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尽头》于堤

2、夏可馨

　　我用黑色的眼眸，凝望着漫无边境的黑夜，窗前清脆的紫风铃，使我回想起那个雪花纷乱的寒冷冬夜；那时候的我已经熟睡，大概是房间里开了暖气，那个寒冷的冬夜让人感觉舒适，我安稳的躺在床上，被褥外仅仅露出稚嫩的脸庞，娇小的像一个娃娃。
　　窗外是纷飞的雪花，飘雪的簌簌下落声，传到我耳边的仅仅只是无声的静谧，这种静谧使我遗忘了，窗外纷乱的飘雪；而在我遗忘之际，也正是这种静谧，仿佛幽暗通往苍白的通道，两旁是漆黑的冰冷的石壁，我沿着幽暗走去；一个女孩在苍白的尽头对我微笑招手，那个稚嫩的我奔向了苍白，女孩周围的景物慢慢呈现；空荡的公园里，女孩坐在轻轻荡动的秋千上，她纤细的手掌握着一支，与她的手不大协调的银色口风琴，片片枯黄的秋叶，随风飘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口风琴的音符婉转在空荡的公园里，她跟她的公园一样安静、孤独；那个我欢笑着奔跑过去，空荡的公园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踏着波浪步，走进了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手里握着刚买的糖葫芦；我当时要去向何方，模糊的记忆里已经无法分辨，印象里只有天空一片蔚蓝；然而模糊之中我能确定，我是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早晨，邂逅夏可馨的；道路旁的一棵枫树下，枯黄的枫叶在风中摇曳着缓缓飘落，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坐在漫天飞舞的枯黄里，仿佛一束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朵；我脑海中所有的时光碎片，都在往那棵枫树下聚集，终于那一片蒙上了灰尘的小小天地，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女孩安静的坐在枯叶里，她的怀中一只白色，毛发略有些肮脏的小狗，吐露着粉红的舌头，从种种迹象可以分辨，那是一只碰巧路过的流浪狗，但它此时很乖巧的趴在女孩怀里；女孩微微低着头，她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怀中白色的小狗身上，已然目无旁骛；我当时差一点是，与这个眼睛永远述说着忧伤的女孩，彼此擦肩成为众生之中的芸芸过客的，然而上天注定要你遇见一个，与宿命有关联的人，又岂会容你轻易错过；我经过那棵落叶纷飞的枫树旁，在原本泾渭分明的流动轨迹上，回头看向了女孩精美如瓷釉，却无声无息淹没在泪痕中的脸蛋，我惊讶女孩乌黑的眼眸，秋水般的波澜里，泛动着的无法述说的忧伤，那一眼，泾渭终究汇聚；我当时手里紧握着糖葫芦，表情呆萌的走到女孩身前，羞怯的将糖葫芦轻轻递过，那动作就像一个僵硬而温柔的雪人；女孩先是注意到了糖葫芦，然后才开始关注糖葫芦身后的我，她疑惑的观望着如此陌生的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羞红着脸，尴尬的微笑着，与女孩闪烁如夜空的星星般的眼眸对视，然后彼此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至今都在怀疑，那时候的我是从何得来的这股勇气。
　　“谢谢...”女孩最终犹豫着接受了我的糖葫芦，也接纳了陌生的我。
　　我坐在她对面的枯叶上，竟发现自己笨拙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几次慌张着欲言又止的沉默着，女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微微哽咽着对我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那一刻我的心情宛如蔚蓝的天空，所有的惊慌与笨拙都顿时消散。
　　“我好像见过你。”女孩端详着我的脸庞，回想着记忆中的某段时光剪影，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很纤微，但这种轻柔与纤微，并不能消减我当时的讶异。
　　“你是不是住在左岸花园...”
　　与女孩后来的对话里，我最终惊讶的得知，她是我家楼上，那户经常有东西摔响的人家的孩子；我从母亲的口吻中得知，住在我家楼上的男主人，是个非常可怕的男人，以往我不听话的时候，母亲总是用楼上叔叔来吓唬我；那个母亲极力塑造出来的，张牙舞爪的恶魔般的人贩子形象，以至于我很多年后都对楼上的人家，保持着敬畏的态度。
　　“你刚刚为什么哭？”我终于还是犹豫着问了，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而且还那么直接了然；但当我看到女孩微红，如雨后杏花的眼脸后，我顿时就像一个被抓脏在场的小偷，黯然而绝望的低下了头去。
　　于是我们彼此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女孩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的小狗，偶尔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的看看我，我们四目相视无言，然后又都悄无声息的挪开了视线；当时的我幼稚的以为，我和女孩已经失去了彼此认知的可能，心里徒然增添了失落，我看着女孩的眼神开始慌乱，想挣扎着挽回这段尚未开始的友谊，却羞愧的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夏可馨，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我为无法组织语言而感到失落之际，女孩突然抬头微笑的看着我，那时我才惊慌的发现，我们尚还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女孩怀中的小狗抬起头来望着我，然后竖起耳朵警觉的左右张望，仿佛已经对如此笨拙的我，失去了最初的兴致。
　　“我叫沈阅，沈阳的沈，阅读的阅...”
　　我们的话语从各自的名字展开，渐渐的如滔滔江水般绵绵不绝，我与可馨的话语，最后聚集到了，身边白色的流浪小狗身上，最终我们决定一起收养那只小狗；但是由于可馨父亲的缘故，后来那只可爱的流浪萨摩耶，一直养在我的家里；傍晚我和可馨给它取名字时，我说叫它可可好听，听我说出这个名字后，可馨随即摇头，说叫阅阅更可爱，后来我告诉可馨说，我爸妈在家就叫我阅阅后，可馨只得做出了妥协，于是那一天起，我的身边开始有了两个可可...
