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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拂了一身

      袭灭天来一声低笑:“刚才所走过的地方,叫做亡灵谷。”

      “那么,感想如何?”他问。
      “想不到魔界也有这般别样的景致。”
      “呵。这是‘死亡’所遗留下的珍贵的礼物呢,果然是摄人心魄吧?”

      “难怪。”
      “嗯?”
      “虽然美丽,气息却令人厌恶。”

      “呵呵呵。”袭灭天来状似愉快地大笑了出来,“可你同样也有东西被留下了。”
      “什么?”

      “执念。”

      念。一念成魔。
      那人一步步脚踩出莲花的时候,他正一步步地踩出荒芜。佛经有云,我此法门,无念为宗。可若是无念,他袭灭天来又何来?
      两人对面时,是犹如镜反一样的存在。一步莲华清澈而悲悯的眼神投向他,痛苦隐藏得几乎看不见。但却正是那痛苦刺痛了他。——够了吧,一步莲华,不觉得不公平吗?
      都是实体。爱、憎恨、乃至虚妄的感情、乃至无念无相。

      “你,真正成佛了吗?”

      怎有可能。

      袭灭天来持续地向前走着,身后的紫法之人亦紧随相行。
      可袭灭天来知道,引领着他的却并非是自己,而只是他的心魔。

      走过的亡灵谷郁郁葱葱,是几乎疯长的植物,那般翠绿得不正常的颜色似乎是要带着腐臭从叶尖满溢出来的。
      妄念是最好的营养。

      死亡比生更美丽。
      因人人都想抗拒死亡,而死亡却无法抗拒。悖论的绝望。

      身后之人出了声:“袭灭天来,我实在很好奇,是怎样的执念才能使一步莲华创造了你。”
      “呵。错了,不是创造,是产生。”
      “……”
      “不明白吗?念之起,非可为,亦非可察。佛要灭念,却岂知念才是真实。越是抗拒,越是疑惑;越是疑惑,越陷泥沼。”

      而他们现在正在泥沼中行进。

      冷醉不明白,魔界怎么会刻意设置如此难行的一段路。
      每一步都是拔出来,又陷进去。举步维艰。

      但这一段路程却让他产生了某种熟悉感。以往每每从山下购置完毕生活必需用品,回转傲峰深处的居所时,那情景也是类似的。
      雪地里的每一步都很艰难。
      同时也很清晰。

      过往的一切都看得见的。
      那么深的痕迹,怎么抹消得掉。

      ——箫中剑。
      这个名字,每在心里念起一遍,恨火就窜升一寸。而同时,一种莫名的悲哀亦无可奈何地从心上更浸过一寸。
      冷醉闭眼。他知这悲哀是为了他自己。

      “箫中剑,我一定要打倒你。”冷醉以唇语轻轻地说出这句话。不可闻的词句隐没在了风中。
      悲哀早已经浸润成冰冷的河,蜿蜒着流过心内每一个角落。

      “箫中剑,我一定要打倒你。一定要杀了你。”

      傲峰十三巅。
      曾进得傲峰最深处的人,掰手指头就能数得完。若说这纷扰的武林中还存有一块净地,那一定是指的傲峰。

      尽管——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也只好令所有听过这句话的江湖风尘人无奈地点头表示同意了。

      傲峰里的第一个人是冷滟。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从何处来的。或者她本就是这片寒冰严雪所孕育出来的精灵,亦未可知。

      然后是冷家父子。逃避旱漠缤纷的战火而来。——从一片荒芜逃到另一片荒芜。
      他们带来了爱欲情仇。

      接着是萧震岳,是萧无人。
      最后是宵。

      宵来到傲峰后,曾对箫中剑说:“你,是一见如故的人。”
      箫中剑回道:“曾经有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曾经。

      曾经的他们弹剑扬歌,畅怀对饮;高山流水,一曲知音。

      ——“需要做兄弟的陪你练剑吗?有人一起,进步也更快些。”
      “自是求之不得。”

