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阑珊苏

32、可我毕竟不是男生

　　李天鹭这才发现梁海音身上的衣服都是她没见过的。新外套，新毛衣。一定是在日本新买的。陡然间看到她的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陌生的金戒指。
　　不，一点不陌生。那不是至尊魔戒吗？
　　“海音，你那个戒指哪里买的？”李天鹭问。
　　梁海音挠了挠头，咬了咬嘴唇。
　　“是我买给她的。”林予霏亲切地笑着，“我们比赛住的酒店旁边有家魔戒周边店。她路过几次一直盯着这个戒指看。我就偷偷买下来了。前天才给她。圣诞礼物嘛。”
　　“这东西很贵吧？”李天鹭托着腮，呆呆地盯着那枚闪闪发光的戒指。梁海音的手缓缓地移到桌子下面。
　　“原版的。还是值得的。”林予霏说。
　　李天鹭沉下脸，低着头不说话。
　　饮料上来了。三个人各自默默含着吸管。气氛有些怪异。
　　“我……我去上厕所。”李天鹭突然站起来。
　　“哦，正好我也想去。一起去。”林予霏居然跟了上来。
　　洗手的时候，林予霏对李天鹭说，“你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没有啊。”
　　“是不是因为和我不熟啊？” 林予霏笑着说，“有我在你和海音说话不方便吧。一会儿我提前走就好了。你别生她的气。我从没见过谁像她喜欢你这样喜欢什么人。她说虽然你本来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喜欢上了就无法自拔了。”
　　“哈？”李天鹭愣了愣。“她说什么？”
　　“对你无法自拔。”
　　“前面一句。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啊！”林予霏捂了捂嘴，“是我没表达好啦。一开始在我的想象中，你会是比较成熟的感觉，毕竟她那么黏你。所以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照片，有点吃惊，我说还以为海音这样的应该会喜欢御姐。”
　　“御姐？”
　　“嗯。小T都喜欢御姐哦。当时海音说其实本来会喜欢御姐的，但是已经喜欢上你了就没办法了。”
　　“没办法？”
　　“嗯。”
　　李天鹭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是一张落败的脸。旁边的镜子里是林予霏化着彩妆容光焕发的脸。而自己因为昨晚一夜没睡，本来就灰头土脸，再加上不悦的表情，在林予霏旁边有点黯然失色。
　　“鹭酱，以后我们也是好朋友哦。可以加你微信吧？”林予霏拿出手机。
　　“哦……可以。”李天鹭心里想，哼，你这么问了难道我能说不行么。
　　海音点了一桌丰盛的午饭。大家各吃各的，没怎么说话。
　　林予霏说约了几个同学看电影，先走一步了。“谢谢海音款待。下次我请客。”走之前这么说了。
　　海音跑到沙发这边，坐在林予霏刚刚坐过的位子上。抱住李天鹭。“宝包，生气了吧。”做出一副狗狗看主人的眼神。
　　“你别碰我。坐对面去。”李天鹭面如死灰。
　　海音乖乖跑到对面，拿走椅子上的购物袋，坐在李天鹭面前。
　　“为什么有她在你就不敢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海音委屈地说，“我想等我们两个人了慢慢说嘛。”
　　“为什么刚刚不跟我坐同一边？”李天鹭问。
　　“我……”海音抓了抓头发，“我和她先到的。我得让她坐沙发啊。礼貌你懂的。那我不能和她坐一排吧？我就只能坐对面啊。你要坐沙发吧？那我和你就不在一边了。”
　　“那你不在我的正对面，在她的正对面。”李天鹭说。
　　“一开始没多想。”海音焦急地解释，“一开始只有我跟她。我就坐她正对面了。”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她会跟过来啊？你没跟我说啊。”
　　“那是……她要去看电影。电影院就在边上。她听说我要来这里，就一起来吃午饭了。我也始料未及。”
　　“你不是很不留情面的人嘛。倒是很给她面子。”
　　“毕竟同班同学，而且一起参加比赛了嘛。”
　　“而且还一起畅游日本了！还一起住高级酒店了，同一间房间哦。”李天鹭说。
　　“宝包！你想到哪里去了？”海音一脸委屈。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李天鹭气呼呼地说，“人家送你个魔戒你居然戴左手无名指！弗罗多是戴在食指上的！你不知道无名指是戴订婚戒指的吗？”
