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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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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执着于“名分”二字,有人执着于“夫妻之实”。像小茹这样内心总是处于飘荡不安之中的人,显然更在意前者。
既是如此,那么她永远也不会有闲坐花厅、看云卷云舒的那一刻。话说回来,世事确实太过无常,难免让人寝食难安。只是这种活法不仅折磨自己,也牵累别人。顾长远已经感受到了,小茹的眼眸深处总是藏有忧虑之色,终日郁郁寡欢。有时候夜半之时,一个人不言不语得坐在南窗底下,能看一夜的星辰天幕。
那种形销骨立,暗自憔悴恍惚悲凉郁结的神情令人看得揪心。
顾长远明白她在忧患什么,小茹往常的字里行间会惶恐不安得流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者是她没名没分,时时刻刻都怕顾长远会丢下她不管;二来便是担心红萼突然回来,她就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顾长远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站在她身后表示他跟她其实是一样的,都想尘埃落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连日为多疑多思所累,小茹的精神头有些不济,一时半会也猜不透别人的心思。
“我光明正大得把你娶回去。”顾长远忽然神情激动得说,声音都有些走调,显然是鼓起勇气的孤注一掷。
这话着实是暖心啊,就算明知最终只会是骗人的,也愿为此话抛一片相思。
小茹相信此时此刻的顾长远是真实的,以后……便不一定了。若是红萼,会抓住时机,此遭定是提枪上马直捣黄龙了,可是小茹不。任何东西在没有实在在得摆在她面前之前,她都不提前高兴,她只会提前忧愁。
不好说谁对谁错,谁的生活方式更高雅,只能说其实这两者都需花费心思。
“你不要为我而劳神,做不到的事情,咱就算了。”小茹贴着顾长远的下颌骨,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要到什么。
顾长远原本觉得红萼那种能做他的主的女人很好,如今却发觉小鸟依人、低低絮语方才如自己所愿。他不将此归之以三心二意或者水性杨花,只觉得是遇上了对的人,之前有错就得改,而不是将错就错。
少不更事的心容易激动,容易感动,小茹略一温言软语,他便觉自己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了。这一遭,他可是学聪明了,绝不能大喇喇得直接将小茹领进门去,不然就是重蹈覆辙。
长街南牌楼,有一家不错的馆子,顾长远便是在这里招待了王家少爷。
王蟠与顾长远既是同窗,又同嫖过娼,这交情可见是非同一般。不过王蟠是个精明人,早些年也是一派纨绔作风,但自从别院立室成家立业后,就收敛了一贯的贪玩心性,成为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是以,他此番前来,想着顾长远必是有求于他,既要开口,那好处肯定少不了。就冲这点,他应邀而来,至于交情……
那种东西在寻欢作乐时才需要摆到台面上,其余时候不过是套近乎的客气话而已。
做男人能做到王蟠那种份上,已成人中妖精,简称人妖。
酒酣耳热之际,顾长远便把话儿挑开了。王蟠父亲已过世,家中唯有一个寡母,膝下没有女儿。顾长远希望帮王蟠认个义妹,然后冠冕堂皇得将小茹娶回家门去。
王蟠本来打算无论顾长远提什么要求,他都盘旋几句,多捞点好处,但见他说的是这样的事,立马就改了脸色,露出市井无赖的面孔,“为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认一个跟我睡过的婊/子当妹妹啊?我为什么要向我死去的爹头上扣屎尿盆子啊?”
三两句话,就把顾长远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种翻脸无情又诋毁中伤的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顾长远这次不仅吃了一个闭门羹,还长了一番见识,开了一番眼界。
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有,王蟠就是一只这样出类拔萃的奇鸟。
“你这话说的太难听了。”顾长远扭过头,还不想跟他撕破脸皮,声音低沉替彼此挽回点颜面。也许王蟠还当他是在游戏红尘,可是他是认真的,只是没人相信他的一片真挚。这真是一桩麻烦的事。
碧纱待月,红/袖添香,自古读书人的绮梦,顾长远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现如今他只需要安个名分,然后走一条惯常之路。就希望谁能在此时帮他一回,他也好就此收心。
“那难道你做出来的事不难看?”王蟠还是一副鄙夷神色,别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这事却没有。给多少钱都不干,若遂了顾长远的愿,便是得罪了顾侍郎。顾长远就是个呆子,谁会怕他?顾侍郎毕竟是在官场沉浮过的人,哪能轻易戏弄?
