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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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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停留
来到云安巷的第十天,找到了钟点工的工作。在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叫“印象”,就在巷子尽头的右拐弯处,它的对面是一家贸易公司。高楼林立的写字楼,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午的太阳照在镀膜玻璃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每天上下班都有很多西装革履的人到这儿,都是喝完一杯就走,很少逗留。
咖啡店的女老板,年轻、漂亮,表面看不超过二十五。淡妆,鹅蛋脸,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这样的印象,给她带来一种介于成熟和单纯之间的风韵,我没见过多少这样的女人。
最初的九天,找了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愿意要钟点工。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走进的“印象”。进店说明来意后,她只让我填完一张应聘表便将我打发走了,先前准备的自我介绍没用上一句。
第二天,以为无望,打算继续找,刚走出巷子便接到了电话:“今天来上班。”说完这五个字就挂了。直到后来也不知道她会选我的理由,一直没问,她也没说。的确很惊讶,实际上,对咖啡无半点了解,这也是把“印象”作为最后选择的缘故。对不了解的事物,一向躲避。
上班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到五点,以及从六点开始的整个晚间。每个月卡上会收到一千八百块。这样的待遇,其实很不错了,她等于是收留了我。在聘用我这一点上,她做了赔本生意。这一点,不知道她算清楚了没有。
端咖啡是每天重复要做的一件,从收银台到客人桌前,这短短的距离,要将一杯满满的咖啡安全送过去,不是件易事。花了很半个月来达到它要求的速度与娴熟,外加记住其他客人的点单。这之前,咖啡汁洒出了十杯,打碎了五杯,将八杯端错了座位。
在这儿的一个月,每天按时上班,没有请过假,连迟到早退的情况也没有。这样工作,算得上是努力了,但并不是为了报答她的“收留之恩”,我只有一个人,支出只有我,收入只有我,这样的情况,不得不为自己多考虑,我很需要这一千八百块。
一开始只想停留,后来生出了想要长居的想法。当一无所有的的一个人忽然有了一点安身立命的机会,他是不愿意轻易离开的。于我,云安巷就是这个机会。
咖啡.平静
从那儿出来以后,自己便成了孤身一人。到银行取出了之前存下的积蓄,用它盘了一家咖啡店。咖啡店的原主人告诉我,她厌倦了平静无波的生活,想要去外面寻找挑战。而我眼里的她,却是放弃了原本的好收入,转而去寻求想象中缥缈的波澜,这是一次得不偿失的放弃。
很多人一直渴望一份平静,却一直被风浪裹挟,挣不脱、逃不了。
咖啡店原名叫“寻”,我将它改成了“印象”。
还记得小时候,和好友说过,最大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店。那真的是唯一的愿望。
从很小的年纪开始,便筹划着要做成这件事,包括周末放假到阿姨家的咖啡店免费帮忙,缠着她教做咖啡,识别各种咖啡原料……年幼的我是如此努力,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长大后的赵衣锦会成为一家咖啡店的老板,会调制出很多不同口味的咖啡,会免费请伙伴们喝新品种。那时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咖啡店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叫“云安”,选择盘下这家咖啡店也正是因为这条巷子,它有一个安静的名字和一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小巷,青石街道总泛着潮湿的水汽,白日的阳光有一大半被高大的柿树遮蔽,灰色墙壁上只留下斑驳的影影绰绰。
我在这里住下,并没有想要离开,如今已经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里,既当老板又当员工。生意不错,各种琐事都要操劳,身体其实很累,但一颗心却比那时候满足多了,没打算要找帮手。
那天,店里进来一个女生。那是一张写满年轻的脸庞,漂亮的头发被盘起,妆容艳丽,厚厚的黑色眼影下藏着我看不清的表情。她的样子和我形成了很大的对比,但看着她就像看见了十八岁的赵衣锦。十八岁的赵衣锦,也不懂得素面朝天的美。
以为她是要喝咖啡,但她只说是来找工作的,没有讲任何题外话。
原本要告诉她这里不需要人手,但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了原主人留下的应聘表,不等她说别的,便把表给了她叫她填完就可以走了。以为会忘记这个人,但奇怪的是一整天都记着她。明明是来找工作的,却不见她有丝毫求职者的笑容,薄薄的嘴唇始终没有出现弧度。