      ——“这支曲什么名儿?”
      “高山流水,原是琴曲,被我改作以箫来演奏果然是有些勉强。……‘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
      “怎么不继续念了?”
      “后面的不吉利……”
      “哈,原来兄弟也会在意这些的吗?来来,你我合奏一遍如何?”
      “你也会这曲的吗?”
      “听过一遍,大概能差强和个七八成而已吧。”

      ……

      而如今的冷醉只自顾地抱过一只琵琶来,随意地弹着,一边弹一边念道:“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
      却突然醒觉。
      便再怎么也念不下去了。

      原来怎样也敌不过江湖之水的侵染,敌不过人生宿命的流转。
      像傲峰那样的地方,竟是除了已归于虚无的冷滟、和心思纯净如雪的宵,谁也待不住。原本就是如此。

      传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魔界里会来找他的,只有袭灭天来。

      脚步声在数步之距停止。
      “怎样?是我打扰到你的雅兴了吗?”

      冷醉抬头,看着袭灭天来,不作回答,却反问。
      “为什么找我入魔界?”

      “只有魔界能帮你对付箫中剑,不是吗?相对的,魔界也可以获得你的战力。还有什么理由能更充分?”袭灭天来眯起了眼,不急不徐地回答道。

      “哈哈。”冷醉轻笑两声,仰头闷了一口酒,——然后向他心内的悲哀投降,“我以为,我们在某方面是相似的。”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加入到异度魔界的人,多多少少在某种方面都是相似的。但这不足以成为我延揽你的理由。”一段话,袭灭天来说得很慢。

      “另外,给你一个善意的忠告:想要在异度魔界立足,唯一的方式只有靠自己实力的打拚;今晚的任务,切莫让女后失望。”
      说完,袭灭天来如来时一般缓缓地转身离去。

      哼。谁又了解他袭灭天来了?
      吞佛童子吗?

      不,唯一完全了解他的人已被他融入自身,消失掉了。
      一步莲华啊一步莲华,我产生于你,你却湮灭于我;——觉得讽刺吗?

      “魔啊,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它所依赖生存的是强烈的执著啊。”
      袭灭天来轻轻拂掉肩上沾染的一点绿色荧粉,那是亡灵谷中飞舞的数千怨念中的零星几点。

      出任务之前,冷醉摔了那把琵琶。尽管那是冷滟所遗留给他的东西。

      “箫中剑,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冷醉带着仇恨盯着那些琵琶的碎片,好像刚刚是箫中剑而不是他自己破坏了这样美好的物品。——“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
      宿命或许更偏向于使了结的时刻看起来尽可能地仿似最初。
      然而无论怎么仿似,如流水一般的人事,回不去便就是回不去了。这才是上天所安排的游戏中刻意设置的精妙的暗喻。

      踏出傲峰之时,冷醉就没再设想过自己将来竟是会葬在傲峰。
      曾经以为是父亲的人,手持一把冷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曾经以为是朋友和敌人的,今后将既非是朋友也非是敌人。
      曾经以为是真实的,原来却是谎言。
      曾经以为是可恨的,原来却是可笑。
      曾经以为是重要的,一切一切,原来却只是,空。

      他躺在地上,手胡乱地抓起一把雪,雪却化成了水从指缝间流淌了出去。
      哈哈。他想要笑。但在那之前,黑暗已先席卷了他。

      现在,他又静静地坐在亡灵谷中,等待着。
      是不是魔界在刻意地利用他这最后的一点价值而将他唤醒的,他已经不在意了。

      出人意料的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不完整的情感和记忆中,他竟回想起了过去唯一的一次流泪的情景。
      那是出傲峰之后,是在魔界呢还是在父亲身边他已经记不得了。寒冷的早晨,他在一股似乎突如其来的满溢胸腔的莫名哀伤中醒来,早已经泪流满面。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冷滟……。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带来熟悉的气息。

      来人错愕地唤道:“冷醉。”
      他低笑一声:“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

      亡灵谷纷飞的绿色飞萤静静地停在了冷醉的肩上。冷醉抬手,轻轻将它们拂开。——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而在傲峰,新雪纷纷洒洒,旧一年的痕迹很快就要被掩埋得看不见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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