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倾城》叶落为王

3、羽翼与红鲤

　　我所生活的世界是由众多城池共同组成的。每座城池都有着各自的名字，开着各自的花，绘着各自的颜色，生活着各自的独一无二的人们。
　　拿翼城来说，生活在翼城里的人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突然长出一双翅膀。翼城人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会长出一双什么样的翅膀，可是却没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长出来。这个特殊的时刻到底是什么时候，众说纷纭，没有固定的答案。所以很多翼城人一辈子都长不出翅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骄傲。长出翅膀的骄傲的翼城人会在初次见面时会将翅膀伸展至最大，抖动翅膀，让翅膀上他们倾尽全力收集来的饰品叮当作响。翅膀的大小和饰品的优劣多少决定着翼城人的地位。所以我很轻易的找到了翼城城主，并快速的挥刀砍下了他身后长达两丈的翅膀。
　　没有了翅膀的翼城城主骄傲的脸一下变得苍白，用疑惑又惊恐的眼神盯着我看了片刻，随后便挥刀自杀了。在进攻的时候，我就把割掉翼城人翅膀的事交代了下去。这场战争出奇的简单，极少的伤兵和零死亡都给了我一种极大的满足感。于是我微笑着逃离了战场。
　　一直躲到祭祀仪式开始时，我才重新露面。我强忍着恶心看着被翼城人掉落的羽翼染得色彩斑斓的战场，等待着护城河水的上涨。看着被护城河水淹成一大片单调的红色，往日的烦躁竟少了几分。随着翼城的拔高，护城河水退去，露出依旧光怪陆离的战场，我的心中瞬间涌起的恶心促使我飞速的再次逃离。
　　那天晚上我一闭眼就是漫天的羽翼纷飞，然后雷霆骤响暴雨瞬至，七彩的羽翼被雨淋湿，颜色从羽翼上滑落，混着雨水砸在光洁的地面上。一塌糊涂的地面，像是浮现着无数扭曲的涂着油彩的人脸。我再一次失眠了。
　　庆功宴的时候，将军没和我说一句话，只在见面伊始不带任何情绪的看了我一眼。他这次醉的很快，我照着惯例扶他回去休息。才走出别人的视线，他就收了虚晃的步伐直起身来。挣开我的手，他快走几步留给我一个稍显疲惫的身影。
　　我不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转身准备离开。他却终于开口说话，“上次我打翼城的时候，没有一个翼城人的羽翼折在敌意之下。”
　　我暗暗在心里冷笑。不用猜测我都知道他又想宣扬他顽固死板的英雄主义。我不太想听他继续说话，可是一想到他背影里的疲惫，还是没能迈出步去。
　　将军却似乎听到了我的冷笑，犹豫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远了。
　　他总是这样，有话却不说。别人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猜测。他有喜悦有愤怒也有悲伤，可是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些情绪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他游走在众人之间，却永远居于众人之上。因为这样，有很多人崇拜他。也因为这样，有人开始怀疑他。这些怀疑的人数目很少，却越来越多。
　　我最开始怀疑他，后来狂热地崇拜他。现在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他。因为我越来越像他。只是我远没有他那么坚定。
　　那些散落一地的羽翼被寒风吹起，纷纷扬扬，在我心里落成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
　　我也不想折断他们的羽翼，可我总是想起老王头，死在了将军愚蠢的英雄主义之下的老王头。
　　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老王头。
　　用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够为老王头做的。
　　我想桃花了，也有点想倾城。最后，我去找了红鲤。
　　红鲤还是站在那颗巨大的桃树下，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穿着和倾城一样的大红的裙子。虽然也很好看，我却总有些难以言明的抗拒。看着她浅浅地笑，我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那些不停翻涌的罪恶感被不停飘落的桃花掩盖。
　　一个自私的念头闪过，要是她能永远在这里等我，那该多好。
　　我有些羞愧，又有些憧憬。
　　我和往常一样倚着那株桃树伸直腿坐下。桃花像往常那样温顺的坐到我腿上挤进怀里。我们像往常那样一句话都不说，一起看着这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风景。
　　不知疲倦的桃树在春风里摇曳着身姿。桃花瓣不停的落却又从未见少。望不到边也望不到尽头的河面被桃花覆盖，看不到水但是却能感觉到水缓缓地流动。太阳不动声色地下坠。空气中混着桃花青草以及泥土的味道从鼻子跑到胸口，再从胸口跑到心里。
　　自私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知道如果我开口的话，红鲤一定不会拒绝。可我不敢。
　　和红鲤在一起几乎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喜欢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喜欢攥住她冰凉小巧的手，喜欢用胡茬轻轻摩擦她红润的脸，喜欢感受她和我不差分毫的心跳，还喜欢偶尔捏她鼓囊囊的胸脯她不安的扭动时娇羞的样子。我喜欢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喜欢她对我的每一个微笑，喜欢她和我说的每一句话，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段时光，喜欢她的所有所有。
　　我可以对着全天下说谎，却始终不敢对她说一句我爱你。不是因为害羞，也不是因为矫情，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
　　我知道这很自私，很混蛋，很残忍，很无耻。很字可以接上所有带着侮辱性的词汇。可没办法。
　　倾城说，这就是爱情，没有任何道理。你爱谁就是谁。和你不爱谁谁爱你谁不爱你通通无关。
　　我还是没能忍住自私。走的时候，我问红鲤：“你可不可以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美丽永远在这里等我？”红鲤傻乎乎的笑着回我：“我会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在这里爱你。”我用了比以前都要多的力气抱住红鲤，然后对着她的耳边用说“要是做不到的话……”语调温柔的我和她都没能听清楚。只是红鲤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傻乎乎的笑。
　　我想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像红鲤一样爱我的人了。