　　黑暗的夜色里，我睡眼惺惺的睁开了黑色的眼睛，暖气上的标识灯，放射着暖红的微光，映照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朦胧中我听到了，一阵来自楼上的，桌椅摔倒的巨响，同时门外传来母亲喋喋不休的咒骂；紧随着隔着天花板，木地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当时已经从睡梦中彻底清醒，我能辨别出刚刚那阵脚步声来自于可馨；当时我预感到了事情的糟糕，我拿起床柜上的棉袄，快步朝门外跑去...
　　“阅阅，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身后传来母亲朦胧的呼唤，她被刚刚的响动吵醒，现在正打算出去砸门，或许她本身也根本没有睡着，只是迁怒于楼上的响动；母亲最近跟父亲在电话里大吵了一通后，这些天晚上就一直烦闷难眠，而我对他们的争吵也早已习以为常。
　　“我出去找可馨”
　　我穿上冬靴，头也没回的应了母亲一声，然后便握着雨伞出了门去。
　　“你给我回来，这倒霉孩子，天都这么晚了你去找什么可馨？”
　　在我出门的刹那，母亲跟着她呵责的话语从后面追来，我看着正下降往一楼的电梯，毫不犹豫的沿着黑暗的楼道跑去，身后的母亲穿着拖鞋追不上我，于是只得停在楼道旁，以威胁的口吻向我呼喊，但是母亲对我向来是毫无震慑力的，我依旧头也不回的沿着楼道跑去；外面依然大雪纷飞，夜色间的路灯将飘飞的雪花映照得一片朦胧，仿佛天幕上垂下的巨大面纱，包容着整个的世界；我撑着伞朝左岸外跑去，地面上的足迹，已经被纷飞的大雪，填塞的模糊不清，我撑着伞独自走在黑暗而苍白的世界里，沿着街道朝公园方向的那棵枫树寻去；那种季候、那样的夜晚，街道上空空如也，就我一人步履维艰的，行走在空荡的道路上；当我走近街边那棵，我第一次遇见可馨的枫树旁，看到枫树下一片空荡荡时，我竟像一个白痴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久久看着那棵秃颓的枫树，我开始怀疑电梯里下来的，是否如我所想真的是可馨；我凝视着枫树上秃颓的枝桠，不知是什么激发了我当时的思维，我开始朝身后疯狂的奔跑，在南河的石桥上，我看到了可馨飘雪中单薄的身影，可馨穿着小熊睡衣，抱膝蹲在福满白雪的桥栏旁，我听到了她号啕的哭泣。
　　“可馨，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我脱下棉袄披在可馨单薄的身子上，然后站在她的身旁，轻轻拂去她头上的雪。
　　“沈阅...”可馨抬头看见了我，她的脸上风雨交集，模糊中我分辨出了她冻红的脸蛋上，那道残留的指印，可馨那时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扑进了我的怀抱里，脆弱到让人心疼；那天晚上也许受到可馨哭声的感染，我也跟着号啕哭泣。
　　“我想去找我妈妈...”
　　可馨将头埋在我的胸膛里，哭泣声那般的痛彻心扉，而我撑着伞站在风雪里，已经冻的浑身颤栗，我已经忘记了哭泣，紧紧的怀抱着可馨，因为那样会让我感到丝丝的温暖，不至于身上的热量完全流失；我至今都会想，那个风雪纷乱的夜晚单薄的可馨，是如何支撑自己走到南河的，她为什么要去南河。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身体的颤抖，可馨停止了哭泣，她抬头哽咽的看着我，然后将眼泪全都擦在了我的睡衣上，我看到了可馨泪光闪闪的笑容，和她拥有的小女孩原始的娇羞。
　　我的颤抖一直持续到可馨说她要回去，她给我看了她脚上被雪水浸湿的拖鞋，说要我背她回家；我背起了可馨轻巧的身子，踏着苍白的积雪朝左岸走去；路上可馨一直将棉袄拉开着，后来我才真正的明白，那样一件棉袄可以包裹两个人...
　　我和可馨走出电梯时，母亲正在门外焦急的等候，起初母亲是打算责备我的，但看到我身旁眼睛红肿的可馨，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将我们迎进了屋去；我打开厕所的玻璃门，半岁大的可可呜呜着走了出来，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当它看到可馨时，却激动的摇着尾巴，扑向了可馨的怀抱。
　　母亲上楼请来了可馨的父亲——夏雨庆，我是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的他的名字，那是一个昏头昏脑，喝的半醉半醒的男人；起初在我家看到可馨，他的脾气还算温和，但后来可馨不愿跟他回去时，他便展现出了满腔的怒火，仿佛只有那样才能体现出，他作为父亲的威严。
　　“你跟不跟我回去，我只问最后一遍...”
　　最后母亲玩笑着劝解了他的脾气，他最终被母亲和善的轰出了门外，这也体现出了母亲在很多事情上，还是知情达理、明辨是非的；是在那一天晚上，我才开始知道，原来作为一位父亲的男人，可以那般的霸道专横；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苍白的灯光下，那只宽大怕人的手掌，我为可馨感到悲伤，同时也肯定了自己的幸运；那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不知道可馨后来是否会记得，更不清楚对于可馨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那一晚却成为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