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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飘摇 ...

  •   红萼被顾长远领着去拜访顾母时,院子里的桂树正在开花,细细碎碎,香气馥郁。红萼走走停停,有点韶华烂漫的气质了,就是留恋那种味道,像小时候家里头的天井,像一段枯木,像一截枯藤,什么都带着一个故事。

      她觉得自己在这里肯定待不久,虽然昨晚她说服顾长远娶自己,做妾也可以。那讨好的口吻像是自己很乐意留在这里,只要顾长远略有所松动,她一定愿意洗尽铅华,从此做个良家妇女,孝顺公婆,侍奉丈夫,比着谁都贤惠娴雅。

      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一切都只是权宜之计。

      你说她水性杨花也好,说她吃里扒外也罢,反正风言风语她都不在乎。她心境的惶惑与倔强只有她自己明白,顾长远没有那么在意她,顾家也不会另眼相待,这么个地方,为何要让她死心塌地得留下来?难道身世飘摇的她就没有自己抉择的权力了吗?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儿为什么还要让她认命?

      ——

      顾母住在顾府后院的三间上房中,明明许多是颜色鲜妍的红木家具,可在红萼看来那些个颜色都是黯淡的,像江南水色中倾圮的青砖黛瓦,而比及这些更为暗沉的是顾母本身这个人,穿着玄色厚重的锦缎,额头上还戴着遮眉勒,插着一些昂贵的发饰,但都不好看。

      红萼心想,等自己到了那个岁数,就绝不做这样沉闷的妇人,了无生趣,像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另一只也正准备踏进去的光景。

      顾母正在房中念经,对着案桌上的观音像,阖目打坐,神情安详,口中念念有词,明明听见顾长远与红萼进来了,也不起身招待。红萼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大抵大家族的妇人都这样,自己的天性被压抑了就见不得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叛逆。

      “太太好。”红萼见了礼。

      顾母听了浑身一震,头一寸一寸得挪过来,像僵尸一般,大白天也要吓死人。顾母有一定年纪了,抹着松花头油,梳的发鬓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一层一层的,有褐色的斑点,密密麻麻。一对眼睛渗人得慌。红萼往后退了几步,就撞上了顾长远。顾长远低身稳稳得一托,举止亲昵,顾母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

      顾长远见状立即松开了红萼,示好得给他母亲磕头行礼。

      顾母回过眼神,目不错珠得盯着红萼,忽听“啪嗒”一声,她手中的楠木佛珠一颗颗得往下坠落,在光洁的水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声音,突兀得令人心悸。

      本就沉闷压抑的房间变得更加得使人窒息。红萼矮下/身去捡,顾母连忙从她手中夺过,不准她碰,口中喃喃有声,“作孽啊,作孽。”

      红萼听了心里就不痛快了,直起身来,长长得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顾长远左右不是人,犹豫了片刻转头追着红萼去了。

      红萼一时也使了性子,脚步故意走得飞快,气冲冲得踩坏不少野花。顾长远年少无知,若是风月老手,立即知道像红萼这样的扬州瘦马,只消片刻不理她,她就立马会自己贴上来,是惯不得的。若一意要纵容,第二天她就能蹬鼻子上脸,登梯子上房揭瓦。

      正是因为顾长远是个年轻后生,不是那些老油子,红萼才觉得他好。可是事情到了这一副田地,她在顾家还怎么待得下去?顾母明显是不待见自己,都说大户人家的主母个个狠,丫鬟小妾的打死就草草埋在后花园里了事。

      红萼惜命,舍不得自己死,这辈子享过什么福了就要死?

      红萼最终还是没能在顾家住下去,前朝礼部侍郎的顾家老爷还算厚道,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离开自己的儿子。红萼感激不尽,倒不是单单看在银子的份上,而是他们总归没有无情到一盆冷水一顿棍棒得将她撵出去,给她留了个体面,给了银子给了她一条活路,那么她也该知恩图报。

      顾长远确实不能毁在她手中,抹去她的这一段记忆,将来他可以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为妻,相互扶持,前途无量。也许多年后,顾长远的心境就会如他父亲那般透彻,露水夫妻,等天一亮就该是散的时候。