　　连着两次战斗，将军都没有让我出战。第三次他还不打算让我出战。我跑去质问他。
　　他当时站在城墙上远望，很随意地说：“还不是你出战的时机。”他的背影没有一点疲惫，和脚下的高大的城墙一样坚定。
　　我感受到了他随意的回答里的坚决。有束火焰在我心里猛地燃起。
　　那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是老王出战的时机呢？
　　如果那时候你也这样说的话，老王就不会死了。
　　我就还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会永远留守在青城。那这之后的一切不开心都不会发生。
　　可惜没如果。

　　头一次，我最先想起的是红鲤。虽然将军不打算给我一个交代，我却觉得是时候该给红鲤一个交代了。不仅仅是红鲤，我该给好多人一个交代。
　　红鲤看到我的一瞬间就朝我扑了过来。她用两只手拽着我的两只衣袖，把脸靠在我肩膀上。我可以感觉到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可我不敢让她说。我怕她说了之后，我的很多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我努力放缓语调，假装这样会让我们都能好过一些。我说：“红鲤，你是不是绝对不会对我说谎。”红鲤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单纯的点头。我嗅着红鲤身上桃花的香味，忽然有了带她隐居远离纷扰的俗世的念头。念头只在心间转了一圈，便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我已经逃过很多次，这一次，我一定不逃。
　　“红鲤，你是不是……妖？”
　　“嗯。”
　　“你是不是将军……是不是认识将军？”
　　“嗯。”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对吗？”
　　“嗯。”
　　“那，倾城……”
　　“嗯？”
　　“对不起。”
　　我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拔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剑送入红鲤的背心。锋利的剑尖从肋骨间隙穿过，精准地透过红鲤的心脏，然后进入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到剑尖透过了我的背。微凉的剑刃带来的疼痛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我松开剑柄，用双手轻轻圈住红鲤不停颤抖的身体。
　　我想说些什么，可刚才的动作已经透支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只能陪着红鲤一起颤抖。
　　红鲤似乎很想笑，强撑着笑了两声便稀里哗啦的哭了起来，哭了两声又笑了。她转过头把嘴贴着我的耳朵，像我常做的那样轻轻吹了口气，接着用甜的足以软化人心的声音说：“没关系，哦。”
　　我抱着不会呼吸没有心跳的红鲤站在桃花树下。桃花若无其事地飘落，哭泣与欢笑于这些花瓣显得毫无意义。我不想拔出剑，没有了言语，微凉的剑刃便成了我们心与心交汇的唯一
　　途径。
　　见惯了死人的我很清楚，死掉越久的人越丑。所以就站了无比漫长的一会儿，我准备把红鲤送回她来的地方。
　　恢复了力气的我轻轻托着红鲤并不重的身体走向不远的河里。河床很缓，我可以慢慢地走下去。河水漫到胸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再深的话，我怕我爬不出来。我的左手用力抱住红鲤的腰，右手则伸到胸前敲断了那只牵绊着我们的剑。我用左手让红鲤平稳躺在水面上，右手去拨开覆满水面足有三寸厚的桃花瓣，清理出一片可供红鲤栖息的干净的水面。红鲤就是红鲤，不需要桃花的点缀。
　　荡漾的河水温柔地撩开红鲤被水浸透的黑亮的长发，露出那张带着可爱笑容的脸庞。我呆呆看着，做最后的想念。耀眼的阳光不解风情，直直射在水面，又被波纹反射到眼里，晃的我的眼睛止不住的流泪。我松开双手。红鲤缓缓下沉，随着水流流向我不知道的远方。刚被拨开的桃花瓣晃悠悠地回流，最终重新遮住河面。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红鲤突然化作了一条红鲤，就那么一摆尾掉了个头向我游了过来。我等了好久，红鲤没有回来。
　　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觉得我的灵魂被一尾红鲤勾走，只剩下空荡荡的躯体僵在河水之间。天地一片昏暗，没有寒冷与温暖之分，也没有青草和桃花的香味。
　　直到我身体的自愈功能发作，肌肉自行蠕动把断剑挤碎再从伤口处挤出。我才意识到红鲤已经离开，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地离开。
　　我想她一定是去了蓬莱。那里有天朗气清山林茅屋，有少年赤膊挥锄于田。那里没有血腥味，世人也不知春暖桃花开。
　　日头落完，我被河水冻醒。伤口都已长好。不用扒开衣服看，我也知道胸前印着的那只桃花最后一片花瓣消失，只剩下孤零零一截干枯的树枝。在伤口不再发痒的那一刻，我竟然不识眼前桃花。虽然片刻后就恢复了，我却总觉得我似乎遗忘了什么。
　　在月亮升起之前，我离开了这片该属于我和红鲤两个人的天地。我也不会再回来。
　　一命换一命，我和红鲤的故事缘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