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江户时代】1841年,乡间,断桥 ...
-
1866 (庆应2年)长州
『别死——哪怕是最后苟延残喘也罢。』从未觉得夜深静而冗长得可怕,仿佛一直积攒下的无尽死寂都在那一刻充溢在了我的喉间,无风,皎月冷霜。桂用手按住胸口缄默的转身离去,步履如同僵硬的行尸,神情如同以上那句未出口的话语,一般悲伤。
时间就这样,肆意的回溯着,自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
【江户时代】1841年,乡间,断桥
眼里写着等待的那个系着马尾的少年起唇呢喃:“咦,银发?”
“.......”
十几年前的这天,断桥边赤脚站着一个身着破烂粗麻浴衣的银发少年安静的凝视着远方,面无表情且呼吸均匀,直到他歪过头看桂,桂方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伤。银发少年淤青的手上仍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可桂却丝毫看不出他是否有用气力在握着剑,只觉那双没睡醒的眼睛,似乎要望尽了天穹。
“什么人,不,你是妖怪吗?”桂正色而问。
“——那你是女人吗?”
“我不是女人!”
“我也不是妖怪。”
银发少年岂是辨识不出对方是男是女,只是懒得应承罢了。眼里那个高束起乌黑马尾,长长的刘海直垂到脸颊的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年纪同自己一般大小,眼神中却隐露着一股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正气,虽站得远远地,却直迫心迹。
“这样啊,是我失礼了,我叫桂,你呢?”
“......银时。”
“银时,嗯,倒是很相配的名字,和你的头发——”
“呵。什么啊,看我不顺眼故意找茬么,嘁,多一个也没—差—了。”
啊,糟糕,那个一本正经的家伙靠过来了。银发少年下意识握紧了剑,要动手吗。
“银时,果然是刚打过架的吧,所以才对我这么戒备?安心,如果你是老师带来的,我只是来接你。”
桂周身破绽的走近,抬手轻按下银发少年手中握紧的佩剑,然后还了他一个天然的笑容。少年竟有些无措的愣在了原地,直到松阴老师站在他身后,笑问他是不是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还没——啊!我的手很脏——我刚杀......”
“我带你去逛逛吧,然后把高杉介绍给你认识啊。”
“高杉?”
“嗯嗯,他啊,和你一样有一头颜色稀罕却又相当美丽的头发呢。”
“......”
桂一把牵起银发少年洇有血痕的手,稚嫩的笑脸上映着煦暖的阳光使得乌黑的秀发也烁烁光亮,舒展的眉宇间染不上一丝一毫的阴霾。少年刚要反抗的说出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由着他让身后的自己脚步踉跄,想着,这样跌跌撞撞的,要带他走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或许际遇正是因它的莫然和不可捉摸才能如此冷若冰霜的利用宿命诱惑我们,让我们明知可能是陷阱却还要欲罢不能的走近,纵是濒临绝境也愿意相信应该会有神秘的奇迹降临。
离世远乡,银发少年一边跑着一边环顾,屋舍散落在纵横交错的阡陌田间,被几缕炊烟幻化的明明灭灭,晴空载阳,夏虫蛰伏在松软的土壤里不知疲倦的吵闹清净,小桥流水,仓庚有鸣。少年不知,原来这国家还有如斯一方净土,和面对自己可以笑得如斯无虑的人。
他们在一处四合场院前停下,院内有人见桂回来便主动叫唤着他进去,桂放开银发少年的手,留下“银时,等我一下。”之后脸上难掩的喜悦,少年低首摊开手掌,垂眸注视着掌心已经模糊的血迹,尚有亲切的余温。“有那么高兴么......我啊。”少年随即握拳,低语。
院内先是一阵安静,然后细碎的议论声不绝如缕。银时正想也许可以咧嘴向面前的其他伙伴打声招呼时就抬眼望见,以往在握剑的他面前重复出现无数次的斜睨唾弃与冰冷的指指点点,任何人,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
啊,这才是现实吗。
“高杉,你看,银时的银发同你得紫发一样稀罕又漂亮。”
银时的视线转向那个穿着上乘服饰眉间眼里都透着不屑的紫发少年,此刻正对着自己身上手上的血污若有思量。桂向他介绍着自己,对方只是听着不发一语,桂撇了撇嘴。蓬松的银发遮住了银时的眼眸,唯有嘴角微扬。
“高杉,今天也皱着眉头啊,不想说话?”桂有些在意。
“行了,别拿我和那家伙相比。”高杉不耐烦的撇头答应,话未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高杉......好大火气。”
桂回头看了看银时后反身去追高杉,大家在议论纷纷中各自离去,银时嗤笑并未加理会而是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然后随便找了棵樱树,在树荫下响起了轻鼾。
少年始觉愚蠢,正是因为不会发生才唤作奇迹,何况是这样早就放弃信仰选择握剑的自己,如何此时忽然以为神灵多瞧了自己一眼?一直如此无所挂牵,该当一身孑然。
“啊,睡着了?”