　　“我……”海音百口莫辩，“我觉得戴无名指比较好看……”
　　“好看吗？你不觉得有点松吗？”
　　“好吧。”海音撇撇嘴，酝酿出一个谄笑，“宝包，你要骂我回家骂嘛。你不想试试给你买的和服吗？”
　　“不想！我还没问完呢。有人好像说目前以学业和钢琴为重，不会考虑感情的事，是吧？”
　　海音崩溃地扶额。“你连这都发现了……我只能那么说啊，标准答案。你能理解吧？”
　　“看来还有很多我没发现的？”
　　“没有没有！”
　　“比如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海音眼睛一愣，像挨了当头一棍。“你当然是我喜欢的类型了。”
　　“你喜欢什么类型？我是什么类型？”
　　“就是……”海音的手在空中无助地比划。
　　“说不出来吧。喜欢御姐吧？成熟的像姐姐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吧。”李天鹭脸色铁青。
　　“你非要钻牛角尖是吧？”海音咬着唇瞪过来。
　　“不钻。”李天鹭也咬着嘴唇，忽然凄然一笑。“海音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梁海音抬了抬眉毛。看着李天鹭的眼睛。
　　“我喜欢男生。”
　　很轻的声音，足够听得清。
　　海音的眼波几乎没有丝毫的颤动。像一潭死寂的池水。两个人相望着，一句话也不说，过了足足五分钟。
　　李天鹭声音微颤。“我本来想翘掉下午的乐队排练来陪你。看来我还是去排练吧。”
　　梁海音脸上也扬起倔强，嘴唇微动着，一言不发。
　　李天鹭拎起包离开座位。走出两步后海音从背后叫住她。“我按照约定拿到第一名，你就这样对我？”
　　李天鹭转过头，苦笑着。“我们约定的不是这个吧？我一直知道你会拿第一名，而且就算你不拿第一名也没关系。”
　　海音的神情似乎有一丝松动。“那你说，我们约定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约定了什么。但现在都不重要了。”李天鹭转身走了出去。
　　出店门后，她打开包里的小棺材，取出那枚戒指，差点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到头来，这是一个只值一毛钱，不，连一毛钱都不值的破玩意儿。最后她没能扔掉，把戒指塞进了包包的小袋子里。
　　梁海音像塑像一样坐在餐厅里一动不动。一颗饱满的泪水从右眼滚落。
　　忽然李天鹭折了回来。
　　哐的一声把一口棺材砸在桌面上。
　　“我给你的圣诞礼物。你去死吧！”
　　说完呼啸而去。

　　点一根烟。火焰在十八楼的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火柴的光热温暖着手掌，焦黑的火柴头慢慢地弯曲，快烧到手指的时候松手。火光被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口吞噬，只有看不见的灰烬缓缓降落。
　　梁海音拢紧外套的领口。泪痕被冷风一吹，冰冰凉凉。手机静静地躺在卧室的桌上。寒假了，依然没有她的消息。海音也没有主动找她。因为她说了不可原谅的话。
　　我喜欢男生。
　　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说什么都可以，只有这一句不行。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这些年算什么？
　　如果不是真的，你怎么敢这样伤害我？
　　又或者，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怕的是，海音自己也怀疑起来。她喜欢的难道不是男生吗？她不是因为我像男生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可我毕竟不是男生。
　　也许我也需要倾诉脆弱，偶尔也想痛快地哭一场。
　　我也知道，你比我更需要怀抱。
　　你这个爱哭鬼，总是让人心疼。早已准备好为你付出一切。要变得强大，再强大，直到能够给你想要的一切。
　　天知道，也许太过强悍的给予，是为了弥补我不是男人的事实。哼，弥补，仿佛这是某种缺憾。
　　在滨松的第三轮演奏是一场噩梦。一个毫无征兆的小失误开启了黑暗的十秒。像高歌猛进的列车突然驶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只能硬着头皮冲出去。凭借扎实的功底和丰富的经验，的确很快冲出去了。除了她自己，没人能体会那十秒的黑暗。音乐厅的屋顶碎成一片片，和着尘土掉下来。将她和钢琴一块掩埋。魔鬼的声音在空中说：这是错的，一切都错了。
