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风尘 ...

  •   徽宁十三年,也就是皇朝开元的年份,扬州城里有些萧条。

      玉人楼里的生意一天惨淡似一天,那些瘦马没有买主,惶惶终日,担忧着会被卖去秦楼楚馆当妓/女。

      她们不知道,连秦楼楚馆的生意都一日不如一日了。她们还没有这个出路了,除非去陋巷背室里做暗门子。

      牙公牙婆们想不明白,这和赌博一样古老的行当怎么就式微起来了呢?果真是改朝换代,变了天了?

      他们不信这个邪,依旧开门做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瓜子香茶,清平小调,基本能让过往诗人写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词来。

      近日小茹的胃口有些差,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眼皮子隔三差五得跳,贴张白纸都降伏不住。她瞅着,领悟着,得赶快找个金主傍身了。红萼却一如既往得吃那么点食,不增不减,心情也没有多少的影响。门口有挑着馄饨担子的货郎路过时,她还要了一碗。

      “还吃呢?”素来恶语相向的秋容可真是服了她了,这会子她也没那份闲心奚落她,思量片刻,又说道:“你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呀?还不赶紧叫他来买你?”

      这话倒是一番好意。女人嘛,每天不吵不闹就难受,可真到了紧要关头,也就放下平常那点小攀比小妒忌心了,这点倒是比男人仗义。

      只是有人替红萼解释道:“她那相好啊,每次来,那可都是红萼姐倒贴的。这会子她遭了厄,人家怕触霉头,哪还会来捧场呢?咱们不是红拂女,眼光没那么精准。李靖也不是哪辈子里都能出的。”

      话音甫落,玉人楼里爆发出一阵久违的笑声,唯独只有红萼依旧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磕着黑美人瓜子无动于衷。这些欢声笑语回味起来觉得既无聊又可悲,拿自己的遭遇当笑话,可是不笑,发觉这辈子能笑的机会其实已经不多了。

      她们说的相好乃是扬州城里礼部侍郎的独子顾长远,长得白面小生的一个,风流蕴藉,温润如玉的,对红萼也特别得好,时常拿些小玩意来讨她的欢心。可红萼也知道依他家的门风,他是绝对不会娶自己的,就算是做妾,其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纯粹是来寻自己开心的,自己召他做入幕之宾,也是寻他开心的。

      跟他好了一场就视作嫖了一场,谁说只能男人嫖女人了?

      ——

      春意浓重,满城黄梅雨的时节之际,扬州城成了一片瓦砾场。

      红萼觉着石头记里说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就是这个意思。她倚在高楼上,看着街面上皇朝军队进进出出,该抓的抓,该安抚的安抚,红萼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小茹也和她一起倚在窗棂上张望着,总觉得有兵荒马乱,命运漂泊无依之感。看得多了,连笑容都有阴影了。有的人抉择在几日内把一切的笑声都笑尽,也有的想在几日内把所有的苦都吃尽,可两者都是徒劳无功。没有什么是可以提前做的。

      提前做了,只会蹉跎现在,狼狈以后。

      红萼与小茹的风声鹤唳不是没有缘由的。未多时,朝代更替,百业萧条的浩劫终于轮到玉人楼了。

      红萼与小茹被抓上皇朝娘子军的牛车时,皆是面如土灰,唯一区别之处,红萼还能青着脸竖着手指破口大骂,虽然她也不知道该骂谁好,但骂得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小茹则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浑身颤栗,只觉胃里一阵翻腾,昨晚上吃的霉干菜饼都要吐出来。

      “红萼姐,以后咱们该怎么办呢?”小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是英雄穷途末路锥心泣血得伤恸一问,而是一贯没见识没眼色的小女子不值钱的眼泪撒一大把。

      玉人楼的姑娘谁都是没见识没眼色的,有见识有眼色的,这会子要么已经祭了秦淮河了,要么卖主求荣了。

      在几次无头没主的痛骂之后,红萼也冷静下来了,不雅得抱着手臂,呸了一声道:“我听说皇朝军杀人太多,十室九空,户口里有人大街上却已没人了,现在是要拿咱们这些人去补籍。咱们改个籍,就从下三等的贱民,变成一等的贱民了,总归是提了位分。”红萼说此话时,都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她总认为自己的命不好,好事轮不到自己,若硬生生得砸到了自己头上,自己这样无福消受的人,等同于大难临头了。

      所以她是口是心非。

      “真是这样的吗?”小茹颤颤巍巍得哭着,内心凄凉,六神无主,不消多思考就说出了自己这几天打听而来的,“我听说是要拿咱们这些人去犒劳戍边的将士……”

      她说起这样的命运来,吓得眼前都发黑,木愣愣得言语,“你还算好,总归是与顾长远欢好了一场,那我算什么?我可还是清白之身呢!”