那张应聘表上她留下的信息也只有姓名、性别、年龄、和住址,其他地方都是空白。地址那一栏上面写的是:云安巷五栋二单元六楼。
而我住的是二单元七楼。
第二天,一到店里,便给她打了那通电话,告诉她今天来上班。不懂半点咖啡知识加上以钟点工的身份在这兼职,我答应了;每个月付给她一千八百块,下午和晚上要来,并且化淡妆,周末有休息,她也答应了,但这是一笔不赚钱的买卖。像一个生意人一样。我算得很清楚。
我们之间话不多,我忙着冲咖啡,她忙着送咖啡。偶尔闲着我们也是各有各的事。前半个月里她犯了很多错误,我看得很清楚,但一直没责怪。她没请过假,不迟到早退,很努力地工作。
我不知道,那份努力是天性使然还是另有原因。
回忆.远离
楼上很安静,要不是房东老奶奶提起,以为那里没住人。房东奶奶告诉我,四楼住着个很安静的女人,三年前住下的,当初谈房租时,没有像其他房客一样讨价还价,只花了一分钟就谈妥了。比我还快。
每天上午的时间,我得起得很早背着画板赶到学校上课,下午和晚上则按时呆在咖啡店里。没有人知道我的情况,他们只知道,我从一个月前开始,只有上午的时间会到画室来。这样的情况延续了一个礼拜,老师就找上了我,他问原因,我没讲,因此他不再管我了。
画一直不被认可,理由是没有艺术价值,赤裸裸的都是污浊,连老师也劝我可以试着改变画风。有一次来迟,在画室门口听见了他对正在画画的人说,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画家。
台下没人讲话,我径直走进去,没有看老师一眼,拿出了画笔蘸上颜料,开始画我的污浊。
从小在一家修道院长大,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那里有一个照顾我的修女,所有修女里面就她会弹风琴。她对我很好,别的孩子欺负我时,只有她会帮我,别的孩子嫌我坏时,也只有她会和我玩。
我长到九岁,迎来了我的改变。我的养父母来到修道院,那位修女只领着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像时间的齿轮终于在正确的位置碾下凹凸齿印,这一眼的眼缘发生得极好,命运的跫音从寂静中传来,穿过这一眼的缝隙对我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他们收留了我,每一个人都说我运气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了谋划这恰到好处的一眼,一个九岁的孩子需要使多大的心机。我以前就见过他们,知道他们非常有钱,也知道他们想在这领一个孩子。
他们把我领回家后立即决定改造我,请人教我社交礼仪,跳舞,弹钢琴,画画,送我到当地的贵族学校学习,接受高等教育……
但我原来想错了,他们给了我这么多,却忘记了将爱也一并给我。所有人都觉得邹承钰骄傲自我,可是,没有人看见她骨子里与生的自卑,就像沿树的藤蔓,顽强地缠住了她心里的每一个枝桠。我常常觉得既富有又贫穷。
一年前,我的母亲怀孕了,生了一个男孩。他刚出生时,我的父亲抱着孩子高兴地转圈圈,嘴里一直说着,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我看见他干涩的眼睛里盈满了湿润。
我也为这个新生命而高兴,但是,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孩子意外的到来,夺走了我所有的安逸。
我的父母变了,他们开始对我不满,开始当着我的面数落我,我以为是他们照顾孩子太累,很多时候都是低着头没讲话。后来一次,我给那孩子喂过一次汤之后,他开始发高烧。从医院回来,他们就和我吵起来了,那一次我再也有低头,将多日来的积怨一并吼了出来,结果是我提着行李箱离开。
这一离开我失去了所有,重新作回了一个孤儿,幸好身上有张卡,里面还剩三千块。将这张卡紧紧握在手里,反复捏着,我只有它了,可是心里却反复有一个声音出现:邹承钰什么都没了,她什么都没了。
云安巷夜凉的晚风吹来,我的头发被吹乱,他们遮住了我的眼睛和嘴巴,从衣领处生出一口风,它一直灌进身体,肚子上凉飕飕的,手中的那张卡却被我捏得热了,我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将它给我的场景。
小钰,这张卡是爸爸给你的,你要保管好,每个月爸爸都会往里打一万块,想买什么就去买,千万别亏待了自己。
我的确没有亏待自己,买各种好看的衣服,名贵的包包,用奢华的化妆品包装自己,结交各种酒肉朋友,将他的叮嘱一样样落实。每个人都说,我迟早会是个败家女,其实,他们错了,邹家的钱还可以养得起至少二十个这样的我,论败家,我还不够格。
我的父母真的如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再也没有往这张卡里打过钱,如果换做我,会将张卡完全冻结。
这个学期就快结束,我想,就要离开那间画室了。我的朋友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情况,纷纷和我划清了界限。
云安巷是个安静的地方,街巷两旁种满了柿树。我喜欢趴在阳台上看它们,柿树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叶子,阳光照射在叶面上,发出点点星光,地面上留下大片树荫。路人在有荫凉的地方总走得很慢。
