物,那鬼震惊:“失魂香怎么在你那!”
      我有些愧疚,“偷的。”
      那鬼似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这么做,怔愣了一下:“你别点它,”作势欲抢。我转身回护,不耐道:“我自幼习武,你夺不过我的。”
      “我得去阻止周淮安,不能让他把通敌罪证放进我爹书房……就用这一次,我保证不把香用完!”
      那鬼一脸漠然,沉默的看着我。
      在我附在萧霁身上欲出门时,他忽然道:“你被仇恨蒙了心。”
      蒙了心?早在跳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心了。
      鬼怎么可能有心呢?
      我知道我的做法太偏激,往事已矣,不择手段执着于改变过去是最愚蠢的做法。可我却做不到风轻云淡看着周淮安再害我一次。
        我刚走到书房门口,便看见书房门紧闭,外面的铜锁紧紧的锁着。
        周淮安没有来书房?那他去了哪里?
        身边的鬼忽的冷笑一声。
        不远处仆人的惊呼划破寂静,“着火了——”
        我转过头,视线穿过郁郁葱葱的榕树,便见一处楼阁上浓烟滚滚。我仔细一看,那着火的阁楼,竟是我的房间!
        那鬼在我身后道:“开始我就想跟你说,你出门的时候撞翻了油灯。”
        我气急败坏,“那你怎么不说?”
        那鬼表情似扭曲了一瞬,漠然道:“你走的太快了。”
        那鬼说,你该灭香了。
       
        
        第六章
       没有顾得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外面,几乎是在看见自己房间着火的那一瞬,萧霁便连忙赶了过去。
        火焰几乎将苍穹映红了半边,熊熊烈火疯狂的跃动着,将我眼前照亮。火势极大,仆役们提来一桶桶水来灭火。
        萧霁随手拽住了一个仆役问:“我房间怎么着火了?”
        仆役惊讶道:“小姐怎么在这?姑爷去救你了。”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突然大喊一声:“快灭火!”
        我和萧霁齐齐愣在原地,如坠冰窖。
        等了一会也不见火势渐消,萧霁担心周淮安,抢过仆役的水桶篼头浇了下去,一脚踢开阻拦的仆役扭头便朝火里冲去。
      飞蛾扑火般。
      我下意识的跟着萧霁冲进火里。明明我是鬼,却好像依然能感受到那烈火灼热的温度,烫到人心底。我仓皇的在楼里四处寻找,疯了般不住唤着“周淮安”,我又忘了,我是鬼,他听不见我的呼喊。
        最后,我看见了他。
        周淮安的眼睛似乎被烟雾熏了,他闭着眼,烈火烧断的窗棂掉下来砸在他手上,火星四溅。偏那人还跌跌撞撞的四处寻找,嘴里不住喊着:“阿霁。”
      我缓缓闭上眼,不忍再看这一幕。
        周淮安,当初把我一骗再骗,害我家破人亡的人是你;在大牢外微笑着告知我,这一切从开始就是骗局的人是你;对我残忍的说,要活着看为夫如何风光霁月的人也是你。
        如今,这狼狈不堪冒死寻我的人还是你。
      萧霁也终于找到了周淮安。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在火里挣扎,房梁燃着火突然跌落,挡住两人的出路,千方百计也跨越不过。
      “对不起……”
      周淮安忽然紧紧搂住萧霁,额头深深埋进她的发里。我听见周淮安颤声说,他是皇上安插在朝廷的暗潜,接近萧霁是别有预谋;我听见他说,阿爹意欲谋反,皇上早已知晓,只待阿爹谋反的那一刻瓮中捉鳖;我听见他说,他曾千方百计劝过阿爹,但阿爹自仗兵权在握,并不在意……
      对不起,欺骗了你;对不起,没能护住你的家人;对不起,没能护你一世平安……
      我第一反应是周淮安在骗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没有理由。
      舌尖苦涩,满心寒凉。我是鬼,明明感觉不到冷啊……
      我说我想去救他们,那鬼闭上眼,“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直到他离去我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声是失望绝望到极点才从心底生出的疲惫——失望于我拼尽全力也要去改变过去,绝望于我存在的执念也只剩下改变过去。
      失魂香只剩下指甲盖大的一截,细小的火苗闪了闪,将灭不灭。
      我附在一个仆役的身上,轻车熟路找到两人的位置,将他们救了出来。周淮安和萧霁两人全身上下遍布灼痕,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我忽然怔愣在原地——
      躺在地上的周淮安脸上满是灼痕,我转过身去看旁边的鬼。如果忽略掉脸上的伤痕,单看身形神态,两人几乎一般无二。我似乎听到自己拼尽全身力气喊:“周、淮、安。”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早该意识到的不是么?
      许多次他欲言又止的话,都昭示着他知道些什么,而我,从来不问,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我满脑子只有仇恨,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终于知道那日他为什么不让我杀周淮安了,‘过去’一旦被更改,‘现在’便不会存在。周淮安没有在原本规定的事件死亡,他这个鬼魂便会在顷刻间不复存在。
        那鬼,不,周淮安低声道:“今夜我本是去找你爹,想劝他收敛心思,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直到这时,那颗满是仇恨的心才终于为思考留出了一点地方:萧家被诛九族,为何我偏偏没有事?阿爹的亲信俱被斩首,救我的真的是我爹的亲信?
      当年尘封的真相重见天日,零碎的破绽终于拼接,连成线绕成圆,化作利刃,使得那些蹩脚的谎言终于分崩离析——周淮安请命处理萧家叛乱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抢占先机,为了将我救出来。
      知道你跳崖的消息后,我便自焚了。那鬼忽然道。
      “我临死之前的愿望是能再见到你,却没想到是以鬼魂的方式……我想和你重新来过,这一次没有皇帝,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我以为,这是老天让我来补偿你……”
      “失魂香燃完了吧。”那鬼道。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剩下的一小截香灰。
      他转身,脊背微躬佝偻着身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声音里只有疲惫:“这两世,你累了,我也累了。”风吹过他的袍袖,袍袖随风摇曳飘荡,似要把他单薄的身躯刮走。
       