王蟠数落了顾长远一通,最后给他倒了一杯酒,苦口婆心得劝慰道,“顾长远,有的女人玩玩便是了,你不要带回家去呀!你真不顾你老子的脸面了啊?”尊尊话语,可是个哥们义气。
顾长远连声道了三个谢字,然后拂袖结账离开。读书人的意气便是即便腹中空空没有诗书,也学得了那份谦卑与客气,凡事都绝不会死缠烂打。
一瓢秦淮水,明月泛舟,暗沉沉的江面,顾长远独自游兴赏月。
徽宁之乱终于踏破了秦淮的旖旎风韵,这是顾长远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国破山河在的苍凉之境。二十四桥明月夜化作江阔星垂,零星几艘孤舟,怕都是失意喜静之人,再无丝竹绕耳,再无南曲吟哦。
临近江中水阁之时,忽有一人叫住了顾长远。
那人顾长远并不认识,想是“天地间飘飘一沙鸥”在寻觅知交共饮一大白而已。这样的人,曾经秦淮河上比比皆是,繁华时刻更见斯人憔悴,是以萍水相逢也愿列席同坐。这几年,因皇朝制度森严,对秦淮控制严密,这样的事便少了。文人墨客,高士任侠,有心结也只能借酒浇愁,或者化作闺房中的力量。
正在愁苦之时,有这样一个不认识但也可倾诉衷肠之人,顾长远觉得还是蛮幸运的。他跳上岸,彼此略略施礼之后,便推心置腹的谈笑。但不是多病多愁得诉说愤懑之事,只不过笑谈平生喜好而已。例如对方一个四十开外与顾长远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平心跟顾长远谈论徜徉山水的乐趣,有时一个人攀石拨草,探幽取秘十足有趣。
顾长远毕竟年少,无法领略这种独乐乐的趣事,但也不似一般争强好胜的狂妄青年脱口就要反驳对方的所思所想,而是口吻平淡而恭敬得道:“老先生志向高洁,有些令晚辈无地自容。晚辈世俗凡人,所扰所忧之事莫过于前程家事。”
中年男子从他潜藏了失落情绪的话语中还是读到了一丝落寞,慧眼识人般得瞧了他两眼,说道:“小兄弟为何事所扰?是否有需要老朽帮忙之处?”
顾长远本不想提及,被王蟠讥讽得他也有些觉得此事难以启齿了,但架不住中年男子的三言两句得问及,遂将心事告诸,只望对方能少嘲笑几声。
对方听罢,并未如顾长远所想的那般管宁割席或者面露不屑,宽厚笑着道:“人生这么短,有想要的不去努力,有想得到的不去争取,那岂不是羞辱自己,白白来这去日苦多的人世走了碌碌一遭?”
顾长远见他言语朴实而不迂腐,当下心底里感怀异常,“便是这话了。晚辈时而想的也是这遭,只是有时道理是明白的,做起来却不是那般容易。”
中年男子会心一笑,似乎从顾长远踟躇又郁结的面容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亲自替他斟了一杯酒,娓娓说道,“后生莫再烦心了,这事儿老朽能帮上一二。老朽与令尊曾一起共过事,想他还能给老朽一二薄面。”
听到此,顾长远很是震惊,“您是……”
陈匙,当年关陇望族后人,曾在礼部任过职,东璧亡后不仕,做了个清苦隐士。这便是陈家的风格了,既为富贵,则锦衣玉食;既为穷苦,则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比及当年盛名的王谢两族,不知洒脱飘逸多少。徽宁之乱,王家举族人头点地,谢氏家主与继室双双自绝于家族祠堂,令天下文人扼腕痛心。
若是真名士,便要经得起风雨。顾长远面前的陈匙,称不上仙风道骨,但面上笑容恬淡而自然,无沧桑世故之感。
对于陈老先生的出手相助,顾长远既感激不尽,又颇感抱歉,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再三得作揖,尽足晚辈的礼数。
饮尽几大白后,一轮清月挂于树梢,顾长远感慨良多,执杯唏嘘,原来多年深交之友,还不若萍水相逢之人。只怪当时眼瞎,遇人不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