对于银时,不知算不算得上是颇为尴尬的日子。书塾中的其他学生时不时在背后窃窃私语唯恐避他不及,照说银时早已习以为常懒得在意,只是身边唯独无由的多了个梳马尾的天真少年和来自高杉无声的不满,自从那天下午他披着桂的外衣一觉醒来之后,开始。
桂和他一样遭到了周围人的冷落和排斥,相熟的亦或是陌生的,桂却完全浑然不觉。
日子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般流逝着,面对着每天都在自己身边悠然谈天说地的桂,银时只道他是个学不乖的孩子,不论是伪装还是单纯,用不了太久,也会因受不了被孤立而恸哭着跑回人群中,最终留下他任人都羡慕不来的漫无边际的孤茕。
“这桶好重,浅田,帮我一下——”
桂的话音未落,对方早已皱着眉头碎语走开,桂正要扬声唤住,却被正巧路过的银时看见,便就收了声。
“我来。”
“哦。呐,银时,我怎么觉得大家最近都在躲我?”
“.......唉,那是当然的吧。”
“嗯?”
“再和我亲近的话,可是会越来越严重,天真的家伙。你也差不多该回......”
“啊!?就是因为这种理由!”
“什么——喂,你去哪!”
银时对如此激烈的反应始料未及,还未等他阻止,桂已经扔下手中的东西径直跑回书塾,这过程快得容不得他思考一分一秒。
『快看,是桂回来了,今天一个人啊。』『嗯,看他一脸晦气。』『和那种怪物呆的久了怎么能好......』
“一直以来你们在背后就是如此言语戚戚的吗!”
桂还是第一次将那些闲言碎语听得真切,一字一词都如芒刺在背般让他周身颤栗,只觉一瞬间便怒不可竭。在他对面前的人尚且忍耐的吐出几个字却只得嘲笑之后,抬手就是一拳,接二连三,倒下的孩子立即瘫软不起咳出了鲜血,桂像是一头初露獠牙的幼兽,正因初次遭受灼身刺骨而失去控制。
“桂,住手!”
高杉惊诧向来温文如玉的桂竟会这幅模样,不由思虑个中缘故赶忙伸手拉住桂的细腕却被桂反剪过身压倒在地。银时推门闯进,只见桂骑在高杉身上,周围呻吟遍地,满目狼藉。
“高杉!主谋是你吗!”桂厉声诘问。
“桂!”
“回答我!你也像他们一样在我背后,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了吗!”
“——”
高杉试图起身却不曾料到瘦弱如桂意外的有力气,敛眉被他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衣襟,听他一声声诘问,高杉也忍无可忍。
“你想干什么?为了那么一个才认识十几天的杀人犯要对我挥拳?为了那么一个出身肮脏的家伙就让你这样狂怒暴走不觉得难看吗?丧失理智也该有个限度吧!”
“闭嘴!”
桂朝着高杉的左脸挥手一记耳光。众人在惊恐中鸦雀无声。
“谁的一生就清清白白无污无垢,你可以吗?凭白为人委屈却可以无动于衷的银时这些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又了解多少?我们放弃了解百般奚落他,难道这么做就是正确的吗?如此说来,对于我从小被家族舍弃过继给桂家收养,你也一样认为我出身肮脏了对不对!”
“——可恶,你对他又了解多少!你我是你我,我何时拿你同那家伙相比——”
“还在说这种话——啊——”桂受着失控的情绪驱使又要抬手一拳,却在手抬在空中时被一把抓住,再动弹不得。
......