      红萼走的时候,顾长远就站在门前的那棵大杨柳树下,有些悲痛神色,嘶声喊了一句,“红萼,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愤怒话语像是恩断义绝一般。他相信了那句话,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红萼就是为了钱而来拿了钱而去,自己从头至尾就只是她的恩客。

      人家压根儿没把他当回事,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顾长远怨恨完了红萼,就开始埋怨自己的父亲,老顽固,老古董,就是不容人。

      红萼坐着雇佣的马车离去,没有回头望一眼,只是坐在车厢里喃喃语:“不回了,不回了……”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是亏欠,是害怕,还是两者都有。如果顾老爷也是顾母那样的人,她可以撩起袖子露出胳膊跟她骂街,跟人扯头发撕衣服,可是人家偏偏不,以礼相待,给了她不曾有过的尊严,那么她就无计可施了。

      这辈子,就是承受不起别人对自己好。

      红萼离开了顾府,马蹄声悠悠,车夫问她要到哪里去。这条街四通八达,前面去是金陵旧都,后面走是临安宋城,都是繁华好去处,可以重操旧业。

      红萼愣神了很久,忽而有些青涩得撩了撩髻边的散发,带着乡音口吻讪讪说:“回会州乌桕树,那是我的故乡,你认得吗?不认得我指给你看。”

      红萼不会告诉别人,其实前些年她回过一趟家,在家门口踮着脚张望了一会会就走了。家乡什么都没有改变,风景依旧如画,芳草萋萋,衰败的柳枝儿浸在水中,小牧童牵着牛羊,妇人们干着农活。她年迈的父亲正坐在茅屋面前编鱼篓,小时候她经常跟在他身后去河边捉鱼,这应该是她那时候最开心的事了。

      马鞭声扬起时,红萼踏上了回家之路,十许年的离开终究是要回到原地,不知乡人是否还认得当年那个抱着婴儿喂鸡养鸭的女孩?

      ——

      红萼的离开给顾长远的打击很大,他不再上穷五经下八股了,国都不是原来那个国了,还念什么狗屁的书,给皇朝异族当牛做马,有什么意思?没意思透了!

      顾长远说得慷慨激昂,其实思量回来,他其实就是觉得读书很累啊,皓首穷经,八股在心,也不一定考得出来,而且考出来了又怎样,在朝堂之中郁郁不得志的比比皆是,哪有寄情于山水以诗画陶冶性情的文人墨客风流俊雅?

      大抵养尊处优的官家子弟都是这种想法,不争气的样子都是同一种基调。而且确实以他们的这种性格难成大器,书生误国并非一时愤慨之语。

      顾老爷真心想打死这个儿子。这儿子才是真正的狗屁啊。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折腰,可人家还有几亩薄田,自己能种出五斗米来,陈季常戴高山冠,隐而不仕,人家家财万贯,不出意外几辈子都花不光。你顾长远有什么?等老子归西了,你喝西北风去啊?

      再是洞悉世事的人心中也是有俗不可耐的想法,人世间柴米油盐得过,不俗气一点压根儿过不下去。

      即便大道理是在情在理的,顾长远此时也听不进去了。孽障啊,顾老爷感觉顾长远就是义无反顾得要往畜生道上跑,十头牛都拉不出来了。

      “你滚,你滚!”顾老爷拿着藤条以长者之尊教训顾长远,真是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顾长远往常是个怯懦之人,此时此刻却热血上脑,也倔头倔脑起来,竟然袖子一扫真的孑然而去。大有“仰头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放纵与嚣张。

      顾母哭得死去活来的,连声埋怨顾老爷,然后私下里命顾长远的随从东观将体己都交给他,让他住到对街的别院去,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

      顾长远拿着银子愤然出门时,心里才好过了一点,觉得自己跟红萼一样,自己终究没有辜负她。

      如果红萼知道这些,肯定会笑破肚皮,他们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一个世家公子,一个扬州瘦马,他们不是在演话本折子,是要靠柴米养着的活人,比及风花雪月,更是锥心泣血得相顾无言。

      顾长远在别院里过了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未几便觉得院子荒芜得紧,也清冷得很。他是个南边儿的公子,就算喝酒逛窑子,也没北边儿的爷们豪爽有派儿,所以离家出走也就逞一时的英雄。

      如果不是小茹的及时出现,顾长远可能就已经回家负荆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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