                        第七章
      两个月后。
      阿爹连同契丹王,里应外合,谋逆造反。皇帝早有准备,不出一日便将逆党全部镇压,一夜之间,长安城内血流成河。
      皇帝谕旨:靖国将军通国谋逆,诛九族。
      法场上人声喧嚣,叫好一片。我站在楼阁上,看见我的亲人们一排排跪在刑台上,神色死寂。
      刽子手扬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骨寒芒,滚热的鲜血溅上,洒了半空。
      阿爹一向不许我插手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一直信阿爹是忠君爱国的忠臣,所以在周淮安领兵抓捕萧家,知晓他是皇上安插过来的暗潜时,我便下意识以为是他伪造了通敌证据,是他害得我如此。
      当日那鬼临走前看了周淮安一眼:“他和我不一样。”因为如果是他,就绝对不会在萧霁面前说那些话,即使是临死之前。他知道阿爹在我心里的地位,他会将一切罪名扣在自己头上,保全阿爹在我心中的形象。
      上一世不就是如此么?他什么都不解释,一个人将所有罪孽扛起,让我满心以为是他害了萧家。
      我想我一开始便错了,我的执念并不是想让周淮安死,而是想改变过去。我来到这个世界便是因为想改变过去改变一切,而周淮安的魂魄来到这里则是因为想见到我。
      我沉湎于过去,又痛恨于过去,自成为鬼魂后,我存在的意义就被“过去”给牢牢桎梏,我被一颗执着于改变过去的心拴上锁链紧紧束缚。然而“过去”改变了又能如何?时光不会回溯,终究不过自欺欺人,过去始终是过去,人总要向前看。
      这一世,萧霁死了,周淮安活着,但毁了容,盲了双眼。他主动请辞,皇上仁义,封了他一方沃土。
      时间我为节点,被我改变,走向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唯一相同的是,都是悲剧。
      我再也没见过那鬼,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一只老鬼,我想起了当年那截燃尽的失魂香,便问他失魂香的方子。
      我想,如果我再造一截失魂香,周淮安就回来了?
      他一定是怪我把香燃尽了。
      那老鬼笑了一声,似是嘲笑我的愚昧无知,“失魂香是用自身魂魄凝成,小姑娘以为是大街上用黄白之物便能换来的货物呢。香点完了,魂魄也就散了。”
      我一时听不清,又问了一遍,老鬼重述之后,我只觉得有些茫然。
      就像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身置何方一样。
      原来,周淮安竟是用自己的性命助我改变过去。他本意是想让我认清现实,不再执着于过去……我终究,让他心寒了。
      他的命,被我毫不珍惜,一寸一寸给燃烧殆尽。我还可笑的四处找他,他早已在我手心化成了灰啊。
      灰呢?我下意识去找,下一刻意识过来,它早已被我随意撒在角落飘散四方。
      到最后,我只听见一声绝望悲恸的哭喊,恍恍惚惚不知是从谁嘴里发出的,那般绝望,那般痛悔。又戛然而止,只剩下窒息般的呜咽。

      终章

      周淮安提笔,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手一歪,便在宣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墨迹。
      身边有声音道:“都瞎了,还画个什么劲。”
      周淮安笑道:“这不一样,鬼,你不明白。”
      他叫她“鬼”,自从火海中被人救出起,他便能听见她的说话声,但周遭仆役们却恍若未觉,她说她是只鬼。
      “我得陪着你。”女鬼道。
      “因为我与他长得一样?”周淮安问。
      “你就是他。”女鬼喃喃:“也不是他。”
      周淮安不理解对方说的话,事实上她经常这么说,早已习以为常。
      “我得陪着你,防你自杀。”女鬼说。
      周淮安失笑,“我像是那种死了妻子便要死要活的人么?”他低声:“我的命是她换来的,怎么会轻易去寻死?”
      “那也得陪着。”
      女鬼道:“如果再没了你,我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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