“你正义过头了——桂呦。”
不知何时银时站在了桂的身后,抬手轻扯起一缕桂因打架而凌乱的黑发,恰如其分的冷却了桂的愤怒。
“高杉没说错,你在断桥见到我之前,我刚杀了人。”
“可是,银时——”
“冷静点。我已经明白了——起来,不许你的手为了我伤人。”
银时平静的垂眸看着这个从来笑容温和的人儿为他而怒并扬起拳头,如今又似是停止了呼吸般,用澄净的眼神望着自己,却倾尽了哀伤。
于是,所有试图封印命运的语言转而成了沉闷深刻的惊心动魄,摇撼着心外久久冰封着的屏障。银时抬手扶起已站不稳当的桂,温柔的拢顺他的长发,抚掉了沾染在他发线间碎落的樱花瓣。
“你这杀人犯,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
高杉起身一把扯过面无表情的银时的衣领正要出手,桂一阵眩晕忽的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樱花飘落,听不清的呢喃,听不清高杉与银时的呼唤,赖一席微风拂过。
末了桂自是受到了松阴老师的责罚——禁足思过和停课三天。然而与其说反省到不如说是整整大病了一场,昏厥之后就一直高烧不退,三天限期已过,桂的身体仍未见好转。
银时虽然每天都照常来书塾却也只会在樱树下睡觉,醒来就透过错杂的枝杈看被斑驳破碎的天际。高杉沉默无话也绝没什么好脸色,然而两人心中却同时思忖盘算着同一件事。
『银时,三天责罚已过,能替老师去桂家走一趟吗?』松阴老师笑着询问。
“——啊啊,不去,话说不是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
银时转头把背留给了松阴,松阴老师会心的微笑着,高杉的视线所及是两人的身影。
『两个人一起去。难道不是你们让桂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压力和责任?还未明白我为何迟迟不对你们加以处罚吗?』
“......”
『你呢,高杉?』
“我会去,吉田老师。”
两人必然不会同行,在桂家的宅院前,银时颇为认真的拍了拍浴衣上的灰尘,只是无奈蓬乱的银发如何也摆弄不好。礼貌的叩门,应门人似是预先知道了他的拜访,直接将他带到桂所在的别院,倒是省却了些繁文缛节。
别院的景致淡雅,幽径青篁,芳草萋萋,屋边有一棵鲜有的白桂树。此时佣人退下,银时的脚步显得有些拘束,直到看见桂披着外褂依靠在门边,阵阵轻咳,方才舒了一口气。
“早知道我会来?啊......我是替松阴老师传话来的。”
“哦,是吗?那你是打算说完便走?”
仍旧是那天然的微笑,仿佛是渗浸心田的清泉般能堪破和舒解任何别扭的心思,在桂的病颜上微然展露。银时挠了挠头掩盖被调侃的尴尬,然后放下手中的剑坐在桂的身边。
“身体好些了?呼......拿你没辙,先动手的是你,第一个昏倒的也是你,现在更是一病不起啊,女人的体质也比你强壮一点——”
银时还未自顾说完就被桂抬手捏住耳朵,虽然有气无力但还是让身子一个斜倾,额头与额头相碰,只觉脑间一阵闷热传递过来,银时赶紧用手隔开,那额间的闷热和细汗便一下转移到手心。银时眉头一紧,是因除此之外,还触摸到了一个弓形伤疤。
“怪不得你脸色苍白,还在高烧呢。”
“呵,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
“......行了,快躺下。”银时赶紧打发他乖乖听话。
“呐,银时,等我的病好了就和我去河边抓鱼?”
“说什么傻话,以你现在这副身体——”
“答应我吧......于我来说,病苦是一个强弱渐变循环往复的过程,如果不趁着病好的时候去放浪形骸,接下来又该走向虚弱了呢,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走不出病榻了?”
桂说下这些话时神色是如此安静,安静的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言辞里没有自嘲的顾影自怜,没有对身体孱弱的怨嗔,也没有对任何世事不公的忮恨,仿佛是穿透了他七八年生命时间的滚滚流砂,自然而然的沉淀在心底深处,波澜不惊。
所以,你才会说,想了解我一直以来是如何活的吗。
这时桂已躺在被褥中,气息因高烧而有些浑浊沉重,银时换洗了手帕敷在了桂的额头上。
“银时——书塾之后如何了呢——不论是什么理由我都不该动手伤人,受伤的人家里没来周旋这件事吗——”桂断断续续的说着。
“......并没有。”
“难—怪,父亲也没有过多怪罪下来——”桂抬起手臂搭在额头的湿布上,呼吸沉重。
“是高杉。”
“......”