　　那短短十秒，长得像一个世纪，夺走了对演奏家来说最重要的信心。
　　在滨松的日子，心头一直萦绕她的那句话：
　　“拿到第一名回来让你抱啦。”
　　撒娇的声音，任性的语气。傻乎乎的，不管不顾的。
　　偏偏又什么都瞒不过她。“你不对劲。”她这么说。
　　你是不是吃坏什么让人弹不好琴的东西了啊？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那你以后去哪里都带上我好了。
　　这就睡了？你确定没问题了？
　　这些话丝毫不能让海音感到轻松。挂掉通话的瞬间海音感到天旋地转，像茫茫大海中的溺水者竭尽全力扑出海面呼吸，她紧紧抱着枕头就像抱住漂流在海上的浮木，终于仰面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十秒钟的叫喊。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
　　“海音，你还好吗？”是林予霏。
　　“我没事。”海音在床上抱着膝盖。
　　“让我进去好么？我想跟你说说话。”
　　“明天不行吗？”
　　“我觉得你现在需要跟人说话。”
　　林予霏在床边坐下，轻轻揉了揉海音的头发。“我刚从走廊上路过，听见有人在练狮吼功。”
　　海音垂着眼，不说话。
　　“压力很大吧？” 林予霏总能看穿海音的心事，“是因为你手机里那位吧。觉得不拿第一名就没法面对她是吗？”
　　“嗯。”
　　“可你不是为了她弹琴啊。”
　　“我是的。”海音严肃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喜欢音乐，也不喜欢钢琴。我是为了她。”
　　“你是想用钢琴换来独立和物质基础，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和你在一起了对吧。”
　　海音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
　　林予霏莞尔一笑。“什么天才，我看你就是个蠢材。如果你不喜欢古典乐，不喜欢钢琴，是不可能坚持这么久的。别骗自己了。你当然喜欢弹琴了。你不喜欢钢琴带给你的不自由，但那不是钢琴的错。别想着你是为别人弹琴，你是为自己弹琴，懂吗？那样你就自由了。”
　　林予霏离开后，海音一个人在房间里深深地呼吸。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像回到了陆地。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林予霏的一番话起到了药到病除的效果。
　　海音心里产生了新的困惑。那天晚上久久不能入睡。莫非一直以来美其名曰为宝包做的事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救赎还是逃避？解药还是毒药？
　　我想我是理智的，为我们安排着现实的一切，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傻乎乎，从来不想明天？为什么在我需要的时候，懂我的人不是你？
　　自那以后，同样的想法一直徘徊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抽完最后一根烟。燃着火星的烟头掉下去。
　　本以为可以牵她的手去一个闪闪发光的未来，为何她要在半路上背道而驰？为什么不听话？
　　马上又要飞日本了。两星期后要办第一场演奏会。大提琴中提琴是日本的弦乐家。小提琴是林予霏。这是组织方的安排，不是她的决定。多年前曾天真地许诺李天鹭，以后我的演奏会请你做小提琴伴奏。如今海音真的可以办隆重的演奏会了。却无法兑现当初的诺言。是李天鹭先放弃了小提琴。现在的她已经不可能胜任高规格的演出了。就算她有能力，大概也不愿意吧。
　　去日本开演奏会的事没有告诉李天鹭。不是因为赌气。只是不想让她看到，曾经属于她的位子，被另一个人取代了。
　　海音自嘲，这是自大的温柔。她可能早就不在乎我了。就让我自欺欺人好了。棺材盖上那句英文，说不定是她想对我说的话。
　　尽管不知在过去的哪个时候，她们亲手在一起灌溉的花园里种下悲剧的种子。
　　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早已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