我有一个CD机和一张碟子,每个周末的晚上我会把这张碟子放在CD机上,它是我喜欢的男生作为分手礼物送给我的,他说:小钰,你太骄傲了,你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过,但感情从来勉强不得,我不爱你就是不爱你。这张碟子我一直不舍得给你,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只希望你以后别再为难她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缓缓流动的音符,像极了在修道院听见的那个修女经常给我弹的调子。我常常想起那个修女,可是十年过去了,我没回去看过她。
九岁那年,养父母牵着我的手要将我带走时,我蹦蹦跳跳的,她却眼角泛着湿润。我抓着她的手说,我要过上好日子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云安.过往
我说可以化淡妆,但她坚持素颜。卸了妆之后的她显得很清秀,光洁的脸庞像流水冲刷过般干净。简单的穿着依然使她看起来很有活力,她其实不算美丽,但身上散发贵族气,让人怀疑,她的往日或许很富裕。
她就住我楼下,但我不曾在云安巷见过她,只有一次早起见过她背着画板的背影。
每个周末晚上都会听见从阳台飘来CD机放出的柔缓音乐,整个晚上都在重复播放,我猜她应该睡着了。音乐不扰人,很安心,常常就着音乐,窝着沙发就睡着了。在梦里,常常出现十八岁的赵衣锦。
十八岁的赵衣锦爱上了一个同校男生。那个时候,男生成绩很好,人也长得好。但他穷,他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妈妈,所有人都不赞成优秀的赵衣锦爱上男生。可赵衣锦觉得,只要他足够爱自己,贫穷一点没有关系。
那个时候,赵衣锦也不知道,男生吸引她的是什么。只是她很喜欢这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赵衣锦和男生在一起了。但男生从来没有带她到餐馆吃过一顿饭,因为男生请不起。
赵衣锦的成绩开始变差了。因为她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照顾男生的妈妈,马上高考了,她想男生多一点时间学习。
但奇怪的是成绩优异的男生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倒是赵衣锦考得很好。当男生把这个消息告诉赵衣锦时,赵衣锦紧紧抱着他说:没有关系,我也不去了,我陪你一起。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的未来都交到了的这一个拥抱里。
赵衣锦和男生租了一间房子,两个人真正住在一起了。
当赵衣锦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男生时,男生抱着她说,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爱你。
男生开始贩卖毒品,这是后来赵衣锦才发现的。有的人,从小就是个坏孩子,长大后便一直坏了下去;而有的人,是活着活着就变坏了。赵衣锦竟然猜不到男生是属于哪一种。
她那时已经怀孕了。十九岁的赵衣锦知道她不能让孩子的爸爸出事,于是也跟着他一起。
赵衣锦最后一次帮男生时,出事了。对方一个接线人成了警察,男生将所有的责任推到她身上,她劝他回头,他用力扇了她一巴掌,自己逃跑了。她慌乱跌倒在地上,腿上鲜血淌出,一地的腥红,赵衣锦的白色衣裙红得刺眼。
醒来时,赵衣锦已经在监狱里,肚里的孩子没了。母亲承受不了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就那样去了,父亲气得卧病在床,从此痴呆。赵衣锦被告知,自己要在这儿呆上两年。
狭窄的四角天空投射下一束束阳光,照在她身上。赵衣锦抬起头,她眯着眼睛也看不清太阳的样子。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出门便碰上了她,还是背着厚厚的画板,还是一脸匆忙的样子。她对于我的出现显然很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
你要去学校?我问。
不,今天写生。非常抱歉,时间来不及,我要先走了,再见。她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我也转身上楼回到了房间。
走至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窗外空气中悬浮的湿润雾气瞬间飘了进来,清清凉凉地扑在脸上。我看见了她骑着自行车飞奔的样子,清晨的云安,街巷两旁的柿树叶子掉了一地,她飞快地蹬着车踏板,地面树叶吱吱作响。
忽而她露出一个笑容,将车子骑得更快了,车轮卷起一阵清风,将地面的几片树叶卷起来了,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鲜艳的裙摆一直往后飘飞。
云安的清晨,送走了一个年轻的人儿,又会迎来了另一个年轻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