“是那家伙之后告诫了其中几个主事者不要说多余的话。”
“一定,要好好说声抱歉才好啊,对他,说声......”
“......他已经听见了,不必再自责了,桂,安心的睡吧。”
银时小心的合上木门,看了看旁边那棵还未绽花蕾的白桂树后拿起剑转身离去。几分钟后,屋侧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同样驻足。
人间六月天,正值樱花绚绽,那弥漫于天地间若有似无的香气正钻进人们的衣袖舒缓着深冬残留的温柔,散华礼弥,春莺相传。高杉从桂宅回书塾的途中经过断桥,瞥见银时抱剑闭目的靠在栏边,显然是在候着自己。高杉不理,擦身而过。
“躲在屋后的是你吧,因为我才没现身?他像这样突然昏厥,以往是常有的事了?”
银时睁开眼睛,眸子里满是慵懒,此时高杉已走过一段距离,听到银时的问话,顿了顿并未作答。
“看来你我要有个普通的对话是纯属妄想了呢。”银时说着走向高杉。
“......招惹我要学会适可而止。”
“果然,男人间谈话用拳头更容易——”
“我不是告诉你要适可而止了吗!”
“唔——”
高杉回身就是一拳揍过去,银时丝毫不闪躲硬生生接下这拳,退了几步后轻哼一声,擦了擦嘴角的血。
“嘁,人虽然别扭,但这拳的力道却相当干净利落,不坏——”
“多谢呢,我可没那么天真,你那装出来的正义凛然给我收敛一下如何!”
高杉一把扯过银时,照着左脸又是一拳,银时随着拳风飞身出去瘫坐在断桥中央,口中连连咳出鲜血。高杉哪肯罢休,径直朝银时走去,刚要再打时却被银时一拳握住。
“真啰嗦呐,正义凛然?和你最初说得不一样啊,敢这样只身挑衅我这样的杀人犯,你也想当我剑下的亡魂吗?”
银时用力一挥甩开了高杉的拳头,扶膝起身,再抬首时那眼神一退几分钟前的懒散随意,附着上了的是无与伦比的锐利。
“哦?你让我看到了什么,真想听听你要向那家伙如何解释这副可怕的样子呵。”
“想听?那就如你所愿!”
“啊——咳咳!”
银时将剑插在地上,如瞬移般快步近身到高杉面前,不给他任何防御的时间,一拳倾尽全力,高杉直接栽倒蜷身在地,双手捂着喉颈,一时意识模糊。
“如何,混蛋——”
“可恶——”
高杉努力振作起来,可脸颊烧灼般的痛楚却一直蔓延到那剧烈跳动的地方。从银时的拳中,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竟是一股坦荡磊落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笃念,好似已融进银时体内的每一滴血液。这个男人一直以来是如何活着的,高杉突然产生一种想了解的冲动。
“我哪怕一次也没胡乱挥剑,至少,给个改邪归正的机会啊。你再怎么咄咄逼人我也会活下去,你这别扭的混蛋!”
“......我不信你啊。”
银时躺在地上气喘吁吁,手又红又肿,高杉也捂着肿痛的脸颊,两人一颠一倒,仿佛大地沉着的脉动就跳动在耳边。此时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的抬臂遮住耀眼而温暖的光芒,流水淙淙,少年们谁也不喊叫疼痛,风,溢满廷芳。
后来松阴老师发现了他们,一手拎起一个,假装生气的用同样的方式处罚了银时和高杉。两人之间依然没有什么友好的表现却没了原先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等桂康复后回到书塾,见两人时常别扭的互相抬杠,想追根究底的问出缘由却总被含糊过去。
[柳风渲肆展风流,来日三千衍妖娆。义气怎可割袍袖,不枉韶华正年少。]
之后大约有十几年的时间,银时的剑再未染过半滴鲜血,他习惯了抱着剑走在桂的身边或者身后,习惯了一边打着呵气一边用那睡不醒的眼睛看桂嘟着嘴数落高杉的不是,习惯了这样安逸且宁静的日子。然而。
任谁也不曾预知,在那个简陋的乡间书塾中,几个人如此神秘的际遇会在将来幻化成一个注定不会被遗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