      话音甫落,红萼的心“咯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立刻骂道:“小蹄子,你乱说什么胡话,你过得苦是我的错吗?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随便找个男的上来,遂了你的意。”

      牛车正在市集上行进,游/行一般。安定了几日的扬州又有三分的歌舞笙箫起来,那些街面上的混混痞子都笑嘻嘻得望着瘦马,贪婪之意溢于言表。以往是他们“高攀”不起,如今是她们不值钱了。

      不过他们稍有些动作,那些凶悍的皇朝娘子军就会拔刀相向。

      红萼站在车上居高临下得望着那些混混、痞子,好像真有那点为小茹这么考虑的意思。其实只要女人有本事,寻个混子也能把日子过好。

      “我……”小茹过意不去,自己只是无心一说而已,可这会子其实说啥都没用了。她喑哑着嗓子,盈盈楚楚得望着恼羞成怒的红萼,拉着她的袖子哭道:“红萼姐,你那日说的话还作数吗?”

      红萼骂归骂,骂完了也不记仇,仰着头指天发誓般得道:“算,算,我红萼说话从没有不算过!”

      小茹勉强得挤出微笑,眼角却有泪光,一边感动,一边伤感。她们已经和解了,但娘子军还威风凛凛得来劝解——各打二十大板的作风。皇朝全民皆武,长公主还组建了这支娘子军,没打过几次仗,但编制依旧像模像样的。此番逼她们从良,大抵是站在道德高处要来拯救她们。

      小茹鼓起勇气,轻声问她们,“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去?”很多情况下,小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自己要干什么,这是第一次她突然那么想知道自己的命途。

      娘子军中有些上了年纪的话痨大婶,条理清晰得跟她们讲解,她们之中好些的去宫里头当宫女,一般的去官宦人家当奴婢,再次的就去蛮荒之地开荒去。言语恳切,像是为她们寻得了一个好出路。一众人听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真真是……小茹觉着还有一口气可以喘,前两者的去处差强人意,自己总不至于那么凄惨,落到第三种里去吧。她怀着侥幸心理坐着牛车,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红萼却没有她的这份庆幸与淡定了。

      她不乐意,不愿意,心里不舒坦就要反抗,思量多时之后低声问小茹,“你跟我走不?”

      “嗯?”小茹一时没明白,“走什么?”

      红萼白了她一眼,见她木讷迟钝的样子就觉得她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是以再也不说话了,一双丹凤眼机警得瞧着周遭,看似在寻一个逃生的机会。小茹隐约觉察到了她的动机,擦着泪低声哭着说,“红萼姐你素来胆大你上,只求你以后过好了日子不要忘了我。”

      红萼点了点头,没有那种相顾无言的黯然销魂,也没有垂泪相对的凄凉无力,只是两个年纪尚青的女子一次普通的对话,辞藻平淡,言语平常。红萼没有多加思量,趁人不备之时,猛地跳下了牛车,一落地就没了命得跑,口中急促又欢快得道:“小茹,我走啦,走啦——”

      话语朴实,好像这只是寻常的一次告别。

      等红萼的背影渐行渐远时,小茹霎时慌得没边儿,想跟着她,可又不敢跳,只急得抖手。娘子军中有女将军见有瘦马逃跑,立即凶神恶煞得持剑追赶,亏得红萼一双小脚能跑得那样快,绣花鞋如个锥子般一起一落在山坡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呀,快追上了。”牛车上有瘦马惊呼,一波高过一波,惊险又刺激。她们咋咋呼呼,像在戏园子里看戏一般,又热闹又苍凉。

      按理,红萼是跑不过女将军的,可是天无绝人之路,面前有一条大江,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尽头在哪,想想总归跟秦淮有点关系。秦淮二字有时候是那样的不耻,可是有时候又是那样的亲切。红萼牙一咬,向前纵身而去,江水卷起浪花,身影远远得向岸边游去。

      “红萼姐……”小茹惊得骤然哭喊出来,过了半晌,又精神萎顿,低低得哭诉,“你该带上我才是。”

      小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的怯懦了,可是让她重来一次,她还是不敢。

      女将军乃是北方人,不会游泳,站在岸边气得直跺脚,最后用剑在地上刺了几下才趾高气扬得转头回去,好似觉得是红萼自己冥顽不灵,放弃了大好的重生机会。

      红萼打小就会凫水,上了岸后,远远得望着车队离去,又望了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女将军,油然而生一种胜利感,等气喘过去后,得意洋洋得大笑起来,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与放肆。

      可是不久,她笑完了,眉眼一低,就开始大声得啼哭起来。她的年纪也不大,没经历到过这些事,想想真是后怕得紧。

      暮色四合,老鸹归巢,江风很大,凉意重。红萼一个人站在芦苇随风起伏的江岸边上,脸庞被暮色铺陈,泛着蓝光儿,不可怕但显得很孤寂,抬头望望周遭,明明江阔路广,却竟有一种走投无路之感。

      这今后要怎么活得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尘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